宁王进宫求见延帝。
延帝仍在寝宫养伤。靠在榻上的延帝看起来更加清瘦,但精神很好。见宁王进来,他挥手让所有人下去。乐喜走时关上寝宫门,站在门口守着。
宁王禀告他和战歌的启程计划,延帝眼里划过一丝怅然,继而笑道:“皇弟和安北将军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朕心甚慰。朕会着谢太尉抓紧准备,皇弟和将军先行押运一批粮草北上。渭水南岸的驻军待皇弟到达南岸,拨一部随尔北上护粮。”
他呷了一口参茶,又道:“只是,不知安北将军伤势如何?能否长途拔涉?”
伤势如何你会不知?一天三次太医看护,乐喜等难道不会细细禀报?
宁王愎谤。
他躬身答道:“虽未痊愈,坐车应无妨。安北将军让皇弟转告陛下,百虫虽伤,百足仍在。请陛下小心堤防。”
延帝动容道:“将军识量深重,朕知将军之意。朝庭不是只有舅舅一个,朕自会与他们周旋。”
宁王神色郑重,无不忧虑地说:“陛下,当年先帝毕生与他们周旋,很多国策却也推行困难。如今陛下重提先帝国策,阻力不会不大,杀敌易,破心中贼难。朝臣守旧,门阀林立,陛下可徐徐图之。皇弟以前对陛下有所误会,此次南归,方知陛下之艰难,皇弟此一去,山高水长,万请陛下保重龙体,其他万事都可暂缓。”
延帝心内酸涩。如果不是帝王,从本性上,与宁王相比,延帝更为细腻敏感。
他从榻上欲起身,宁王紧走几步扶他起来。延帝就势握住宁王之手,道:“先帝遗志尚未完成,祖宗传到朕手中的江山被朕丢了一半,无论如何,朕心不甘啊。如今先帝骨血就剩朕与皇弟,北地光复朕就交给皇弟了。朕与皇弟,一南一北,在朕有生之年,还汉华子民一个绵绣山河。”
宁王忙跪下道:“皇弟必不负皇兄所托,事若不捷,誓以必死!”
延帝携手拉起宁王。皇家子孙,胸中自有壮阔苍凉,纵横四野之豪气。
宁王告辞回府,见战歌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他蹙眉不悦:“怎地起来了?”点翠忙告状:“就是就是。将军不依奴婢的话呢!”
战歌笑道:“勿大惊小怪,要启程了,总得先适应适应。”又问:“见着陛下了?陛下恢复怎样?我的话转告了吗?”
宁王冷哼:“你倒关心关心本王!”
战歌一听他又本王本王的,就知王爷“求抱抱了”。笑嗔:“我怎么就不能关心陛下啦?人家是为了护我才受的伤!你整天在我眼前晃呢,我关心你什么?”宁王眼珠转了转:“呃,比如关心本王冷不冷?饿不饿?”
战歌气笑了:“入宫一趟,哪里就冷着啦?再说我又不管饭,问你做什么?”
宁王瞪瞪点翠,小姑娘忙缩缩头,福了福跑了。
宁王从背后抱着战歌,哼哼唧扭糖似的。战歌抚额:这还是那个铁肩担道义的宁王吗!转头说:“别闹,我要写点东西留给陛下!”
宁王正要伸手去拿,听下人报,说太尉来了。
宁王忙让人将太尉引到书房,又吩咐抬几个炭盆去书房。
他说:“定是陛下让他来商议粮草北上之事。陛下让我们先运一批回去,说到渭水南岸时拨一队军士随我等北上。你去不去见太尉?”
战歌点头,“那就一起去吧。我对太尉总有些不大放心。”
宁王将红狐斗篷披在战歌身上,让点翠唤人抬小轿来。
出了房门,清洌的寒风扑面而来,战歌惬意地吸了口气,道:“真舒服。这段时日可把我憋坏了。”说完瞅了瞅宁王,都是他不准她出门的!宁王看战歌娇俏可人,大笑着捏了捏战歌的小脸。点翠两眼望天,没看见啊没看见……
进了书房,谢太尉正发愣。两相见了礼坐下,太尉问道:“将军伤势恢复怎样了?五天以后能成行么?”“已大好了,无妨。”谢太尉晗首。
他对宁王一拱手:“下官接旨,五日后将所筹粮草交予殿下,特来询问殿下此批粮草数目。”
三人商讨一会,谢太尉告辞。
战歌等谢太尉走远,回头问宁王:“你对谢大人怎么看?”宁王悠闲地倚在椅上,说:“自先帝薨后,李丞相把持朝政二十年。赵大人黯而回乡,他能一直留于朝庭中,自是成府不凡。”战歌说:“正是如此。此人惯会见风使舵,这几日你且去调度粮草军士,我给陛下留些文书,自会提醒陛下。”
宁王道:“别累着才是。”
这边谢太尉忙忙回府,吩咐谢老夫人不用邀请宁王了,宁王五天后就北上。
谢老夫人发愁道:“岚儿听闻筵席上能见宁王一面,兴奋异常。如今宁王欲行,不定怎么闹呢!”谢太尉沉下脸来:“大皇子不在么?其他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她还闹腾?”拂袖而去。
谢老夫人叹气,让人唤谢大太太来吩咐不提。
宁王每天早出晚归,战歌伏案不停,李太妃也忙于调配来京的亲卫,下人们也受命忙于准备宁王北归的物事。整个宁王府忙碌有紊。
还有两天就要北归了,战歌牵挂全知晓及北地形势,自是归心似箭,继而又担心延帝独木难支,心情复杂。
下人来报,谢家公子谢平来王府,求见宁王和征北将军。现候在花厅。
是了,谢平回京仼御林军都统。
战歌乘轿匆匆而至。进门才发觉谢可岚也在。战歌浅笑着与谢平兄妹见礼。
渭水北岸一浅,当时谢平是南岸驻军都尉,自是知晓战歌威名,拱手还礼道:“将军威名震三军,听闻永宁寺力克众贼,末将钦佩。本欲请命随将军北上杀贼,奈何接旨南归,实为憾事!”
战歌正色道:“御林军都统身担陛下安危,陛下安则汉华稳,将军不可轻怠!”
谢平忙又对战歌一揖:“将军此言甚是,未将受教了!”
谢可岚自来任性跋扈,近来祖父深受延帝重用,堂兄又提拔为御林军都统,更加目中无人。本欲趁筵再会宁王,谁知宁王北归提前,希望落空。今日听谢平要来拜见宁王,忙梳妆一番随堂兄而来,却恰逢宁王不在,一肚子气,看见战歌更觉可恨,见堂兄对战歌言语恭敬,冷笑道:“不过一山野粗人,堂兄何必卑躬曲膝!”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谢平脸胀得通红。
世族大家说来也奇怪,都是家族子弟,但长房嫡支地位远高于其他房子弟。谢平虽为二房嫡子,平时也要让谢可岚几分。但今天在宁王府上让他颜面无存,实在忍不下去。欲说什么,又恐让人觉得同室操戈,有损谢家体面。真是生生要憋死!
战歌瞥了一眼谢平,心中明镜一般。
实在不想与这无知女人一般见识。
战歌抱拳问:“将军从渭水赶来,可知北边局形?有无战事?”谢平知战歌是借其他话题助他脱窘,感激地笑道:“北边还算平静。因冰天雪地,马蹄易滑,不利大批骑兵出动,杂族人夏秋也抢够粮食了,故没听有大的战事。”
战歌吁了一口气,说:“如此,战歌也可放心一、二了。”
谁知谢可岚因无人搭理,更添羞怒,冷笑着说:“北地自有宁王殿下辖制,何时需一粗鄙女人指手划脚!”
“岚儿!休得胡言!”谢平忍不下去,大声斥道。
谢可岚梗着脖子,鼻子冷哼。
这无知女人忒不知进退。
战歌挑了挑眉,淡淡地笑问:“敢问谢娘子,有无诰封?”
谢可岚一愣,傲然说道:“我乃谢氏家主长门嫡女……”
战歌一拍案几,负手而立:“战歌为陛下亲封汉华三品安北大将军,二品少保,谢将军乃御前御林军四品都统,你一民女屡屡辱骂朝庭命官,仗的是何家的势,依的是何家的法!来人!”战歌一声断喝:“将这无知民女撵出王府!”花厅门前侍立的亲卫高声应答,进门就向谢可岚奔来。
谢可岚被战歌骤然勃发的气势吓了一跳,尖叫道:“这是宁王府!你凭什么撵我!”
“就凭本王的允许!”宁王浑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三人闻声向门外望去。宁王身披斗篷,剑目星眉,目光迥迥从门外大步走来。
好啦,正主来了,战歌浅笑着退后几步坐下,若无其事端茶饮啜。
谢平忙向宁王行礼,谢可岚一见宁王,眼神炙热,盈盈福身:“岚儿见过宁……”宁王打断她:“谢可岚?你身为士族嫡女,难道不知我朝律法,无品无官之人辱骂朝廷四品以上命官,轻仗三十,重则入狱,徙千里?安北将军念谢统领为你堂兄,已对你手下留情。怎么,要本王依律行刑么?”
谢可岚日思夜想,好不容易才见到一心倾慕的宁王,却见宁王目光森冷,面露嘲讽,一时又羞又气又恨又怒,一瞥目,见战歌气定神闲的一旁喝茶,理智全无,疾跑过去夺过战歌手中的茶盏,兜头向战歌砸去,战歌实在没料到这女人疯狂至此,下意识手一抬,茶盏砸在左手上,茶水淋漓,浇了战歌一头一身。谢可岚犹自疯了似的哭叫:“都是你,都是你,你这贱民!贱民!贱民!”
谢平大张着嘴,木塑一般。
宁王勃然大怒,几步上去抬脚就踹,战歌发应过来,大喝:“宁王休怒!”宁王抬起的脚生生转个向,一脚将案几踢出老远,狠狠砸在墙上摔得粉碎。
战歌也恨不得踹这莫名其妙的女子几脚,但看见宁王抬起的脚立马反应过来,这一脚下去谢可岚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传出去说不得什么污水都泼向宁王府和战歌,谢太尉此时也不能与宁王翻脸,延帝还得对他有所倚持呢!
谢平总算反应过来了,过来拖开谢可岚,对外面探头探脑的谢府下人吼道:“还不进来把小姐拖走!”
随着案几被摔得粉碎,谢可岚也被吓醒了,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被下人将她半拖半抱地弄走,谢平羞愧极了,对宁王施礼道:“未将且将舍妹送回府中,再来请罪!”随一干谢府下人匆匆而去。
宁王那顾得他,早将战歌的袖子挽起查看伤势,门口的点翠一溜烟跑进来掏出手帕为战歌擦脸上的茶水。
宁王见战歌还沒拆的绷带上似有血丝渗出,又是心疼又是气恨,一叠声宣太医。延帝派往宁王府的太医这几天还未撤走,早有下人去找来了。太医被宁王深身散发的怒火吓得哆哆嗦嗦,战歌一把夺过点翠的手帕胡乱擦了一把脸,苦笑着说:“隽天,没怎么伤着,别急别急。”谁来告诉她,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她,需要安慰的都是宁王啊啊啊!
宁王眼都不眨的盯着太医一圈一圈拆绷带,直到看清结痂的手臂其实没有崩裂才松口气。
还有两天战歌即返北地,延帝打发乐喜来看看王府还有什么需要,刚到宁王府门口就撞见谢府车马下人乱哄哄地正要离开,下马揪住王府门口的下人打听发生了何事。其实门口的也不甚清楚,只隐约听说谢家嫡女打伤了安北将军。我滴个乖乖,吓得乐喜翻身上马,就往皇宫赶去。跑到上书房不及通报,也不顾赵大人和谢太尉在侧,急吼吼地喘着禀道:“陛下陛下,谢家嫡女把安北大将军打伤了!”
延帝一下子站起来,扯动肩伤,又跌坐了下去。一旁站着的大皇子吓得连声急问:“父皇怎样?”又转头让人宣太医。谢太尉头“轰”一下炸了。果然,果然这孽女惹出大祸了!
延帝顾不得伤疼,一把揪住乐喜问:“伤哪儿啦?重不重?”乐喜眨巴着眼睛,这才想起他什么也没问清。
在场唯一镇定的是赵大人。因战歌以身挡刀救了他外孙,他对战歌也很有好感。看乐喜一问三不知,对延帝说:“要不,容老臣去王府探视将军吧?”华昊忙道:“父皇,儿臣也想去。”
延帝挥手急道:“去吧,药材随后送到。”
谢太尉跪下禀道:“待老臣回府,定要孽孙女登门谢罪。”
延帝冷哼:“如若伤了朕的安北大将军,她罪不可赦!”
可怜大冬天的,谢太尉朝服之下满是汗水。
一行人刚到宫门,一宫娥气喘吁吁地赶来,将手中木盒交给华昊,说是皇后赏的碧云膏,从海上来的,最是嫩肤消痕,给安北将军敷用。
延帝在宫中坐卧不安,乐喜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