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见其不争气模样,心底一阵哀叹。
这样的脾性怕是难在朝廷安稳立足。
若是从前他还可以护着他几分,如今他走了,不知他该如何作为。转念又一想,既然他老师有意将他推上这个位置,想必前后铺垫已是周全,他所作的不过是当一面墙,顺带教一点皮毛经验与他。
尽人事,听天命罢。
瑶娘听出裴珏维护之意,也适可而止。
大人氛围很是尴尬,小孩听着就很快乐,王柏就躲在大门口旁偷听。
“老师……哦不,裴相……那元护如今是尚书令兼中书令之职……您……真不打算出手吗?”
李二郎斟斟酌酌地询问裴珏。
裴珏面色仍是一副平淡模样,听着自己的饭碗被别人抢去也不晓得惊慌。
他反问二郎:“汝父可与你商量过此事?”
他想起前些夜里父之言,点了个头。
见李二郎点头,果不出裴珏所料。他道:“既然如此,二郎照着做便是了。本相之事,也不必多顾虑了。”
裴珏点到即止。李玩虽是立不住脚跟,然而人并不是很愚钝。
李二郎听其言,明其意。裴相这是急流勇退了。
他心中那些惋惜转而变成遗憾。不过看裴相始终是牵着裴夫人的手,不由叹了口气,看来裴相与裴夫人关系很是和谐,想必是不觉得遗憾的吧,倘若他阿姐……
思及此李二郎连忙打住。
随后饮了两杯茶便告辞了。
出了裴宅的李二郎双手抱怀,望着西山的日落,眼中幽暗不明。
李玩刚走王三娘便来接走了王柏。
稍稍热闹的院落瞬时又归于宁静。
瑶娘坐在窗前吹着晚风,视线却黏在墙上。
墙面上有一个放大的影子,那影子跟它主人一般,挺拔端直。
昏黄的烛光打在裴珏端直半跪的身上,映在身侧的墙面上便是一个挺直的巨影。
他在有条不紊地将晾干的衣物折叠归类。
待他弄完之时,抬头即见瑶娘面朝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发呆。
他唤了几声瑶娘,瑶娘方才回过神来。
裴珏以为她是倦了,便让她先睡觉。
瑶娘却是有些兴致缺缺。
便问裴珏今日那李二郎是谁,为何如此放浪。
裴珏将烛台移近至窗前,套上纱笼罩子防风,坐在瑶娘对面。
晚风拂面,着实舒服。
“前日来探望的博望侯嫡子,李玩。官居中书侍郎。”
“怪不得。”瑶娘语气很是不屑。
“怪不得什么?”
“与那日闯入室中出言不逊的纨绔子一脉相承。”
瑶娘一针见血的提出批评。
裴珏轻声一笑。
“郎君何笑?”
烛光下,瑶娘的未被青丝缎带遮挡的细肤在朦胧细碎的光中莹莹生辉,好似月华皎洁。
裴珏抬手堪堪临落至瑶娘脸前便停住。
瑶娘纱缎后的目光缩紧,身却端坐不动。
裴珏却并未落下,反而收回,放置纱笼灯罩上,轻触烛光的温度。
“无何,但觉瑶娘率性天真尔。”
“裴郎出此言,难道不曾觉得瑶娘过分?”
“瑶娘就事论事而已。”
“连你的老师情面也不在乎?”
“老师曾位列丞相,宽宏大量,不会计较。”
“那裴郎在乎什么?”
在乎什么?
这一问像是无关痛痒却又字字关心。
他在乎什么?
刹那间所有的思绪像涛卷潮水冲没了他,千感百情像细密的蛛网网住了他……这个问题令他一时无言。
他突然发觉,近日以来类似于此自我发省的问题总会悄然生出,神出鬼没。
“裴某不知道……那瑶娘在乎什么?”
裴珏刹那的失神早已落入瑶娘眼中。
“在乎……裴郎眉间的‘愁’”。
裴珏突然笑出声来。
犹如环佩攻玉,泉声咽危石,朗朗悦然。
闻之沁人舒心,可瑶娘却觉耳稍滴烫,心跳如鼓。
笑了片刻后裴珏自觉收声,整理情绪,道:“瑶娘其实是恨我的吧。”
瑶娘心一紧,心里七上八下,难道他要坦白了?若是真如此,待他坦白后便一刀两断。反正与之相处这一阵子,发现他竟是一个孤家寡人,无亲无故。
王柏,是个孤儿,与他没有至亲干系;三娘只是个普通的人,于他也只是普通关系;剩下的就是他的老师,其师与他干系似乎并不和谐,料想他老师可能对这个孤冷寡淡的学生也只是在政绩颇以为傲,在相处关系上就并不深刻……
所以由此可知,此人,竟无所爱。果然是修道之人。
那这样也可以死的干干净净,不用拖泥带水,算是对他的恩惠罢。
瑶娘笼在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把玩了一把弯月小刀。
“裴某记得那年应是宣元元年,西北之乱已是箭在弦上,情况十分危急。而父亲曾是征西大将军,我常随军因之略懂些兵术,便被举之为监军,随李远大将军快马加鞭速至西北参战……”
裴珏停顿了片刻,像是在遥想些什么。
瑶娘猜不透裴珏套路,耐着性子听下去。
“……我是上乐九年春的进士,那年本应去瑶娘家中下聘,可最迟于中秋之时迎娶瑶娘,始料不及的是——朝中为韦贵妃祸乱,发生宫廷政变、煊王践祚、朝廷整顿……由此便被耽搁了,直到上乐十年……本以为可将延误的提亲提上日程,却不想西北战事一触即发,不得不再耽搁之……”
“即便如此,裴郎为何不以书信告知!?”
“这便是问题所在。”裴珏语气变得冰冷至极。
袖中的锋刃抵在薄薄地皮肤之下,稍用力即可肤破血流。
“瑶娘曾说过我的玉佩是假的,那是因为你知道真的玉佩在何处对吗?”
灯下的人面微霜。
瑶娘抿唇不语。
裴珏继续道:“上乐八年八月初五,第一封信,自西京东驿发往江淮东洲梅城苏家。
十月,不见音信。
腊月初五,第二封信,自西京西驿发往东洲梅城苏家。
上乐九年三月整军出发,乃至出发时亦不曾见信书回复。”
锋刃来回刮擦着指尖皮肤。裴珏寄过书信至家中,可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从西京寄信至东洲走水路十五日以内便可抵达,裴珏正月初五便寄出,那正月中旬或是月底便可抵达家中,可是……家中并未收到来自京中的信件……裴珏寄出了两封信……
“时年我掌管家中内事,却并未收到京中的信件……”瑶娘喃喃道。
家中行商,将近过年时会收到来自合作过的店家商铺寄来的贺礼并着信纸,这件事繁琐又细微,须得谨慎对待,方便以后好回礼。苏家做的航海生意,祖父时起步,到他父亲时才开始扩大,而往来客户也就是江淮一带,京中并无来往,故而也不会有来自京中的礼单。若是京中来信,必然是稀贵的客人,家中更不会略过;倘若是送到了父亲手中,父亲必然也会跟她商量,不会瞒着她……
摩擦指尖的小刀突然停下,捏住刀柄的指尖泛白。瑶娘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脑袋里的思绪乱入麻,纠缠不休,那些忘却地零碎地记忆都像把锐利的刀子狠狠的刮擦她的头……令她头痛欲裂。
“瑶娘……瑶娘……”裴珏见她情绪异常,一边唤她一边触摸她的额头。
还未待他碰上瑶娘,瑶娘就迅速躲开。
瑶娘触及到从前的记忆便会令她陷入无限的迷茫与痛苦中,她此刻胸闷难受,头脑昏胀……这是以往并未出现的过状况。在她情绪意识不清楚状况下,会下意识避开旁人。
“无事,只是追忆故往,令瑶娘很是不适。”
裴珏皱眉,瑶娘为何反应如此剧烈?难道当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想了想,道:“既然往事令瑶娘如此痛苦,那便不再提及罢了。时候也不早了,就上床歇息罢。”说罢准备去扶起瑶娘。
瑶娘不为所动,却道:“瑶娘不会因噎废食,也不会因痛苦就停止回忆。郎君将还未曾说完的一并说完罢。”
裴珏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多做强求。继续说完下面的事。
上乐九年冬月,将近年关之时,裴珏收到来自东洲姗姗来迟的回信。信中写明了迟回信件的原因,其余的并未说明。直到第二封来信,展信见得信中仅写了瑶娘八字。
时隆冬大寒,旗卷不得,风面如刀割,霜雪冷铠甲。与西戎正战况胶着。由于不熟悉恶劣气候,西北大师伤亡惨重。入目皆是人骨,裴珏以为此战恐是九死一生,前途未卜。心灰意冷之下将玉佩寄还苏家,并付信言若他战死便——碎珏断契。
天意难测,战况忽然扭转,西北大师迅速反守为攻。年关以前便平叛了势力最凶猛的颉勒部,得以稳住西北局势。
战况稳住后他本想寄出一封平安信,奈何调往南境的诏书即来,路上匆忙,并未来得及寄出。
这报平安一拖便是两年。直到宣元次年,他平南功成,班师回朝后,竟然才听得淮南大乱三年已平。
瑶娘听完裴珏大致所语,长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