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偷偷看了眼满脸不愉快的裴珏,又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好,等着嫂嫂说故事。
“其实嫂嫂很多年前受过伤,伤到了头部,所以很多年久的事忘记了就想不起来了,要是使劲想就会像刚才那样,所以跟柏儿没有关系……”
那到忆起了什么呢?
瑶娘想了想,编成了一个故事。
东洲有一大户人家,独生了一个小娘子。其父很是心疼此女,视如掌上明珠。故而倾尽所有满足小娘子。然小娘子虽锦衣玉食,珍奇异宝无不有之,却并不醉心于此。她想要的是——参加科举。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末之。她想行男儿“考科举做官,光耀门楣”之事。
可女子怎么能参加科举呢?肯定是不行的。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之事。然而她阿耶并不打击她,反而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教之经史子集,吟诗作赋。
小娘子雄心满志,胸有成竹地开始了“寒窗苦读”之路。
可是还不到一个月,就倦累地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且聘请的先生见她是个小女子,能有志气读书已经很不错了,若要考科举,那便是异想天开了。那男儿郎所行之事,小娘子怎可比肩一二?又见她读书所评的书注实是庸碌无奇,语辞不经意间打击一下小娘子,好让其知难而退。还建议她就读一读三从四德,做一个有涵养能持家的女孩就好了。
被折磨的疲惫不堪的小娘子受了这一打击更加难过,后来她细细思考又觉得先生说的没错,她本是个女娇娥,为何要做男儿之事?可是她始终不甘心如此放弃,觉得甚是折节骨气。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让她快脑袋爆炸了。于是便将这些烦恼跟阿耶诉说。
阿耶听了以后很生气!
一气之下辞退了那先生。
小娘子不明所以,为什么阿耶以为是先生的错,难道不应该怪她不自量力吗?
她阿耶安慰他道:他的女儿怎不可比肩男儿郎?即使不能参加科考便不能习读经史子集?什么注疏平庸,难道有人一开始便可一步登天?人各有长短,不可一刀切断。这先生目光短浅,只见得小娘子短处,便将其作为小娘子的极限,不可留。孔夫子所谓‘因材施教’,先生连这点理解也没有,也不可足教我儿。
阿耶还告诉小娘子说,那先生其实是在胡说八道。
自那以后她阿耶就把小娘子留在身边,自己因材施教。果不其然,小娘子学习不似之前那般晦涩枯燥,且进步飞快。
后来有一次,小娘子在背着庄周的《逍遥游》一篇,背来背去,反反复复上百次了,都难以背完,她有些泄气。
她阿耶见她此般模样有些好笑。
小娘子被嘲笑了有些生气,可是又没有啥可以反驳的,就只能不争气的哭了。
她阿耶见此便打住了笑,一边安慰她,一边还给她说了另外个人的故事。
说他一个朋友的孩子能过目不忘,博览群书,别人出个题便能毫不犹豫的脱口成章,很是慧敏。
她好奇问地问是哪家的。
他父亲笑着说,是我儿未来的如意郎君呐!
小娘子顿时脸红如粉。觉其阿耶又在开玩笑了。
不过他阿耶想要表达的是,那孩子虽有天赋,但仍“博览群书”。若是只会“过目不忘”而不去学以致用,那何异于无?
所以小娘子虽然没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勤能补拙,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有恒心,滴水石穿又如何?
瑶娘的故事说得王柏眼放晶光。
王柏明白嫂嫂说此故事的意义,说的是要让他脚踏实地,聚沙成塔,勿要见异思迁,应持之以恒,才学博览。
可是他更关心的是——那个‘孩子’是谁,真是小娘子未来的郎君么?
王柏十分好奇地刨根结局。
还没来得及等瑶娘回答王柏就被裴珏强拎着领子扔出门去练习了。
裴珏站在廊下看着王柏扎马步,拉弓,射箭。面上平淡,心思却在异想。
他隐隐约约觉得,瑶娘刚才所说的人,难道是他吗?
晚间时两人散步庭下。空气中浮动着清浅的花香。
裴珏牵着她绕了圈院子,随后停步在桃花树下。
瑶娘望着比她高大的背影,落日昏黄的余晖铺满他白裳、玉冠束起的乌发。
无意忆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她曾幻想过的郎君。
奈何天从不遂人愿。
裴珏总是觉得有人盯着他,四处察望,又不见其影。
目光顺着远处收拢到身侧的女人。
以前他不觉得“貌美如花”这个词有何意义,如今却觉得百感交集。
花者,容娇貌妍。其美可如牡丹芍药,千红万紫层层堆叠,可富丽堂皇、倾国倾城,也可色浓俗艳;可如莲,姿亭亭玉立,清淡脱俗,遗世而独立;可如桃李杏,花开枝头,朵小瓣丰,且其色如春,粉白红,俗而不艳,自有风采。
瑶娘肤如凝脂,唇色鲜红,安静时像朵初绽桃花。然当她与他微言争执时,情绪波动,双颊泛起红霜,便像是盛放的桃花,浅色浓转,娇惹人怜。每当此时,纵使他有百般辩词,总会哑口无言。
心里一片宁静地湖面,不知道何时,就总会掀起一阵波高一阵浪迭。
思及此,他突然掐指算了算他的年龄。片刻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弹指一挥间,竟已而立之年。
那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
能让无耻之辈窥视他数年而令他无所觉察?
是夜,博望侯府。
满宅灯火通明,琴弦纠缠,莺歌绕梁,胡姬绕膝。
博望侯躺在胡姬云从中,入口葡萄酒,入手青丝柔。
而其旁侧的位置上却只有一人,持一杯,一饮。
席间有妖娆软媚的胡姬欲近其身,被他礼貌避躲。
醉人不醉神的老侯爷见其儿依旧清贵自持之模样,不由想到当初宴席上初见的清华冠绝的少年。
那人始终是一副寡欲自持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觉此人清冷孤傲,过犹不及。虽木秀之姿,恐易折于这宦海浮沉中。
然,天命难测,谁会知道此人竟能位列丞相,紫袍加身?
他儿李玩能事于他,以他为榜样,实令他欣慰。
只可惜的是……
“今日朝堂之上,元护启奏代领淮南节度使。”李玩道。
这事也不是件稀罕事,自左相裴珏被停职以来元护一党人早就迫不及待想瓜分蚕食裴珏职权。名义上打着淮南乃税收重地,不可长久轻怠,实乃将左相之人换掉,将其爪牙伸入淮南之中。
博望侯冷笑道:“挂羊头卖狗肉。”
李玩瞅了眼老子,抿了口酒,道:“不知左相何时能起复。如今西北不安,关中大旱,淮南大涝,多事之秋。圣上近来颇追迷修道成仙之术少修政务,中书省已压了多道奏折。且还由着元护那帮人结党营私,拉拢权贵,祸乱纲纪,长久以往……裴相怕是独木难支啊。”
“裴珏娶妻之事,便是他自弃之时。如今他退步自保,朝中又难容其身,已大势已去。你如今也该大步一些了。”
李玩听之眼色中多了抹惊诧,神色有些惶恐。不过随即又恢复镇定。
两人又聊了一些琐碎之事后,李玩退下。
博望侯望着那挺拔的背影没于门后,心里一番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