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护给宋练的要求便是:除掉裴珏。
他和妻子都被困在元府,走不得亦逃不得,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能将裴氏夫妇除掉,元护是不会放手的。
西边的道路上泥水积聚,泥泞不堪,行步困难。
他望着飞远的信鸽,计算着时间。
若是来得及,裴珏可以不用一死。
杀死李林载那天晚上,是他有意放走苏瑶。
他本无意杀人,奈何元护逼他做贼。
瑶娘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半明半昧,夜雨持续到天明,未有暂停之势。
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抄起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踏雨而出。
往西边的路上,泥泞不堪,她无所畏惧。
沿途皆是逃难而来的难民,拖家带口,携老扶妻,藏儿弃女……
瑶娘扶起被扔在水泥的女孩,女孩全身发烫,面色饥黄,瘦骨伶仃……全身上下只裹着薄薄的粗布麻皮,大雨浇透了粗麻,湿淋淋地贴在她不健康的肌肤上。
她叹了口气,把孩子裹在蓑衣里,疾步往前走。
有人见那位少侠收留了孩子,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孩子扔给她。
瑶娘悲愤至极,孩子何其无辜?!怎为自己活命而丢弃孩子?
那些人雨中哭嚎,大力说到:“西边战事吃紧,蛮夷数次掠杀我们家园,朝廷官兵又顾我们不暇,弃之如敝屣,我等又如何自保?”
“大家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都死了……”
“把孩子给别人,也是为了孩子好,跟着我们没有饭吃呀……”
“朝廷打仗收我们的壮丁,收我们的粮食还要不管我们的生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哇……”
怀中的孩子在瑶娘怀里颤抖,难民的声音在瑶娘耳边颤抖,雷雨不歇的天地哀鸣声也在瑶娘头顶颤抖……
哀民生之多艰!?
她想到朝廷里那堆阉党整日花天酒地,口舌谋权,裙带结党,收刮民脂民膏,谄上媚下,自私自利,结党营私,心中愤懑难舒。
皇帝老儿尸位素餐,沉迷修仙之道,不理朝政,不着天下之计反入歧途,悔恨那日掉以轻心,刺杀失败!
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咔咔作响。
世道日下,国之飘摇,大厦将倾,她只不过是滚滚江河中的一粒流沙,她心中再怒其不争,又能做什么呢?
古今有多少人,多少事,都为自己蚍蜉之身,而深生难撼大树之悲?
她抱紧着孩子,提起轻功,狂奔而起。将众人哀嚎之声落在身后。
返回到城中时,她去了王大娘那儿,把孩子托付给王大娘。
王大娘见来人是裴夫人,心下一喜,还没来得及迎客手中就多了一个女孩,那孩子跟她第一次见到柏儿时差不多。
都是苦命的孩子。
瑶娘简单说明来意,把孩子的事也简说了一遍,并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王大娘,让她照顾好女孩。
王大娘也不客气,收下了东西,战争时期,她也难持生计,有了些补助的银子,总比没有的强,况且小女孩要修养,花钱如流水。
瑶娘出了王大娘家,没有再赶出城去,而是来到了柳巷。
她找到郑大娘,简单说明来意。
郑大娘听完瑶娘的安排,心里很是佩服她的谋策,不禁感叹裴相爷有个贤内助。
出城一百里有个普渡寺,架在护城河边上,跟外面的交流隔着一道桥,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普渡寺可容纳上百号人,且寺院僧侣较少,是个不出名的寺庙,但是有朝廷供养着,也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她让郑大娘拿着裴珏的令牌打着裴珏的号,让普渡寺接济一批将会涌入城边来的难民。
把他们安置在寺内,并安抚好人。
把城外的山林和田地都分给这些难民们做,缓解秋收的压力,好给兄弟们卸担子,更集中精力对付阉党们。
嘱托完她就立刻上路,一分一秒也不耽搁。
然而,往西边走的路并不是那么顺利。
元护没死自不会放过她。
他派了杀手,一路追杀她。
她不得不弃马撇去官道路线,转而走隐蔽的林间山路。
离裴珏出师西征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她信息闭塞,走的又是隐蔽的山路小路,连大军和敌方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瑶娘心里有些滞闷。
元护派的杀手武艺了得,正邪不分,只认得钱,而裴珏项上人头价值千金,估计无数人眼红不已,趋之若鹜。
她心里虽对他之情已是昨日黄花,但是不忍他之忠良为阉党小人所害!
何论现在正是齐心协力保家卫国之时。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把皮囊里最后一口水饮尽,将皮囊挂紧腰带,然后抄起手边大刀,猛的甩出一道锋利,对面的树林里顿时掉落几个影子。
瑶娘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将人送入阎王殿,换了条小道,继续前进。
不过才走到一半,她就止步了。
既然元护要杀她,她无论怎样躲都难逃被发现,何不直接就大剌剌的走在明处,让他暗斗呢?
这样不仅省去躲躲藏藏被发现的风险,也能让她更好的接受到西边的战事。
边关内,城门紧闭,战事吃紧。
秋雨已是连下了数日,黑云蔽日。天冷不晴,湿寒入骨,战士们扭干了粗布褐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抡起膀子继续伐木。
西戎扰边多时,蛮横抢掠,不堪一击的边城都被劫掠一空,连烧火的柴火也不留一根。
制作枪杖的木棍不足,裴珏让部分残弱将士在关内北边的树林里伐木,用来补充军需。
这老弱病残都是前线退下来的兵士,大家都悬着一颗心为国而战,就怕这边关抵挡不住,后方的家园将会被扫荡劫掠,最后被一炬烧光。
“嘿!小兄你体力不错,能抗俩不喘气,是练家子儿吧?”一个发鬓苍白的老头叫住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那小伙还肩抗俩根粗木棍。
“以前是走镖的,后来参军入了行伍,想做出些成绩来,让家里的老父亲乐一乐,谁承想月前的战事被伤了左手,断了两截指头,握抢不稳,蒙裴将军的安排,来做了这粗活。”男人黝黑的面孔在雨水中洗刷,放佛有洗不净的不甘。
老者安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呀,虽说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不讨名气,但是能为国捐躯,守得一方安宁,也不枉我这几十年来的戍边守卫,对得起我的良心咯~走起!”言罢,瘦弱的筋骨擎起斤沉的木头,一步一步迈向前方。
宋练跟在他的后面,心中感慨万千。后方战事残酷如炼狱,而前方朝廷里却勾心斗角,贪图享乐,贪生怕死,骄奢淫逸,弄权玩乐,弃天下生灵如敝屣。
他忽然就明白为何裴珏愿西征也不愿留在朝廷,眼不见为净。
自古以来的有识之士,都是愿为民请命愿赴汤蹈火之人,不屑于与小人勾心斗角。
然而,他为世俗所累,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他亦不愿对裴珏下手。
“老爷,裴将军今夜还会再来视察吗?”宋练在后勤做了又一段时间,偶尔能看见裴珏到后勤来视察,但军中守卫森严,他周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被限制在军中,动手困难。
“这不好说咯,敌寇近来蠢蠢欲动,裴将军得训操。”老爷是老兵,对将军们的行程猜测有八九分准。
看来他得自己寻求机会动手了。
瑶娘进城之时全城警戒,周围的士兵行色匆匆,大街上的百姓都面色肃然,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她找了个落脚的面摊,要了一碗面,顺便打听情况。
“客观是打关内来?”老婆问道。
瑶娘压低了一下帽檐,点头。
老婆子立刻换了关内方言,亲切道:“我家也是关内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归家咯,不知道家里面还有多少人呐。”
“您到这边多久了?”瑶娘顺着她的话问道。
“数不清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到这边来,现在已经年老珠黄五六十了……”
那得几十个春秋了吧。
瑶娘摩挲手里碗沿。
“姑娘看上去不是行商的,到这边来做什么呢?这边西边战事吃紧,乱得很呐,到这边来不要命呐?听老身一句劝,吃碗面就赶紧走吧,这边估计也是要乱了,撑不了多久了。”
老婆婆苦口劝道。
“我到这边来是找夫君的……不瞒您说,我夫君离家已有好几载了,我苦等不来,做了秋衣恐寄不到手,只好练了些防身的功夫,来这边关寻夫,既以来,便没做回乡的打算了,夫君是生是死也要找到……”
“女娃子,夫君没了可以再找,你要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干净走吧,听说朝廷派来的军师都被人暗杀了,挺可怜的,还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丞相呢,你看这高官命都难保,何况我等小杂碎,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趁现在还没有封锁城门。”
老婆婆端上面来,就收拾炉灶去了。
热气熏腾在脸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她脑海只想着适才老婆婆所言,说那个人被杀了。
她木然往嘴里塞东西,用力将口中的面条塞进空荡的腹中,直到见底,才抽回几丝力气。
裴珏不可能死,他怎么会轻易被杀呢?
城内的路线早已随着连日来在图纸上的临摹刻在脑子里。
她抄起轻功,飞檐走壁,疾如风,走无影,如鬼魅穿梭在戒备森严的军中。
瑶娘不知道裴珏被安置在何处,她只能边听着墙角边观察四方。
入夜后的雨水越来越大,星罗棋布的营帐一望无际。
军营太大,瑶娘还是一无所获,她循着香味探到了伙房。
伙房在熬鸡丝粥,粥香浓郁,盛在瓷碗中。
军中还有人喝粥,怕不是个弱骨头?
旁边还有一屉白花花的馒头,周围没有人,她随即掠走一对馒头,揣在怀里。
待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开门进来,她立刻躲在高大的柜橱之上,缩成一团小球。
来人窸窸窣窣,并未有什么大动静,她悄悄看了几眼,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拿着一个布口袋,在装剩下的馒头。
怎的和她一般在偷馒头不成?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清了那个背影。
那身影还有些熟悉,像是一个故人。
是谁呢?
那人忽然侧身,要端起粥来。
她定睛一看,顿时喝出了声音。
“——宋练!”
宋练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因为忽然杀出来的便是苏瑶。
“你怎会潜伏在此……”
“你又为何在此?裴玄道人呢?”
宋练看着她欲言又止。
帐外有人吆喝,宋练警觉起来,道:“无事,鼠窜!”
“你快走吧,明日落日之前,离开这里回到关中,你到普渡寺找到无机住持,跟他说我的名字,他会给一个人,你带着那个人逃得越远越好!”宋练忽然叮嘱道,言罢把手中的馒头袋给她,端着粥就要往外走。
瑶娘怎么放过她,她来是找人的,不是逃命的。
“站住——”
“我知道你在找他,他无事,不过是假死,你大可放心。”
“站住——带我去见他。”瑶娘坚决道。
宋练转过身来,看着她,叹了口气。
放下粥来,在橱柜里翻腾一番,找出来一套灰蓬蓬的伙夫穿过的大袍子,让她穿上。
“你就伪装伙房的人,记住,不可轻易动手。”
瑶娘点头。
“你就远远的看着他一眼便可,他现在是特殊身份,不适合被人发现,否则这些时间的付出都会功亏一篑。”宋练语重心长叮嘱,事关重大,不可有一点马虎。
他同意带着苏瑶去见裴珏,是为了让意外更少一些,她恨裴珏入骨,若是不让她见一面,只怕她会采取更极端的做法。
“你什么时候跟裴玄道一条绳上了?”
“不久前。”
宋练拿着军牌,一路行到一个驻守更加森严的帐篷。
帐篷外可见里面端坐着一个身影。
帐篷里的并不是裴珏,而是大将军陈冠。
陈冠见宋练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顿时皱起了眉头。
宋练朝他眨眨眼,暗示他情况特殊。
陈冠瞬间反应过来。他的应变能来向来不差,否则也做不了那么高的位置。
他语气不耐烦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回将军的话,遇到一位故人,攀谈一会,不小心耽搁了时间。”宋练解释道,然后让瑶娘拜见将军。
“将军这是我的兄弟,他从前跟着相爷学习功夫,是个可靠的人,在这军营里面也面生,可以让她来做贴身伺候的人。”宋练端起粥递给陈冠,也挪开身,让陈冠看到身后的人。
瑶娘做了男子打扮,加上披了伙夫的外袍,看起来就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
烛光昏黄,陈冠也没细看,见是宋练推荐的来的人,便就同意了。
三人来跟着陈冠来到帐篷的屏风后,是一张书桌和一架子兵书。
宋练熟练的推开书桌,打开被隐藏的地板,下面竟然是个地窖。
三人下到地窖里。
地窖里亮着豆大的烛光,一个清瘦的背影背着大家,坐在桌前,翻着纸页。
瑶娘见到那个熟悉的背影,顿时哽噎在喉。
她滞步不前,情怯。
她当初想杀的人,到头来变成唯恐他受伤的人。
“裴相爷,粥来了。”陈冠给他端上桌。
宋练摸出两个馒头。
“有劳陈将军了。”那人语气清徐,言辞有礼。
陈将军颇为开心,小刀:“相爷还是那般客气,跟我陈某人不必计较虚礼。”
“将军说的是,裴某还会照做。”
言罢两人都是一笑。
裴珏本欲喝粥,但是却转了身,望见昏暗处有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在盯着他。
他望着宋练,有宋练在他不必担心有人偷袭。
宋练也无可奈何望着他。
裴珏了然。
他有条不紊的喝完粥。
待他喝完,陈冠道:“相爷受伤,换药不便,宋练的小兄弟到了这边来寻亲,我寻思着你也缺个人照顾,听说他还是你的学生,熟人照顾比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好多了,就让他跟着你几日,待伤好些再行计策。”
裴珏自然是听他的安排。
陈冠和宋练先后出了暗室。
“要站多久?”裴珏起身,脱掉披在身上的斗篷,露出单薄的中衣。
中衣还有些斑斑血痕。
瑶娘立即上前,按住他要脱衣的手。
“别乱动,当心伤口裂开。”她替他脱掉了中衣,理开沾血的绷带,换上干净的。
一寸长的刀口横亘在左背。
“为何伤了?”她冷声问道。
裴珏望着她,灯下仅瞥一个侧脸,也知她细眉皱紧。
他本想装一把风轻云淡,转而便放弃了,道:“奸细作乱,救一小兵,刀剑无眼,避之不及,便受了一刀。”
瑶娘给他绑上,不言。
两人端坐着,谁也不说话,闷闷的空气里,只有气息在流动。
“瑶娘不该来这的,回去吧,我欠你的,待……”
“你拿什么还?”瑶娘不待他说完,直直打断。
“我……”什么也给不了,只有我自己,但是你不需要我。裴珏望着她的弯弯眉,望着她秀挺的鼻,望着她姣美的唇……越发觉得瑶娘是块美玉,越雕琢越美。
“你什么也给不了……只会欺我……负我……”控诉着控诉着便哽噎起来。
裴珏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安抚着她。
他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但是跟着瑶娘以后,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来,他不想瑶娘受伤。
可若是事情不解决,无论如何,瑶娘都会因他而伤。
他走的这条路十分艰险,无论如何瑶娘是不能跟着他的,他必须要推开瑶娘。
瑶娘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破庙里。
旁边燃着一簇火,还坐着一个白发老者。
老者见她醒来,就转身离去,留下一封信与她。
信中道:
瑶娘展信。
裴某年少失怙,后辗转京城,求学科考。及第后便西走边疆,立军功,还朝时,颇得器重,跟着老师,一路走来,有所为有所不为,磕磕盼盼至今,侧身回看,已是多年了。
这些年里,为失瑶娘音信,曾耿耿于怀,后喜得佳音,欣慰不已……奈何虽是重逢,却更伤瑶娘,裴某难受不已。
本以为可以闲云野鹤江南,但是瑶娘与我,终究隔着一道天堑之沟,逾之如攀泰山。
现今国之将倾,我乃担着重任,更是无法脱身。将瑶娘送往安全之地,盼瑶娘能寻得安稳,欢度余生,努力加餐,勿惦小人,长命百岁。
小人裴玄道留。
三年后,天下太平。
唯不闻,西边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