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刺杀我掳走我的人,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宋练惋痛难耐又怀恨无比。
元护闻之,装作不解的模样,“我帮了汝,为何汝倒恩将仇报?”
宋练早已不信满嘴拿腔作调的人,“恩从何来,天上掉落不成?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元护见他倔强愚钝,冥顽不灵,顿时没有心情与他猜谜,白费一番心思。
“汝之女人被关在乾元坊东街元宅,你可知这是何处?”
宋练耐着性子终于打听到翠娘被关在何地,立即起身欲走。却被那人一句话叫住。
“那可是当朝右相府邸,伏埋暗卫守卫森严,你单枪匹马是去送命吗?”
元护轻飘飘地提醒道。
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宋练猛地沉静下来。
“要你管,某自有安排!”
那又如何?他宋练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之时,元护笑容瞬间消失。
自窗外闪进来一个黑色人影跪在他面前。
“去吧,把人看好就行。”
黑衣人领命退下。
宋练既知人在元府,便不待潜伏搜寻,直接闯进府中抓住府中的抓住管家,要他放人。
管家显然也是有准备。
他将人带到后院,后院中早已做了埋伏。
这一路来太过于顺利,不由让他心生怀疑,然而他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心里想着找到翠娘然后两人迅速逃离这是非之地。
许是他十年未曾持练作为刺客的应守的信条,把自己的一番功夫磨灭在这些年与翠娘耳鬓厮磨,男耕女织的细碎平淡生活里,让他对当初警惕的弦松成了一根松散的丝。
失败是必然的。
于是他答应了元护“简单”的要求,且那位右相元护还许诺他会帮他报仇。
宋练不想知道那些人究竟要玩些什么游戏,他没有兴趣参与,他只想救出翠娘后远走高飞,离开这片人心险恶之地。
于是他照着安排,潜伏在裴家,伺机出现在当年那位小娘子面前。
十年过去了,那位小娘子长大长高了,他也看到了她眼上束缚的缎带,她竟成了盲女。
那位左相紧牵着她的手,两人紧依偎,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想起了翠娘。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心中满是挣扎和矛盾。然而想救出翠娘让他狠下心来。
当年大意放走道姑与小娘子之时,他便知道总会有一个令他无法挣脱的桎梏。
这大概便是报应罢。
可若是这报应是上天安排的,他渺如蝼蚁,又如何反抗这老天爷?[承萍1]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在这茫然的大千世界中求的一立足之地,所以……对不起了,苏小娘子,若是有将来,愿你有好命,勿要遇见某这等下贱之人。
——————分割线——————
烛光下,翠娘的面容温静,涨红的眼眶晶莹透亮。
他轻轻抚摸上她的脸,仿佛在安定心中那些浮浮沉沉的愁恨罪恶。
“宋郎。”翠娘温柔回抱着他。
“翠娘我们逃走罢。”
“但听宋郎安排。”
裴珏带着瑶娘到官舍时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骚动。
官舍住的都是一些品阶较低的小官,小官门平时自是难以接触到向裴珏这样的大官。
虽说裴珏大势已失,可人家毕竟还是挂着衔,还是不能怠慢,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万一哪天人家又东山再起了呢?
都争先恐后出来与他问安,他委婉以今日不便寒暄辞了诸位好意。
舍长与裴珏是老交情,虽然官舍位置紧张,还是立即为他腾出两间屋子来,方便夫妻两人。
裴珏领了舍长的好意,但只要了一间屋舍。
舍长离他近,看到也闻到他的异常。机敏地替他安排好洗漱。裴珏与他道了一声有劳,便抱着瑶娘回到房中。
众人见裴珏带着其妻来到官舍来住,虽然心中都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各自回房去。
瑶娘挣扎着要落地自己走,如今这是在外,不是在家中,她不想被别人瞧见她两人“亲亲密密”的动作。可是要求被裴珏拒绝了。
“我又没伤着,放我下来罢……”
“路黑。”
“我又不是瞎子!”瑶娘搂着他的肩,在他耳边悄声咬牙切齿。
裴珏脖颈被她气息挠起一阵鸡皮疙瘩,那挠痒之感令他腿脚漂浮,他顿脚步,镇定自若道:“瑶娘莫要任性。”
瑶娘见他语气严肃,又挣扎不过他的束缚,便噎声了。
(瑶娘心里气鼓鼓好了好了你力气最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官舍的布置简陋,一桌一床,一面屏风,还有些前任住客留下的盆桶。
烛光在漆黑房间里亮起,瑶娘已脱下染血的外衫,折叠抱在怀中。
裴珏见状,将她手中的血衣拿过来,瑶娘手紧紧扯住,倔俏地瞪着他,一双眼眸不似之前那般死水空洞,反而盈盈生波,闪烁几分碎光,竟令他难以敛情转睛。
瑶娘觉着自己明目张胆地跟他作对他竟然无动于衷,心中微怒,将手一放……裴珏无措得后退几步,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她没想到裴珏居然会措不及防。不过如此逗弄他一番后她心中的不平郁也散去几分。
“裴郎莫要任性,还是快将污脏的衣服换下来罢。”
裴珏悻悻然入了屏风后面换衣。
小厮送来热水时,裴珏将一张纸条付与小厮命其转交给舍长。
两人从家中出来时太急,没有来得及那些干净的衣服。
裴珏守着门,让瑶娘先沐浴。
待瑶娘沐浴结束出来时,见桌上摆着干净的衣物,她疑惑的看着裴珏,不待他问裴珏解释道:“我前些年就住在官舍之中,走时未带走的衣服就寄存杨伯之处,这是干净的,你再入内间换上吧,明日我去家中取些干净的衣服来。”
裴珏的衣服比她大上两圈。她连着打了好几个结,将衣服收拾的合身些。
她犹犹豫豫地走出内间,裴珏见衣服扭扭捏捏,想是大了点,也只能让她凑合。
他把干净的帕子搭在她解开发簪后湿哒哒的头上,轻轻地擦干发间的水。
瑶娘拿过他手中的帕子,自顾自的擦头,与他道:“裴郎快些洗澡吧,水要凉了。”
裴珏听话,拿过另外一套干净的衣服入了内间,哗啦哗啦淋水洗澡。
瑶娘悄咪咪地瞄了眼屏风,但见一个精瘦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她刹那间脸红,脑袋里轰然一响,她既然可以看见裴玄道的影子……那她沐浴之时裴玄道不是也能看见她的影子?!
她捂脸羞耻,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
裴珏出来时便见得瑶娘将脸埋在帕子里,双肩耸动,好似在啜泣……他眉一皱,疾步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裴珏忽然拍她的肩,吓得她猛然间抬起头来,裴玄道不知何时出来了。
“怎么了?”
裴珏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瑶娘看着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把手中擦头发的帕子往他怀里一扔就走屋外吹风去了。
裴珏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屋中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一个枕头。
看了看这处境,瑶娘果断道:“我眼睛既然好了就不再劳烦裴郎照顾了,裴郎睡床吧,我以前练功睡长椅习惯了。”
裴珏铺着床的手抖了抖,不理会瑶娘所言。待床铺好以后,他欲将躺在椅子上已闭目休憩瑶娘拦腰抱起。
瑶娘只是稍稍假寐,并未深睡,且她向来听力敏捷,所以……当裴珏举步时她就做好了攻防。
裴珏扑了一个空。不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若是让他抱了个满怀他才会觉得奇怪。
“裴郎真是固执。”瑶娘冷讥。
“事多无端,打杀耗力,瑶娘上床好生歇息罢。风波未息,为安全着想,某来守夜。”
言罢自己坐在长椅上,倒了一杯水,拿出不知从哪来的书,自顾读书。
既然他坚持已见,她也就不恭维,上床睡觉。
夜已深,烛火昏黄。一个巨大的暗影笼罩着她。
翻来覆去、挣扎一番后,瑶娘终于失眠了。她睡不着,脑海中杂欲太多,令她无法安睡。于是她侧卧着,炯炯有神地盯着那个裴玄道的背影。
那背影看似清瘦,实则蓄满力量。那力量犹如撼山之力,能将她狠狠束缚住。
她差点忘了,裴玄道如今虽闲赋在家,无所事事,看上去平庸无能,让大家都忽略了他曾经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维持国家秩序的一国之相,也曾是——征战西北,力平南境之乱的将军。
今日他宝剑出鞘瞬时就解决了大半刺客……若是真与他动刀过手,她会有几分的胜算?她无意识地遐想着。
后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无梦到天明。
醒过来便见裴玄道左手支着脑袋假寐,右手覆着书卷。
瑶娘踮起脚尖,轻轻绕到他的侧面。
睡颜同他平常一副冷清寡淡的面容没多大的分别,只是眉眼都微微舒展,看上去温柔了几分。
瑶娘看着看着,没忍住出手,想触摸一下他的眉眼。
然而那手才将将要触碰到,就被他抓住了。
霎时间,她在一双半明半寐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好吧,是她忽略自己尚还……衣衫不整,头发凌乱。
以前都是被他伺候着穿衣洗漱梳头,如今……
“瑶娘眼睛既然没有大碍,便自行洗漱吧,热水和衣物已放在屏风后面了。”裴珏放开她的手。
“裴郎何时醒的?”她说完便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裴玄道睡得着么?
早晨起来,人醒了可脑子还没醒,所以没过脑子就问出如此愚不可及的问题……
所幸裴珏并未在意,只道:“夜间并未深寐,鸡鸣时醒的。”
瑶娘道了声哦,悻悻然入内间洗漱换衣。
瑶娘梳洗完时,有小厮送来饭食。两人就着官舍餐食,解决早饭。
待小厮领走食盒后,瑶娘才变换回明眼。
见裴珏拿出一个包裹,她不禁疑惑:裴玄道究竟背着她做了多少事?
“这个包裹里是脏衣物,一并带走,只是暂住官舍一晚,今日去别的地方罢。”裴珏见她满脸疑惑不解,便解释道。
裴珏没有打算回到南坊家中,而是自南坊大门往西南面的郊外驶去。
瑶娘望着周围的楼阁逐次降低,楼房愈来愈简陋,依稀记得这方向应该去的是——折柳巷。
她恍然记起那日在梁上偷听到的两人闲谈。
——分——
侯府,书房。
李玩跪在李林载面前,战战兢兢,声泪俱下。
李薇一身锦绣端坐,手中把玩着玉如意。眉眼轻佻,丹唇不露,面容沉寂,观着堂中这番父恨子庸。
“阿耶……孩儿是一番糊涂……阿耶……”李玩痛哭流涕地忏悔。
李林载气的七窍生烟,手中拿着家法,打也不是,骂不能出口,胸中的老肺都快要气炸了。
“你这个逆子!你你……你……”
“阿姐你快与阿耶求求情罢……”李玩哭求了大早上终于见他阿耶开口,只要他开口了后面就好说了,最少可以避过一场皮肉之灾。
李薇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当初他阿耶做那种事就应当想到会有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李林载见大女儿作壁上观的打算,也心灰了大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扔掉长鞭,把李玩叫起来。
“眼下打你也没什么用了……纸都快要烧穿了……”李林载望着不争气的儿子,心痛不已。
李玩哽哽咽咽道:“那日……若不是他蛮横无理……孩儿也不会……”
“住口——你为何不通传我一声便自作主张?”
“我……我……见他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以为是……”他支支吾吾道。
四月中旬某日,宋练携着翠娘到博望侯府门口,然而因着两人折腾入京就已花光了积蓄,又赶路风尘,衣衫旧脏……没有顾及体面,于是他计划用当年的信物与那位“雇主”兑点银两。
可是还未见到人影,就被府中家丁扭送官府。他没有想到那位大人竟然翻脸不认人,欲将他扭送官府,他一怒之下打伤了家丁,带着翠娘迅速逃离此地。
“你以为什么!谁教你以色待人?老夫这些教你的为人处世之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蠢货!”
李林载悔恨不已。
李玩顶着老父亲的辱骂,虚着心,怂着头,缩着肩,一声不吭。
“难道你在裴玄道身边待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学到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都学了些什么?”
“说话?!”李林载吼道。
李玩胆颤,“孩儿无能……”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拳。
“孩儿无能……生性愚钝……呆板木讷……什么都没学会……”
“你若是真的无德无能又怎会想出灭口之计?”
“我……孩儿……”
“你这是心术不正!”
李林载说完也意识到什么,霎时偃息旗鼓。
他望子成龙的心在****打击中碎得七零八落。
他这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当初之计,本是可以万无一失,谁知派去的人最后只有几人空手而归。
他本以为杀了剩下的人,考虑到东洲距离京城路途遥远,那女子又受了重伤恐难活命,裴玄道又远征西北……想是没有此事便不为人所知。后来不过一年东洲大乱,伤亡惨重,他暗中探得那苏家早已家破人亡,想来是天助之。
可谁知,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呐。
他也没想过那女子还会再回来,且与裴玄道成了夫妻;也没想到当年杀手中还有漏网之鱼……
[承萍1]他渺如浮游,又如反抗这茫茫苍天?
他渺如蚍蜉,又如何抗拒得了这憾天大树?
他孤倔如尾生,抱紧这屹立的柱,用力汲取冰冷微弱的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