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鼻尖疼痛酸涩,偏偏泪珠像漏断的雨珠,漱漱滴落。泪水包裹在束眼缎带中,将其深深浸湿。
瑶娘欲掩饰止不住的泪水,一双大手却轻柔覆在眉间。她不由一颤。
裴珏温和揉搓着她青黛细软地眉,抚开她额间细碎地浅发,循着附在颊肤、青丝上的缎带,绕至其后,手法婉转,解开了濡湿了缎带。
蝶翅扑棱地密睫上点缀了细碎的水钻,白净玉肤明衬出哭过的双眶嫣红。欲比娇花冷一分。
瑶娘别过脸去。
不愿狼狈的正对着裴珏。
像一朵盛着雨后珠玉的荷叶,亭亭傲直,孤倔。
裴珏恍然间觉得像是被人狠狠拎了一番,心猛地扭疼。
天色晚来披霞,星辰零星闪烁。
两人长长地呼吸交错。
裴珏皱起的眉化作平川。
他轻叹了口气。
将瑶娘揽在臂弯间,抱在怀里。
瑶娘僵硬,细细地颤抖。
“是我疏忽了。”裴珏低沉温柔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想要轻轻安抚怀中防备的人。
“我只顾着瑶娘生活无虞,却忽略了瑶娘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想来瑶娘十年前遭厄,孤苦至今,若无此间隔,我应早娶得瑶娘……如今得以团聚我却粗心疏忽瑶娘感受……”
裴珏欲说还休,只得将瑶娘拥紧才可略微填得那深渊的憾疚。
瑶娘逐渐平静在他低沉言语中。
垂在两侧的手臂始终未曾抬起。
她无法回应这温暖地怀抱,沉甸如山。
“裴郎多心了,想是天命难违罢。”瑶娘冷冰说道。
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温柔乡拒之门外。
裴珏轻轻放开她,却不在意她无情之言。
“裴某与娘子初为夫妇,生疏不熟,还望瑶娘多多指教。”言罢牵起她的手,握住,以示抚慰。
裴珏将他的姿势低放如此,她虽面上强硬,可心中十分纠结混乱。
她无法清楚自己的心,是否应该相信裴珏。
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无法完完全全地相信裴珏的心,究竟如何。
她想与裴珏悉数陈说,又怕他本就是主凶之人,反而掩饰毁之,自己引狼入室……
那她苦心经营的十年究竟该如何酬付,她无妄之灾,又该如何明了?
若他不是——她还真是很希望他不是……
若他不是,便继续解谜,而后一走了之。
她早就不是苏瑶,苏瑶还记得阿耶阿娘,现在的她难复往日记忆,只是一具被仇恨和迷茫挤压支撑的身躯。
瑶娘思索了片刻道:
“道姑说我被贼人伤了头脑,发烧了三天三夜,她给我用药后我退了烧,恍惚醒来后又沉沉睡去,一睡竟是一个月。
几个月后我渐恢复身体,可是我想不起了好多东西,甚至是连自己是谁亦差点忘记,道姑见我伤及脑根,便收养下我来……
一日,道姑告诉我说,我明日就不归她所照顾。当时我并不知道道姑所言究竟是何意,可是记得道姑曾说我可以待在山上,也可以下山,但下了山就不能回来了。
那时我大病初愈,许多事模糊不可记忆起来,又孤身一人,就决意留在山上,想来道姑又不会赶我走的。于是对道姑所说何意没有细加琢磨……
谁知道第二日那道姑果真不“管教”我了,她似乎是将我划分开了,她做她的,我做我的,她辟她的柴,挑她自己的水,做她自己的饭菜,锄自己的地……”
意思即是道姑让她自己学会自力更生。
“所以瑶娘的意思是……”
“裴郎听明白是何意便是何意罢,无须言明了。”
裴珏欲言又止。
瑶娘说这话意思一时令他难猜……
她是想要他靠近她还是……两人泾渭分明?
其实裴珏并不知道,瑶娘所说并非如此,
道姑确有其人,即是她的师父——了尘。
她身体渐渐恢复,自处无虞之后的某日,她师父突然与她说,明日后我便不管束你,好自为之罢。
当时她听得满头雾水,并不知师父所言究竟何意。
可师父不喜别人问她,瑶娘想不明白,亦不放在心上。
直到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早食已过,她倏忽转醒,为之一惊。
急忙匆匆洗漱理发便风风雨雨去见师父。
师父还未打坐静修,仍在练剑……她怯懦地喊师父,忐忑等待师父罚她。然而师父却一言未发。对她视若无赌,不闻不问。
往后的日子亦是如此。师父未曾叫她练功,亦未曾叫她餐饭,也不叫她做任何事,瑶娘很是惶恐无措,迷惘慌张,却又束手无策。
直到她腹中饥饿难耐之时,不顾师父是否唤她餐食,自己就抢过吃食,疯狂吞咽。
了尘静静待她吃完。
苏瑶本是抱着受罚的态度抢食,原以为师父责罚于她,而师父却只训了句话便走了。
自那时,苏瑶才恍然大悟师父意在何为。
“知道可以抢,还不算蠢。了悟甚晚。”
师父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她太笨了。把自己逼到绝境才知道要反击。所以师父说“不再管束她,让她好自为之”,其实就是暗示她要自己主动争取。
可是才出闺房安乐乡的瑶娘哪知江湖世事艰呢?
瑶娘一席话让裴珏细细琢磨。
四月在几丈瓢泼大雨大雨中消失无影。
五月,日烈照大地。足蒸暑土气。端午将至。
瑶娘坐在窗边吹着似有若无的风,手里打着蒲扇。
裴珏与王柏坐在窗外的廊下扎纸鸢。两人一问一答,有的没的聊天。
日子偷偷闲过了去。
瑶娘却有些焦虑。自打上次两人匆匆聊过以后,她就变得有些心燥,恐这样耗下什么也查不出来,裴珏已经不是她的主要调查对象,她必须从他旁人入手,更深入地拿查到更多消息。
然而她将自己变成了瞎子,这是最绊脚的麻烦。
不恢复眼睛的话只能锦衣夜行,可是自打两人在一起后,除了那次去到西京茶肆,她几乎离不开裴珏的眼皮子。且两人一向是同屋两席分睡,她若夜起,动作必然难避裴珏耳目……
明明是她窥伺裴珏的,怎到反过来处处受到他的限制?
瑶娘躁动地摇摆蒲扇,以驱散心中无名的燥热。
王柏见到嫂嫂面色不好,汗水都打湿了鬓发,问道:“嫂嫂可是暑热难耐?”
裴珏闻言抬头,见得瑶娘大汗淋漓,脸色微微苍白。不由眉头皱起,放下手中的竹篾,擦净手起身自窗外靠近瑶娘。
一双温凉的大手忽的贴在瑶娘额头上,还未回过神来的瑶娘惊的一吓。
“瑶娘可是身体不适?”
“无事,但被裴郎吓了一跳罢了。”
瑶娘拂开裴珏搭在她额头上的手,解释道:“额上全是汗,莫要脏了裴郎的手。”
细腻湿濡地脸肤贴在指尖上,裴珏只觉得手指有些粘腻。
他侧身看到王柏瞪着一双大大眼睛望着他俩,顿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这手要放摆在何处。
他咳了一声道:“额……柏儿适才唤你,见你不应,又见你大汗淋漓,脸色苍白,我便起身察看你……”
“无碍,只是天太热了,无须在意我,只是想到昨日噩梦,不免面上有些慌张了,你们继续罢。”瑶娘打马虎道。
“嫂嫂近来常做噩梦吗?”
王柏也靠近窗下。
“不是,昨晚只是个意外。”
王柏若有所思道:“嫂嫂若是常做噩梦的话可以让玄道哥哥搂着你睡哦,柏儿以前作恶梦时三娘就会搂着我睡,这样就不会做噩梦啦,保管有用!”
王柏说完,一脸得意的样子,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瑶娘只听得面上发烫,觉得这天更热了。心里却不住嘀咕道:这小孩果真是童言无忌。
裴珏仿佛感觉到这手上未散去的尴尬像是长了脚一般,转移到他面上来。
他正忍不住出言训斥,大门忽的传来一阵环敲声。
三人俱是一惊,是谁?
门外喊道:“裴丞相,某是博望侯府总管李秋,今来送端阳请贴的!若是在家的话还望开门纳贴!”
博望侯府?三人听之各有心思。
裴珏心下计较。
王柏第一反应——肯定没这么简单……莫非是——
难道是为李绾绾?
瑶娘如是思量。
王柏跟在裴珏背后跑去开门。
一身玄黑,带着襆帽的李秋用绢帕不停擦着脸上不断涌出来的汗珠,心道:裴老爷在没在也不回个声,他好尽快回去复命。
正在他心中思考之时大门传来响动。门开了。
一身白袍的裴丞相亲自迎接。
李秋先是作揖问安,后将请帖呈上。
裴珏接过红绸面的请帖,又问道:“老师可还有其他嘱咐?”
李秋擦了一把汗道:“老爷说了叫裴相不必备礼,只要带着相爷夫人便好了。”
裴珏点头。又叫他入门来吃了一碗凉水。李秋谢辞,只道还有要务便走了。
裴珏别上门,就站在门后看着送来的帖子,陷入沉思。
王柏听的李家管家所言,跑去说与瑶娘。
瑶娘见裴珏神色呆愣,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便问王柏裴珏与李家有什么渊源。
王柏挠着小脑袋道:“这个嘛,只是听三娘说过玄道哥哥从不过端阳节,每逢端阳节旁人都休沐在家,唯有玄道哥哥还待在官署里,不喝黄酒也不吃粽子的……我只知道这些了,其他的便不知了。”
照这样说来,李家知道裴珏不过端阳却还邀请他过门去,想是不简单。
难道是为了李绾绾之事特别款意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