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李世民要求看“高祖实录”和“今上实录”,房玄龄表示反对,他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理由,他说:“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之必怒,故不敢献也。”谏议大夫朱子奢也不同意,说“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
但李世民回答的很巧妙:“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你看看,人家看“今上实录”的目的“以史为鉴”,准备“知兴替”,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既然是学习,那就没有不让看的道理,最后,房玄龄被迫呈上国史,李世民终于看到了历史学家是怎样记录自己的千秋功业。
不知道房玄龄呈上的国史是修订本,当时的史家写玄武门事变时,的确有意隐瞒真相,对李世民不利的事实就不予记载,李世民看完后,不但具备一代政治家的胸怀气度,精神姿态也相当高,他对房玄龄说:“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以,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还下令删去浮辞,直书其事。有人说,从李世民的话看来,李世民并不满意隐瞒真相,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类似于周公、季友之类的千古圣贤。但他们忘了,李世民是政治家。如果你认真按照政治家的话实践的话,那么,你的仕途将充满坎坷。
宦海险恶,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政治家的语言艺术。“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这才是宦海之中真正的学问。其实,李世民“史官何讳焉”的真正含义是希望史家比照周公、季友之类的思路写作自己。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房玄龄、许敬宗之辈并没有把李世民写成周公、季友之类的千古圣贤,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但他们还是从李世民的话中读到了弦外之音。《高祖实录》记载:“欲以创业之功独归太宗,不能无所润色”,这就是“不虚美,不隐恶”的大唐史官。
于是,大唐所有的正史都盖头换面了。
——《唐书》和《通鉴》记载:李建成腐化不堪的庸才、李元吉百无一用,就连高祖李渊也被降为一个昏庸无主、没有远见的庸才。
——正史记载太原起兵,李渊面临危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在李世民先斩后奏的压力下才没有坐失良机。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温大稚的《大唐创业起居注》有三卷幸存于世。温大稚曾在李渊起兵时被“引为大将军府记事参军,专掌文书”,亲自参与了太原起兵的决策活动,加之书成于玄武门兵变之前,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关于李建成,《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建成为人“宽简仁厚”,“于河东潜结英俊”,大业十三年晋阳起兵,与李世民并肩作战,二人同领部队攻占西河,又分别任左、右军大都督,分统左、右大军,平宋老生,攻陷长安,进入长安后,出兵关东,建成和世民分别担任左、右元帅。大唐立国后,李建成被立为太子,职责所在,不能继续征战,只能辅助李渊处理政务,稳定后方。王硅、魏征皆为其幕僚,魏征建议:“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殿下仅因长子的身份,立为太子,此时不立大功,恐怕不能服众。今刘黑闼败而复回,兵少将寡,人心未定,殿下可自请出征,讨平残孽,立下战功,并趁机接纳山东豪杰,才能巩固你的地位。”李建成深以为然,立即向高祖请求领兵讨伐刘黑闼。李渊授他为山东道行军元帅,所谓“上兵伐谋”,李建成做得非常不错,他攻心为上,收买民心,离间敌军,断其粮草,还没打仗,刘黑闼士卒散尽,粮草断绝,只得逃跑,偏偏手下又有人被李建成收买,将他杀了降唐。一个月后,刘黑闼和徐元朗的势力即被消灭,不说王硅等人,魏征是何等人,能把这种人纳于麾下,而且功业卓著,你能说他是腐化不堪的庸才?
客观来讲,李渊的三个儿子中,最不成器的就是齐王元吉,但李元吉也绝非百无一用的庸人,他以勇悍著称于其兄弟。陈寅恪先生说:“然高祖起兵太原,李建成即与太宗各领一军。及为太子,其所用官僚如王硅、魏征之流即后来佐成贞观之治的名臣,可知李建成亦为才智之人。至于李元吉者,尤以勇武著闻,故太宗当日相与竞争之人绝非庸儒无能者。”
李元吉最大的特点就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生活方面有些放浪不羁,
李世民治军极严、性情刚直,对李元吉贪生怕死、喜欢耍小聪明十分看不惯,时常注意严加管束,所以李元吉从他那里没讨什么好去,兄弟二人始终不和。
李建成有些长者风范,治军甚宽,对自己的兄弟,忽然很少以军纪约束,任随自己花天酒地,大合脾胃,二人一拍即合,这是他们狼狈为奸的基础。
再说李渊,隋炀帝时代,多以猜忌杀戮大臣,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李渊采取了“纵酒沉湎,纳贿以混其迹”的策略,暗蓄大志。《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李渊“素怀济世之略,有经纶天下之心,接待人伦,不分贵贱。”个性方面“弘达至理,不语神怪。”“逮乎佛、道,亦以致疑,未之深信。”这种人难道是等闲之辈?清朝学者王夫之认为:“人谓唐之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养之深……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绥民志于来苏……非秦王所可及也。”所以,李唐王朝,李渊仍然是名副其实的唐高祖,建成兄弟三人只起了辅助李渊的配角作用。
他最重要的素质是能具有韬光养晦,善于把握时机,他最大的幸运在于他拥有两个能征善战的儿子。但是,凡事都要一份为二。
李渊固然不错,他韬光养晦,深谋远虑,选择了正确的时机起兵,又定下西取长安、再图天下的战略,但还是不能和秦皇汉武、唐宗宋相比。
李渊最大的缺点是优柔寡断、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既没有自知之明,也缺乏识人之智。李渊用人,是典型的任人唯亲,文臣谋士方面上还好一些,但军政大权几乎完全由自己的儿子、兄弟、女婿、侄儿等一拨人掌握,这些人当中除李世民、李孝恭外,大部分没有能力统兵打仗,屡战屡败,很少打胜仗。
攻陷长安后,马邑郡丞李靖被俘,此人文武全才,能征善战,但李渊想起以前的私人恩怨,想趁机把他杀了。李靖贪生怕死,临刑前大声疾呼:“公兴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以成大业,何挟私怨以杀壮士!”希望他具备曹操的胸怀,但老李依然充耳不闻,板着脸,还是要杀,多亏李世民多方求情,大唐帝国才保留一员战将。
郑王世充,已经归顺,李渊还是要杀,李世民反复求情,说自己已经亲口答允饶他一死,杀之不义,希望父皇饶过一命,李渊勉强放过,但不久还是被仇人所杀,杀人者又被赦免,李渊小人得志、睚眦必报的心态可窥一斑。
至于各地义军头目,不论自己是归降的,还是战败被抓,也不论势力大小、能力怎样、态度如何,包括李密、薛仁杲、李轨、窦建德等人,只要李渊认为这个人构成自己的潜在威胁,一律被杀。
李渊优柔寡断一直清楚李世民不论文才武功,都在李建成之上,自己从心里面也最喜欢这个有些桀骜不逊的二儿子,但还是一定要立长子为太子。后来,李渊看见太子和李世民矛盾日深,流血冲突不可避免,于是异想天开的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招来李世民对他说:“晋阳起兵,扫平海内,都是你的功劳,本该立你为太子。但建成是长子,又为嗣已久,我实在不忍心把他废了。你们兄弟不和,同处京都,恐怕有祸。我有一个办法,你自到洛阳,建立王府,洛阳以东的国土都归你管理,我还特许你出入使用天子专用的车马、旌旗。你看如何?”这种办法,简直骇人听闻,亏他想得出来。倘真如此,李渊一死,天下非大乱不可。李建成比他老子有头脑,知道李世民留在长安,自己还有胜算,去了洛阳,便是潜龙入海,谁也休想制得住他,马上派亲信劝说李渊。李渊于是又改变了主意,此事不了了之。天子之言,岂能如同儿戏?何况太子废立,事关国体。李世民就算不想篡位,经他这么一折腾,不想也得想了。如此摇摆不定、言而无信,怎么成为一国之君?
取得皇位后,李世民曾这样说过:“武德末,太上皇有废立之议,顾朕挟不赏之功,于昆弟弗见容。”于是,“私许立为太子”。平心而论,在关于皇嗣继承上,高祖始终无废立的打算。政变前夕,高祖还对李世民说:“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当李渊看清了李世民夺嫡自代的急切心情后,即指责其行动,并决定将其安置洛阳。至此,我们完全清楚了高祖对建成、世民两兄弟的真实态度,他不希望其兄弟间相互厮杀,尽量调解矛盾,始终无废立太子的意图。
实际上,李建成并无除掉李世民的打算,他以自己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而掉以轻心了。正由于此,当魏征劝他对李世民下手以除后顾之忧时,他却迟迟不行动。李元吉自告奋勇地出来想除掉李世民,也被他“止之”。就在李世民布置了重重包围圈后,李建成、李元吉不曾料到他竟会下毒手,还是率人坦然而顾,最后死于李世民手中。正史关于高祖李渊对玄武门政变的态度,也是前后矛盾,这集中反映在对太子废立的态度上。正史在记载太原起兵上,将李渊描述得如何优柔寡断与不识时务,而在太子废立上却一反常态,把李渊说成很有远见,他早就有移太子位于李世民的打算。
由上可知,正史关于太原起兵、玄武门之变原因以及高祖对大子废立态度等一系列记载,均与历史真相相距甚远。玄武门政变以秦王李世民为一方,以高祖李渊及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为另一方。这次政变以李世民夺得皇位而告终。所以,由唐太宗君臣所记载的历史,对其对立面采取了任意贬低之能事。这种记载,表面上似乎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实际上很难自圆其说。这里把李渊也看成李世民的对立面,更为重要的是,李世民发动这次政变以攫取皇位为最终目的,喋血玄武门只是达到此目的关键一步,即对高祖釜底抽薪,两个月后逼父皇让出皇位才是这次政变的真正结束。如果只着眼于六月四日的禁门喋血,而没有注重于夺位的内核,则很难看到李世民的真相。
为了缓和社会舆论,先让高祖当傀儡皇帝,两个月后竟演起了“内禅”剧。宋人吕夏卿说,李世民杀李建成后,“内禅之命行焉”。这里所谓的内禅,无非是持高祖软禁后进而逼其退位的代名词而已。早在六月四日,尉迟敬德奉秦王李世民“请降手谕,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上从之”,秦王已成了实际上的皇帝,“内禅”只待履行手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