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端午节了。
这里的每个村子都很重视这个节日,不亚于过年呢。提前半个月,村里每个队的队长,会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通知村民按时去抓阄。为什么抓阄?端午节的重头戏,赛龙舟啊!
通知完毕后最近的周六晚上,每户人家早点做饭,吃完饭就派代表,一般都是一家之主被通知到队长家里的庭院集合。哪怕,哪户家里不参加活动,也不会缺席这种场面。
每每这时候,院子里都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不是谁谁家的媳妇带着崽,去给自家的顶梁柱加油或是凑热闹。就是附近的一群阿公阿婆,转移战场,坐在院子里的石条凳上,摇着手里的旧蒲扇,猜测今年哪几家这么幸运。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
队长家门口的大灯泡,在燥热的夏夜仍兢兢业业地散发着橘黄色的柔光。
旧旧的铁奶粉罐里,装着用过期的日历页裁好的折起来的小纸片。谁都不知道,哪一张上面打着勾。
刘啊叔左手扶着罐边,把还沾着面粉的右手,伸入罐子里。他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
此时,张大叔急性子上来了,嚷嚷了句:“老刘,你行不行啊!磨磨唧唧的。”
听到这话,刘阿婶连瓜子都顾不上嗑了:“欸,老张,怎么说话的!我家老刘厉害着呢,急什么。去去去,明早别来我家买包子吃。”
“这可不行,他嘴可挑了,我做的馒头,他还看不上。”老张家的,可坐不住了,抓了一把瓜子壳往张大叔手臂上一扔,瞪了对方一眼,“急什么,瞧你那破脾气。”
张大叔一听自己媳妇儿发话,鼓了下腮帮子不说话。众人在一边听着,可乐呵了,继续嗑瓜子的嗑瓜子,摇蒲扇的摇蒲扇。
抓阄进行时……队长每看一眼上前抽纸条的人,都不用问,就在对应那户人家后面打个勾。
终于结束了,村民有说有笑,慢吞吞地挪出院子。
“欸,你们又嗑瓜子嗑得满地都是!”队长放下整理好的小本子,任命地拿起角落的扫帚,笑道,“去年?去年你们也说过,帮我搞完卫生再走的。一个比一个溜得快。谁嗑的瓜子最多,下回去谁家开会。”
“别呀,队长。就你家这院子够气派、够大,我们谁家能有这么宽敞的地。”老陈家的,及时捧了队长一把,加快脚步往外走。她想起自己刚才闷声看热闹,可没少嗑瓜子。
“对对对!队长能者多劳嘛!”张大叔接收到自家媳妇的眼神示意,忙大声道。其他人,纷纷附和。
“待会儿,我家那位回来,看着这满地的壳,又得叨我……”队长叹了声气,摇了摇头。
“欸,嫂子要回来了?那我们就别打扰了。赶紧撤!”不等队长嘀咕完,众人忙作鸟兽状散。
赛龙舟的比赛流程是这样的。每个村子出一支队伍,划桨20人。这支队伍是怎么选定好成员的,这就是各村自己内部解决。南三村,刚好八个队,通常都是自己先过把瘾,预热比赛。1-4队,组一队。5-8队,也组一队。每队推5人,推选方式各队里确定。阿惜他们,住6队。6队这么多年下来都是通过抓阄方式,决定人选。他们认为,运气也是实力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左邻右舍的,都会去沾沾福气。抽中的那户,如果家里没有合适的壮丁(咳,这种体力活一般都是砖头们的啦),会当场把运气转给私下商量好的接力棒。村里的两支队伍,紧锣密鼓地训练后,在大赛前的第三天,比出结果。优胜的一组就在正日和隔壁几个村子的一战。
每到当天,江边站满了人,大太阳也不能阻挡村民们的热情。他们戴上草帽,带好汗巾。热火朝天的比赛,在各村的呐喊声中和鼓点声中,开展了。
虽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获胜的队伍,还是会得到丰盛的奖品的。每条村提前拿出一些村费收集自己村的村民家里长势最好的当季瓜果,同时也是展示自己村的实力。通常,被选到的村民都是意思意思,不肯多收钱的,能被肯定,就觉得面上很有光了,同时也为自己能为村争光,感到光荣。然后,四条村还会造一个大奖杯,临时在江边搭建一个颁奖台,现场领奖拍照留念。奖杯最后会放在村委会。南三村这一年还是历史上第三次夺冠呢。赛龙舟活动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了。看着村里用黑色相框框起的相片,从黑白照到彩色,从木奖杯到镀金的。
以为这么就结束了吗?不是的。
队员齐心协力地把各自的龙舟抬回村里,沉入水中,期待来年的赛事。然后,村民准备好票子,争着把周边带回家,什么小旗子啦,挥动过的大旗,为数不多多出来的帽子啊,队服啊。场面可热闹了!争夺完后,把旗子往车尾一插或是让自家小孩拿着,大人坐在自行车,腿一蹬,回家喽!
这一年,端午节还没成为假期。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村民们的热情。每条村会在村委设宴,满满的仪式感。
南三村村委足足热闹了三天,正日是第二天。村里约定俗成,虽然三天都是村民到村委吃饭,但是会提前商量好,那几个队哪天吃。一般是1-4队头一天,5-8队大后天。正日那天,则是年满六十岁的老人家和小学一年级新生在村委吃围餐,而老生则是在学校教室里摆好桌椅,等开饭。6月22日这天下午,阿惜他们下课后,背上自己的小书包,在校门口排好队,跟着老师,再一次向村委进发。
看着用一个个钵仔装着的菜,阿惜突然感概了起:究竟有多少年,没吃过村里的围餐了。
二年级,阿惜去了隔壁村,南二村继续念的小学,虽然也会吃到相同的菜色,但吃到嘴里的味道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而且坐在同一个教室吃饭的同学还不好好吃饭,随便地把菜丢地上。有些熊孩子还会往别人身上扔,行为要多恶劣有多恶劣。阿惜已经很努力地减低自己的存在感,还是免不了成为被殃及的城鱼,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一阵恶寒。初中,还是在南二村。当时只在这设立了初中,附近几条村的小孩基本都在这念书。这个时期,村里不提供端午饭了。一开始,她还期待了挺久的,后来问了同桌。同桌不屑于这种集体活动,为此嘲笑了她一番,顺带还表示自己好多年都不凑这热闹了。
阿惜最终也不再开口了,但她始终认为,这样的活动还是要延续下去。当时,她还不知道原因,只能把其归结为自己喜欢吃,喜欢这样的吃饭氛围,热热闹闹的。再次回到这样的饭桌上,她终于弄懂当年的答案了,这是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归属感。阿惜,是在离家车程一个半小时的地方念的高中,寄宿生活。高考后,毅然报考了1600公里外x市的大学。这么远,连清明扫墓都没法赶回去,更别说回去过端午节了。
哪怕再次吃到自己小时候不太喜欢的梅菜扣肉,阿惜默默地咀嚼着,慢慢红了眼眶,忙抬了下头,吸了下鼻子。
“阿惜,则过好次,素什么,回去果叫我麻麻做给果次(这个好吃,是什么,回去我叫我妈妈做给我吃)。“没错,烦人施,又挨着我们的阿惜一起吃饭。看到阿惜瞪了自己一眼,连忙扒了口热乎乎的白米饭,不敢再说话,时不时偷瞄一眼。怪可怜的小傻子!
“唔……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是鱼丸做的,我回头问问我爸妈,他们应该是明天来吃饭。到时候,叫他们留意下。“咽下嘴里的饭,阿惜悠悠然地说道。
“嗯嗯,阿惜最好了!”小施同学忙不迭地点头,咧嘴一笑,牙缝上还隐约可见菜叶子,哪还有当年校园拽拽小霸王的影子。
能吃是福,能吃是福!阿惜内心这么安抚自己,但仍觉得幻灭。她继续低头,赶紧“抢“菜,低估了这群大胃王的战斗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