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小女孩还太幸福,不知道如何应对悲痛。
但却足以深刻地记住,自己成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像完整的身体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器官,蒋小姜除了哭,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做的。
爸爸死后的整整半个月时间里,蒋小姜躺在自己的小阁楼里,清晨的时候听到爸爸推开门骑上自行车之后车轮滚动的声音,半夜的时候听到爸爸小心翼翼地在洗手间里冲着冷水澡的声音。
小姜哭着睡去,又在梦里哭着醒来,不断地重复。
柯睿熙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就是在她哭晕过去之后,第一次醒来。看到他,她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每一次蒋小姜哭柯睿熙都不说话,只是立在那儿,用那双仿佛能望透人灵魂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直到她停下来,他才会说话,那时候柯睿熙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她红着眼睛朝着柯睿熙嘶喊着“为什么你要来这里”的时候,他愧疚地低下头,在他身后承担着他所有责任的母亲,跪在作为死者家属的蒋小姜和她妈妈的面前一直说对不起。
从那时候开始,几乎整个夏天穿着职业制服的女人都会带着她的儿子来到她们家,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他们陪伴着她们走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光。
也是在2000年的夏天之后,“对不起”这三个字不断地重复,穿透了蒋小姜的悲伤,那股仇恨渐渐转化为依赖融化在心里。后来她在想起为什么仇人会变成朋友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件事,结论是:是不是女孩子都特别容易哄,只要对方装出一副很真诚的样子,并且执著地将这副样子保持一段时间,再大的错都可以得到原谅。就是这样的立场不坚定,就是这样的掉以轻心。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蒋小姜不再叫小男孩的妈妈“阿姨”,而是亲昵地称为“言姨”;她也不再叫小男孩“喂”,开始叫他“柯睿熙”,一切都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六年的时间,柯睿熙在蒋小姜的心里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盒子,每一个盒子里面都装着属于蒋小姜和柯睿熙的回忆。可如今2000年已不再,那个夏天也已经没有办法重复,那时柯睿熙却深深地刻在蒋小姜的心中。
柯睿熙,你不记得了吗。2000年的那个立夏,当我受伤的心慢慢开始接受你的时候,我们曾一前一后在这条小巷里奔跑着,那个时候你还兴奋地说这里远远比你住的小区要好玩。现在你都忘了吗?蒋小姜在内心持续无声地念着这句话,一直念到她的眼泪可能在下一秒就跌出眼眶,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中毒太深。
划开弧线的半圆,原本是属于不同位置的人,因为一场变故而被安排在一起,应该是很勉强的事情吧。
六年前也曾听过两位母亲的言笑之谈,比如一方说以后小姜就嫁给我们睿熙吧,另一方笑呵呵地表示赞同。
如果说小时候编织过那件叫做爱情的毛衣,那么,那时候一定想过要给柯睿熙套上。这种单方面的幻想也不是没有过,不然怎么算是女孩子呢?心思细密,想象力丰富,这一类的形容词总是会被语文老师安在身上。虽然不知道算是优点还是缺点,但至少明确知道这一些天生俱来的性格特质都是没有办法轻易改变的。
蒋小姜与柯睿熙就这样无声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脚步踩在脚底的石板上,可以听到脚下的声音,以及感觉到起伏的触感。
天空中移动着铅灰色的云朵,重重地压在视线里,一点一点覆盖头顶的那一片狭长的空间。被遮挡了的太阳依旧锐气未减地发挥着自己的余力,压轴的光线透过浅白的云层翻转在高层建筑的玻璃上,然后再到达这里。
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翻腾着潮湿的气体,眼不可见,却足以穿透人的身体,略带清凉的气体通透全身。尽管永远没有办法接受第一缕的阳光,在冬季来临时也无比阴冷的小巷,却在夏季最闷热的时刻,保持着独有的凉意。
“其实你理科成绩也不错。”柯睿熙突然说。
“呵呵,”蒋小姜闷着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肯定没有办法被分到同一个班级吧,我感觉这次分班考试还是不行。”
“不行的话,就让我妈去找下教导主任啊,肯定有办法的嘛!”
“不要麻烦言姨,其实不和你同班,我也不会怎么样……”
“呵呵,”柯睿熙扬了扬眉,柔声说,“是吗?”
蒋小姜恨恨地想这样的表情真是十足的欠揍,但是却叫人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将你了如指掌。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他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代表着什么,知道你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垂泪都与什么有关。蒋小姜与柯睿熙就被这些潜定律限定在了一个框架内。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他嘴角轻扬的笑意,也没有办法逃脱自己心底深切的纹路。
蒋小姜也知道自己的成绩不如柯睿熙好,高一开学时候的分班就是按照中考的成绩分配的,原本他在A班,她该去B班,但是靠着在教育局工作的言姨到教导主任那里开了个后门,才让她有机会与柯睿熙同班。
类似的事情再出现第二次就不会是新鲜,也不会是无所谓。蒋小姜紧紧地用一只手抓紧裙摆,说:“分到什么班就去什么班,人都有自尊心,下次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蒋小姜的较真让柯睿熙有些意外,他侧过脸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笑着说:“这有什么关系啊,同一个班不是更好吗,至少减短了我去你教室门口等你的路程,还有你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可以直接问我啊,方便很多的!”
学习,又是那么敏感的问题。蒋小姜听到柯睿熙说完这句话之后,心里又起了一个疙瘩。
每次他都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似乎只有他停下脚步来,她才有机会在马不停蹄的追赶中,遥望到他的荣耀。A班的柯睿熙,任职学生会主席的柯睿熙,在各项比赛中都崭露头角的柯睿熙,任何一个他都不是她能用简单的言语就能触碰到的。相比之下,她的骄傲在他的面前化为乌有,只要她有一丁点的疏忽都可能被甩到一光年以外的距离,从此便与他咫尺天涯。
蒋小姜想得伤感,从喉间运了一口气,通过鼻腔,深深地吐出体外。
哎,我该怎么办。这样的疑虑也不止一次在蒋小姜脑海里徘徊,但是最终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在黑暗无垠的洞穴里,她只能凭着自己仅剩的触觉来寻找光源。
“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分班名单上写着什么就是什么!”蒋小姜开始怄气了,她对分班的最终结果没有把握,补课最后阶段的分班测验她觉得自己的发挥并不是那么理想,如果说能够进A班简直是侥幸。
“哎,你怎么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啊!夏殊那些膨胀的自信真应该分你一些。”柯睿熙突然间提到了夏殊这个名字,让蒋小姜不禁一怔。柯睿熙明明对夏殊很反感,但今天提到她,显然是有些反常了。蒋小姜想知道柯睿熙提起她的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在这瞬间比分班名单更重要。
“就夏殊那点破自信谁稀罕!”蒋小姜嘴硬地反驳道,“就你喜欢!”
“哎,这是什么跟什么啊?谁说我喜欢她了……”柯睿熙的大反应让蒋小姜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
“可是人家夏殊为了你,分班考试前一个小时把文科改成了理科。”蒋小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又听谁胡说了,什么为了我,你别瞎凑热闹!”听到这话,蒋小姜在心里欢喜了一阵。
可是,蒋小姜知道夏殊始终是她最强有力的对手。
2005年夏天,高一的夏天,军训折腾得人没法喘息。
“柯睿熙,我喜欢你!”
并不是低到尘埃里的声音,而是响亮到足以吸引所有人眼球的女声。
趁着休息的时候蹲在小卖部的门口吃着冰棍的蒋小姜和柯睿熙一起抬起头,看到一男一女站在他们的面前,四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
“小姜,走。”柯睿熙嚼着嘴里还没有化的冰棍,拉着小姜走。
“喂,小子,我妹妹说她看上你了。”夏历推了推柯睿熙的肩膀,少年侧过去的肩线,冷漠地无视掉这个小流氓的存在。
“柯睿熙!你再怎么逃,都没用!我喜欢你就认定你了!”夏殊朝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瞎叫,好像什么都不畏惧。
就是那个时候,蒋小姜认识了夏历和夏殊这对兄妹。
从那以后,比蒋小姜他们都高一届的夏历总是从高年级的教学楼走到低年级的教学楼里,有意无意地找蒋小姜的碴儿。可是蒋小姜觉得自己怎么比得过夏殊,夏殊会跳舞,学校的舞蹈队里她是中流砥柱。尽管夏殊的学习不是很好,但是听说夏殊为了能在学习上赶上柯睿熙的脚步,特地报了好几个补习班。现在夏殊又将自己的分班志愿从文科班改成了理科班,蒋小姜真害怕夏殊阴魂不散地跟着柯睿熙之后,柯睿熙有一天会像着了魔似的喜欢夏殊,那样的话,自己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那么,现在是不是应该侥幸柯睿熙对夏殊一直都还没有好感呢?蒋小姜盯着前方的小路,出神地想。突然间,柯睿熙碰了碰蒋小姜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
“对了,”他掏出手机,按了按号码,小姜的手机就开始振动。
“我换了一个号码,”他说,口气中有些无奈。“那个夏殊太烦了,我只好换了。新号码你别随便跟人说哦,现在还只有妈妈和你知道。”
蒋小姜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心里高兴得开出了花,就因为听到他说“只有妈妈和你知道”,这句话就像是一个限量版的印泥印刻在了她的身上,别人想要都没有。可是她把整句话再复述一次就发现,他说的仅仅是现在,以后还不知道谁会有。
喧哗的街道口,蒋小姜与柯睿熙肩并肩站在斑马线一侧等待着绿灯亮起,而她始终忍不住用余光扫视他的脸。六年的时间,男孩已经出落成了俊气的少年,高大而挺拔,他的身上几乎汇聚了女生们心中的王子形象的所有优点。
而她,就在距离王子最近的地方,暗自感伤,但却始终没有办法以最美的姿态阅读哀伤。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不再传诵童话,只有她还深深地感怀那条化成人形的人鱼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