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踱步下了楼梯,在楼檐处停住,正好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
武六越过九爷,左手紧紧把着刀把,强装无事走向惊魂未定的一众护院女婢。
“武六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抱着小白喂奶的秋雅走上前第一个问道,不少人正抖着身子取暖,目光不安的看向武六,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稳定人心的解释。
“那个…上面……”武六准备搪塞的话不怎么周全,眉头紧皱,说话吞吞吐吐。
没想让武六难堪,阴影中的九爷泰然闭眼,刹那间原本随着微风纱动的桃树梢叶凝固停滞,在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即刻由彩色变为黑白,生命霎时失去生息,时间似乎被定格在了此刻,万物犹如被抹去了运动的概念,陷入绝对的静止。
众人脚下的黑暗渐渐拉长,影子好像活过来了一般,张牙舞爪着挣脱了本体的束缚,涌动起来汇聚在一起,渐渐编织成一张狰狞的漆黑人面。
“桀桀桀……”人面发出嘲讽,血盆大口咬向所有人,将黑白混沌的灵魂吞噬入腹,随后诡异的笑了。忽的一点星火自静止的画面中心燃起,犹如一张正在被烧掉的黑白照片一般,一切最终化为虚无。
九爷缓缓睁眼,眸中古井不波,世界随之恢复如常。没有丝毫滞留,完事了的九爷转身去往别处。
武六右手僵在脖间,尴尬讪笑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来着?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散了散了,”一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的管事打了个冷颤,履行起自己的职责,出言哄散众人,“那个谁,去看看午膳做的怎么样……”
“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秋雅好奇追问,眼含期待。
“哈哈,”武六摸了摸粗糙的胡茬,憨笑着,“那什么……”
“什么!灶火都没起的?那你们这么半天都在干什么呢!等下大家喝西北风呢?是不是嫌自己月钱多了?”嘴角有颗小痣的中年管事暴跳如雷,竭声嘶吼,“厨子你个仙人板板,不待灶房跑这儿来干什么,做饭去啊。”
“好的好的……”腰腹发福的油腻男人连忙点头拱手,怎么跑这里来的,我也完全没印象啊?
“还不快去——”管事一指灶房方向,吓得厨子三步作两步慌忙跑了过去。
愤愤然的管事顺带冲着其他还在看热闹的人谩骂几句,忽的身躯又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双手紧了紧胸,倒吸一口凉气::“嘶~怎么这么大太阳还觉得有点冷呢,难道又肾虚了?”
中年人满脸疑惑,又指使两人去打理院内花卉,随后走往厅房,心里暗暗想着自己还得补补身子。
“喵呜,呜~”少女怀里的小白支吾一声,似乎像是打了一个饱嗝。
“咦,小白吃饱了,我记得今天也没吃多少啊?”秋雅有点疑惑。
“你怎么知道它饱了的,没准它是太饿了呢?”武六顺着话往下接。
“你反正不懂,我懒得跟你说。”秋雅翻了一大白眼,小心翼翼的将小白放回竹篮,让它和其它小猫呆在一起。兄弟姐妹里只有小白最烦人,喂奶的时候一定要别人抱在怀里才肯吃,牛奶小墨大橘它们就没这么矫情。
“哈哈哈,没秋雅你懂的多,我一个粗汉子,只会些拳脚功夫。”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好,以后多点读书——你不是已经跟着王爷从军了吗,多看看兵书兵法什么的,以后也用的到呀。”
“这我倒是没想过,”武六联想片刻,“可我也不认识几个字,看不来书的。”
“我可以教你呀,刚好,你教我功夫,我教你读书识字,多好啊。”秋雅扬起小脸,一脸兴奋,心想自己也能当一回先生了。
“其实不识字也没什么的,再说了我这人笨,怕你教不会,生气就不好了。”武六下意识想要拒绝。
“什么没什么的,陈姑娘说过,知识决定命运,一个人想要有出息一定要多读书,不识字怎么行呢,来来来,我教你。”秋雅拉住武六衣袖就往有座的地方拽,似乎现在就迫不及待想当先生了。
武六拗不过,只好悻悻然跟着秋雅在亭间坐下。
秋雅说教就教,从‘人’字开始说起,直到艳阳侧斜,讲的是井井有条滔滔不绝。武六静静地看着小丫头撒口舌,一脸憨笑,眼中的人儿仿佛春天里活泼灵动的燕雀,永远不会倦怠,宜室宜家,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
“午膳好了——”欢乐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有痣管事遥声大喊道,打破二人的和谐,随之还隐约带着几声对厨子咒骂抱怨。
“这是‘永远’的‘永’的字,它的结构……呀,该吃午膳了,陈姑娘的那份我忘记送过去了,这下遭了,”反应过来自己正事还没做的秋雅一拍脑门,顿时急了起来,“不教你了,我先去给陈姑娘送午膳。”秋雅起身准备往灶房去。
“不用了,我已经送过去了,她吃的正欢呢。”九爷从二人背后走了过来,宽慰道。
“陈姑娘已经醒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啊?”秋雅讶异不已。
“啊对,是已经醒了的,我先前去看过了,”武六终于还是想起来了,“之前就要跟你说来着,突然给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你也能忘?就等着王爷回来怪罪你吧!”秋雅瞪了武六一眼,随即提着竹篮往楼阁走去,转身的时候还故意甩了一下发辫,显得气鼓鼓的。
“秋……”武六抬手想要挽留,又反应过来确实是自己的错,一时失了方寸,求助的目光看向九爷。
来人摇摇头,拿起桌上的凉茶给自己倒了一杯,细抿一口没有坐下,转身走向廊杆,左手扶住,右手端着茶杯继续品着。
武六疑惑不解,却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本能和求知的欲望,见九爷此般凭栏远望便忍不住想和他并排看向远方,顺便问问该怎么哄人,犹豫之后跟了过去。
显然九爷对武六的小心思了如指掌,待他来到自己身后,扶栏的左手一指身畔的空位,示意其一起。
武六咧咧嘴,跨步上前。
从没未被别人这样邀请过的汉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出声是好。
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九爷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缅怀和沧桑:“令妹,近来可好?”
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武六一时愣神,倏然反应过来:“还,还好,身体不错了。”
“毕竟是气疾,还好就好,总归能慢慢养好的。”九爷闭眸颔首,很是欣慰。
“多亏了九爷你,不然她当年可能已经……”武六的话语被九爷打断。
“跟我关系不大,如果不是有个趁着大雨溜进我院子里盗草药的小兔崽子,她也得不了救。”
“这个……”被翻了旧账的武六不好意思的侧过身去,脸皮通红,“那时候穷,没钱买药嘛,还是谢谢九爷你当时愿意冒雨跟我去破庙里看我妹妹,后来还介绍我进秦王府打杂。”
“这都不算什么,很多人不愿意给予举手之劳的方便,自诩是为了规矩,其实只是冷漠而已,”九爷淡淡道,同之前戏弄陈歆的模样宛如两人,“你我不与他们一般就好,这世间到底还是需要一些陌生的善意的。”
“我……我明白的,明白的……”武六黯然点点头,犹豫之后又是沉默。
“那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洛京了,那边的破事儿还挺急的,也顺便看看我的药圃有没有被另一个小兔崽子偷挖,”九爷将茶杯放回石桌,拍拍手走向院外,“要是陈歆问起,你如实告诉她就好。”
武六再次点点头,起身相送九爷离去。二人一路并行到了栏桥之上,九爷示意武六留步,自己蹬鞍上马,挥缰远行。
看着斑驳光阴里渐行渐远的颓气背影,武六左手不自觉握紧刀柄,心间滋味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