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南花巷。
三更时分,漆黑狭道上一名瘦弱男孩背负着一个藤条织袋,里面装着的是他刚刚从郎中家药圃偷挖来的甘草根。
先前那位大姐姐施舍的银两早已花尽,即便男孩每天清晨出城拼命砍柴,中午送往集市,卖出的铜板也仅供自家吃食。
娘亲的肺疾越来越重,在耗光了仅剩的积蓄之后,男孩别无他法,只得选择下三滥的手段,趁夜偷挖诊病郎中家的甘草根。郎中说过,娘亲的病只能听天由命,但这些东西可以缓解痛苦,也只能缓解。
能就好,男孩心里如是想到。家中的咳嗽声从来没停过,娘亲的脸色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只愿娘亲喝了草根煎出的药汤后,能恢复些气血,有段时间不会那么咳嗽。男孩也只有这个愿望了。
掂了掂藤袋,确认分量没变,男孩继续往家的方向而去,腹中咕噜声不断,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主饭了,光是山中的浆果草根顶不了大用,现在他只觉得四肢无力,头昏脑涨,不过也已经习惯了。
如今快满十四的男孩,却只有正常十一二岁孩童的个子,长时间的饥饿和营养不良,使得他身躯佝偻,步伐虚浮。
深凹进去的脸颊丝毫没有孩童时代该有的丰润,一身褴褛,瘫坐在街道口给人感觉便是乞丐无疑。可那双藏着风霜的灰白瞳孔和横立的剑眉,却让他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自有一股空灵出世的气质,似乎世间一切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可现实总归还是不令人如意的,尚且重病在榻的娘亲,死去爹爹的教诲——荣耀和尊严,男孩心底再次重复一遍,嗯,还有那位漂亮的大姐姐。
推开虚掩的简陋柴扉,走进自家的院落,房子很小,很陋,似乎不小心打一个喷嚏就会塌掉,摇摇欲坠。
扫过墙角的半捆木柴,男孩知道,明天必须比今天起得更早了。暗暗估算时辰,男孩没有沉浸在艰难生活的麻木中,放下藤袋,小心翼翼推开木门,尽量避免‘吱呀’声的出现。
成功了,门被安静的打开。没听见熟悉的咳嗽声,男孩庆幸起来:娘亲终于能好好休息了,往日夜里都止不住的咳嗽,根本没法入睡,药汤也可以明早再煎了。
睡了就好,再次确认全无声息,男孩内心宽慰道。踮脚靠近家中唯一的木榻前,他想为娘亲压实被子,免得着凉之后咳嗽加重复发。
嗯?男孩剑眉紧皱起来,四周的黑暗有些诡异,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腥气。
双手拂过略微像样的棉被,没感觉到熟悉温热气息,男孩惊慌的扯开被子,学着郎中的样子把住娘亲手脉。
入手的只有无尽的冰冷和粘稠液体。
女人胸膛漏出豁口,空荡荡一片,流出的暗褐血液几近凝结。
娘亲死了,男孩反应过来,灰眸颤抖,一瞬悲伤掠过之后,便是满脸不可思议。
是被人杀的,男孩的第二个念头,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背后破空声响起。
弯腰闪过袭来的暗刃,男孩翻滚一圈,右手利落拽出木榻之下藏着的长匣,迅速打开,一把尘封多年的无鞘之剑静静伫在当中,这是父亲的嘱托,是他从没想过卖掉的羁绊。
拿起长剑,男孩顺势起身,偏斜剑锋竖立眼前,凝神静气,长剑高出他身躯一大截,却没有显得滑稽违和,仿佛理所当然。
没有任何犹豫和言语,男孩明白,复仇或是死亡,就在此刻。
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伺机而动,没有因为对手是一个虚弱的孩童而随意出手,似乎这就是它的本能。
一段令人恐惧的寂静过后,黑影悄无声息来到男孩身后,臂刃弹出,直刺背心。
瞬息之间,长剑格挡住尖刃,二者交手,一击之下,高低立判,男孩倒飞出去,背部狠狠砸在木墙上,房子一阵摇晃。
反应不输,可力量差太远了。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黑影再次袭来,臂刃直刺眉心,男孩侧身躲开。一道鬼刃旋力横劈追斩,男孩举剑竖插入地,硬接一招,身形止不住退后至另一侧木墙,剑尖在地面划出长长裂缝,黑影消失不见。
男孩举剑提防,局面再次僵持。
耳畔破空声再次袭来,黑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身旁,一双臂刃疯狂刺斩,每一击都迅速而致命。
男孩凭着惊人反应硬生生招架住每一击,虽处于绝对下风,却没有给对手任何破防的机会,他清楚,自己挨不住任何一招的。失手,既是死亡。
影刃刺至眼前,这一击,男孩没有反应过来,死神降临之际,流淌在血液中的战斗本能激发,其下意识侧头避开要害,一道自嘴角蔓延至耳垂发际的见骨深伤出现。
腹部巨力袭来,男孩倒飞出去,砸穿墙壁,跌在院落当中,握剑的手没有松开。
黑影像之前一样,一击之后再次融入阴影,死亡一步步走进。
男孩胸膛汹涌着撑剑起身,剑尖抵地,顽强撑住弱小的身躯,双手颤抖着,虎口崩裂出的血液沿着剑刃滑落至地面,被土壤吸收,右眼微眯,脸庞满是鲜血,伤口狰狞。
再次拔剑竖举,稳住摇晃的身形,等待下一次攻击的来临。
“噗——”影刃自背部贯穿而过,重伤之后的男孩反应变得迟钝,被一击攻破。
黑影发力,臂刃在腹腔中扭转,男孩嘴角涌出黑血,身躯无力起来。
抽回右手,黑影挥起臂刃,即将斩首猎物。
男孩跪倒在地上,眼目呆瞪,瞳孔渐渐放大,死亡来临之前的走马灯随之开启。
只是死亡而已,那双灰白眸子颤抖着,没有对于生命惨然消逝的恐惧,而是诉说着这样一句话。男孩知道,自己的故事即将完结,转眼之后,一切都会落下帷幕。
自然下垂的右手瘫张着,剑柄耷拉,心中执念未灭。为什么要杀娘亲,自己从来没有仇人,为什么不能报仇,自己真的太弱。男孩尽力想要握住剑柄,可手已不听使唤。
不甘和屈辱潮水般涌进男孩的内心,他闭上眼睛,此前短暂的生命旅途里,娘亲的温柔,爹爹的教诲,手中的剑,他们还在身畔,还在陪伴。
这些怎能被你夺走?愤怒,终于出现,心却随之平静下来,我怎能,在此倒下?刹那间,童年远去,剑心出世。
夜空风聆中,五指紧握。剑,已入手。
随风起身,横斩一击,同袭来的影刃擦出火花。黑影退后,男孩身形前移,拉出残影,冲向即将融入阴影的敌人,剑刃刺击。黑影回首反击,臂刃、长剑交汇,二人各退一步。
左手前摆,持剑右手后撤,男孩冷眸而视。身侧风起,闪至黑影眼前,封喉一剑。
黑影举刃招架,二者再次角力。
冲击点破出紊乱气流,吹散男孩扎起的长发,长剑相持划过臂刃,火花伴随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而起,灰白瞳眸对上猩红之眼。电光火石之间,男孩猛力顺斩,风助剑势,黑影不敌退开。
一道剑气紧随其后,狂风骤起。此刻,他即是风,即是无鞘之剑。
剑风卷起黑影,也卷起整个院落,风暴狂息之中,白光凌空速斩,一瞬千击,黑影四分五裂,融入阴暗,仿佛从未出现。
须臾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院落废墟之上,男孩抱着冰冷的尸体,无言无泪,覆手合上未闭的双眼,随之闭上自己的灰眸,深吸一口激荡的气,缓缓吐出。
现在,风只有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