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下了全面封锁消息的死令,亦派重兵把守住了皇宫所有的进出口,国宴事端的详细经过仍旧像插了翅膀一般,须臾时间内便传遍了整个洛京城,并且还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渠道向大周内外的诸方势力飞速传递着,扩散之态犹如病毒。
圣上遇刺,秦王力斩刺客,一句极其简短的话语便概括了所有事情的经过。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不过是一瓢破灭胜利喜悦之星火的冷水,它告诉所有人,天下并未安定,还没到真正该庆祝的时候;而对于在朝俸职的官员来说,则如同短跑比赛开始之前的那声枪响,代表了贤帝随时会变成先帝,此时已经到了必须选择站队的时候了,若不为虎爪,则必成粪土。
洛京城里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亦随之流传起来,对于刺客背后主谋的猜测一刻也未曾停过。群众的脑洞永远小不了——有理想主义者认为主谋就是七国的细作,他们不甘心正面战场的失败,于是想用‘斩首’之法搅乱大周朝局,以求在后续的谈判上拿到优势,甚至是再次举兵来犯。
信奉阴谋论的人则认为是诸位皇子中有人觊觎皇位,这才发动了这场失败的刺杀,以扫清自己面前的障碍。考虑到太子秦王均被刺客袭击,以及众皇子势力的大小,钰王的嫌疑最大,其次便是安王。
某些患有迫害妄想症的极端阴谋论者,他们认为刺杀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建立在宴前秦王及其部下所收到的封赏走向,以及其本人力斩十余死士仍毫发无伤的结果上,秦王毋庸置疑是这场‘无人死亡’刺杀的最大收益者。
历史没有巧合,这些人拿着自己的脑袋保证,国宴刺杀就是秦王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为的就是趁大胜之威犹在,将自己的声望再提高一个档次,成为‘退位让贤’的那个‘贤’……
种种猜想不计其数,更有域外天魔一说,令人啼笑皆非。
在某张阴影大手的推波助澜之下,本应小众的‘秦王自演’一说却成了主流。风月场所中,某位宣传秦王大奸的白衣书生,言论语气里大有一股破府抓人,便可盖棺定论的意思,气焰相当嚣张。
……
食肆天下,三楼包厢。
“太子让你往秦王身上泼脏水,你就用了这么个玩意?”一身平常灰服,钰王将上次剩下的清酒兑了点水,细细抿尝起来,看似韵味十足,实则都淡出只鸟来了。
“栋梁有栋梁的用法,孬种有孬种的去处,王爷可是还没入道啊。”坐在钰王面前说话的,乃当朝左相,圣上的大舅哥,太子的亲舅舅,李某某是也。
“不在其位,不谋其道,”为显豪气,钰王痛饮一口,虽心疼万分,但依旧喜形不于色,“秦王没死,太子怎么说?”
“回去便砸了一桌碗碟,你觉得他能怎么说?”不是某人取名困难,实在是真叫李某某的老男人回道。
“我的意思是,我要的三个七品朝官任命的空册子,他让你带来了吗?”钰王放弃同来人打哑谜,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言语。
李某见状微笑道:“当初说好的你做局刺杀秦王一次,他便给你三张任命状,现如今你要连他一块杀了,他自然觉得不算数了。”
“哏,”钰王冷笑一声,伸手接过李某递来的三张红册,“果不其然,还好我也没指望他,今次多谢李老了。”
“钰王殿下客气了,老夫往后同你一道的行事还多着呢,不必奉承这一句。”李某话虽如此,可还是拱手回了一礼。
“李老面色不改,就这么卖了自家外甥,思明当真佩服了。”钰王一语双关,既为讽刺,又为探视口风。
“殿下别这么说,他今日能为夺位而殿前弑父,想必日后铲除我这个外戚的时候也不会留什么情面,我这不过是择良木而栖罢了。”
“哦?敢问所栖何处?”钰王明知无果,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李某垂眼深饮一口清酒,飒然回道:“钰王殿下可真简朴啊,这酒都比水淡了,还饮如甘露,老夫着实钦佩,不日送三坛好酒到府上来,一表敬意。”
“唉,习惯了,”钰王见老滑头强移话题,便不再追问,随其言道,“思明自幼跟着母妃长大,虽身在皇宫,可也不曾穿金戴银过,吃饱穿暖已是圆了儿时梦想,李老的好意还是免了吧。”
知晓眼前之人的生世,李某未再执言,黯然开口:“当年我妹妹以出身宫婢,难登大雅之堂为由,欺压你母妃多年,此事是她不对,我在此替她向你致歉了,希望你看在人已作古的份上,能原谅她。”
“自是如此,思明明白的。”钰王承了对方的意,可倏尔皱起的眼睑,还是昭示了内心的不平。
那些事,他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放下。那个用手温着冷稀粥,追着喂他,自己腹中却咕咕难止的女人;那个槌棒捶衣,于他诵书时默默注视的女人;那个即便天寒地冻,仍将他拢在怀里,细语教着自己正直学识的女人……她死了,死在了深宫禁院的斗争中,死在了无天战佛祖的余波中。
如果没有那位‘悟空’的到来,他也本该‘意外’的死去,不留痕迹。
只是她虽身死,可也教会了他应该明白的东西。为什么信不可失,为什么民为本根,为什么国重于家,为什么君子立于俗尘,独于世外,为什么天下苍生,归于己任,为什么生于苦寒,更要精益求知,不落于人……是,他是皇家子嗣,理应顺应朝纲,可这半生走来,他见到的只有朱门酒肉与路边冻骨,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如果可以,武思明愿意为了那张唯一的椅位,为了自己心中的巍巍大周搏一把,只是不管如何,他也不愿成了母亲口中最厌恶的那类人。
“那…多言误事,老夫也就告辞了。”
起身送别请辞的臣老,钰王呆立良久,随后面对着屏风淡淡然道:“他走远了,继续聊我们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