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亭内的武景蕴坐在石桌前撑肘眺望着远方光景,任由初夏微弱的清风拂过面庞,泰然自若,心平气静,丝毫未有常人等待半个时辰的焦躁态势,尽显一方王侯的沉稳。
随手摘了颗不知是谁吃剩下的红提送入嘴中,舌压至一侧,鼓着腮帮子对身后的武六说道:“营内将士均有怨言吗,还是只有尉迟一人?”
“回殿下,自西征得胜以来,归京的兄弟们便明里暗里的被文官排挤,要说一点隙心没有那绝对是假的,”粗犷武六恭身答道,“可也不曾听谁有过过激言行,自知功高,也都明白应该收敛锋芒。”
“依你这意思,尉迟是个异数?”嚼碎圆物,武景蕴又随口问道。
“殿下莫要为难我了,我就一介武夫,没什么高见,殿下也是知道的。”跟在武景蕴手下久了,明白自家王爷的品性,武六索性耍起了厚脸皮的路子。
“你这…就让你说说嘛,又不逼你什么,”咽下碎裂红提,武景蕴续声道,“都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说个实话怎么了,我又不会迁怒于你们。”
“殿下哪里的话,我等能追随殿下,乃是三世修来的福报,一切自当听从殿下的意思,可……”武六酝酿良久,终于准备说出一直藏在心里的真心话,却被武景蕴突兀的屏手打断,正纳闷对方怎么突然又不让说了,顺其目光往碧潭南侧一看,顿时明悟,不再多嘴。
陈歆一袭白色仙襦,飘盈着渐行渐近,鬓间两缕长髻垂直落至肩胛,头顶玄凤发观绵延盘起,上面嵌着的金步摇随风摇曳,粉妆玉琢后的脸颜胜雪,却又透着红晕,明眸皓齿,玲珑剔透。
至了二人近前,深眸莞笑,一阵烟波艳艳,流光四溢,摄人心魄。
“琼枝一树,落于南隅,歆儿姑娘当真不是天界仙子?”武景蕴语气意味深长打趣道。
“殿下莫要取笑我了,可是该赴宴了吧?”陈歆浅身作礼答道,淡淡然的语气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溢出来的欢欣。
“也是,那……姑娘赏脸。”起身伸出右手,武景蕴笑言道,静待佳音。
“嗯。”陈歆轻应一声,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武景蕴。
“……”陈歆。
反应过来的陈歆连忙换成左手,轻轻搭在面前的掌心上。
梦寐已久的场景终于实现,武景蕴未有喜形于色,只是淡雅欠身,而后领着陈歆走出潭亭,步向院府大门。
可怜武六一条单身狗,魂魄被摄走半晌,方才惊醒过来,连忙跟上二人。
……
行至府门外已经等候多时了的青篷双辕马车,武景蕴左手撑起车帘,掂扶着陈歆上车,而后自己也请身入了车厢。与此同时,狂奔赶来的武六接过车夫手里的缰绳,单脚蹬力,凌空至车栏外弦上,侧身驾马稳稳的赶起车来,一点也不考虑面前被抢了饭碗的同泽的感受。
既已动身前往皇宫,车厢内的武景陈歆也不再着急,双双归于平静。
但见良久之后,武景蕴不舍地松开陈歆左手,顾眸温柔道:“歆儿可是紧张了?”
“哪有,”陈歆松开裙角,侧目避开目光回道,“我就觉得有点难受。”
“哪里难受,可是身体抱恙了?”
“没,就觉得有点闷,脑袋涨涨的。”
“闷?可要我撑着窗帘?”
“不,不用了。”陈歆连忙摆手,心想你丫要是自己出去我一定不难受了。
“歆儿别痴嗔了,宽心就好,”武景蕴伸手抓住逃窜的嫩白小爪,覆而合十正经道,“我…嗯…今次国宴出了点岔子,与往常不一样了。”
“怎么,不用去了?”放弃挣扎的陈歆柳眉一挺,做起了白日梦。
武景蕴嘴角蠕动,好生无语,无奈道:“不是,父皇遣了礼简的旨意,妇人们今朝不用去拜后宫了,直接入宴就行了。”
“啊?那这意思是?”陈歆有点摸不着头脑。
“意思就是你可以一直跟着我了,不用独自去应付那帮杂舌,”武景蕴喜悦之意溢于言表,为陈歆解释道,“好歹不会遭了委屈,被人嚼舌根。”
“……”陈歆哑然失笑,“原来我还会被人说闲话吗,话说我也不认识她们啊?”
正在替陈歆梳理鬓间一缕杂乱的云鬓,听到这话,武景蕴啼笑一瞬道:“京城里的贵人圈子大多定了型,正因你对她们而言是张新面孔,才会被挤兑,别老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心善,世间哀怨的人海了去了。”
“你呀,跟着我就好。”收回咸味左猪蹄,武景蕴噤了声,眼也不转的盯着陈歆面颜,等着回音。
“是这样吗……”陈歆垂下眼眸,“那还真是,令人寒心了。”
武景蕴洒然撤了目光,正声道:“世道如此,我虽是皇家子嗣,执掌一方疆土,却也免不了人情世故,当然,这也算不了什么,人嘛,杂陈五味,习惯便好。”
“确是如此,”陈歆感同身受道,“都是身不由己,谁还看不起谁了?”
“你我这般想,他人却不这般,二者无论对错,也分不清黑白,歆儿你倒也不必在意,以至雾里看花了。”察觉陈歆生了戾气,武景蕴细声宽慰道。
“哦……”陈歆刚想辩解,外面就传来了责令声,车厢也随之停止了晃动。
“皇宫内不得乘车,歆儿随我下车吧。”牵过陈歆玉手,知晓缘由的武景蕴先行起身为其卷帘。
“嗯。”
陈歆没有矫情,直接提裙下了马车,下车后抬头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面前的巍峨城墙。
百年岁月摧残出它的沧桑,使得青苔满布墙鈹,表面饰漆剥离破碎,但它仍旧雄厚方正,耸立如初,给人以凛然难犯之感,而在其背后,有着的是无数风花雪月与人走茶凉的难言。细水谴绻,自己身后的男人便是这一切最深的体会者。
回首看向侯卿,陈歆明眸微湿,嘴不能言。
见其这般小女儿姿态,武景蕴轻笑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我哪里不合体统了?”
“没……”陈歆突地嫣然一笑,怜音道,“我们走吧。”
“好!”武景蕴也不再纠结过问,主动挽起陈歆的左手,阔步走入了弘大拱门内,眼里没有半分周遭共同赴宴会的官员,满目都是娉婷袅娜的陈歆。
宫道上见了二人的鹤服官贵纷纷退开来,让出一条大道。避让之由源于武景蕴的身份之尊,气场之盛,常人自然不敢随意叨扰,当然更多的还是文武有别,恐遭风言弹劾,毕竟今次的宴会注定不是简简单单吃餐饭就能敷衍了事的。圣上年寿已高,膝下又有六子,懂的都懂,不过现在就随意站队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万一站错边了下场绝对好不到哪儿去。
至于官员身侧的那些艳装丽人们嘛,却是在为自己的仪容担忧。秦王身边的那位仙气女子给到她们的压力着实不小,偶有重面者甚至当众取出了袖镜,自行勘视起来,一显争风之意。女人嘛,碰面了比比谁更漂亮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