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底的平静叫夜衾潺心痛。
没有犹豫,夜衾潺缓缓走上了城墙。站在他的身后,贪恋着他身后无风的缝隙,夜衾潺苦涩一笑。说到底,那是她心爱的人,她不愿看着他做出后悔终身的选择。那也是她的皇妹,她不能看着她惨死在异乡。
楚寻看到她的时候眼底明显有了几分轻松,但也就是这几分轻松,却叫夜衾潺又欣慰又受伤。没有同他说话,她轻轻靠在了城墙上。
今日的夜惊寒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鲜红的嫁衣,乌黑的发,半边脸上的金色面具掩去了她的虚弱,头上的金冠在风中猎猎作响,淡妆更平添了她的孤傲。
夜衾潺低头自嘲一笑,眼底难掩几分落寞。转身直视着楚寻,夜衾潺看见了他眼底的不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且纯粹地握住他的手,她的眼中闪过了年少时的桃花。向着默连恪,她用标准的夏语说了一句什么,但是楚寻没有听懂。
楚寻心中愈来愈不安,再顾不得君臣之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焦急:“你说了什么?!”
轻轻推开了他,夜衾潺的眼底流出了星河,向着他笑得灿烂:“我说过,永远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说过,永远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说过,永远不会……”
“我说过,永远……”
“我说过……”
记忆深处年少的悸遇蠢蠢欲动,楚寻的头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他痛苦地蹲下了身子。但是这一次夜衾潺没有蹲下身询问,只是浅浅一笑,转身走下了城墙。她走得决绝,没有丝毫的犹豫。
从天德四年到天崇四年,从七岁到二十九岁,她花了整整二十二年的时间,去践行自己的诺言;她花了整整二十二年的时间,去爱一个早已遗忘的人;她花了整整二十二年的时间,去等一个不归人。
现在,她累了,也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场无果的守候了。
身子一轻,夜衾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楚寻不知何时也下了城墙,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没有挣扎,夜衾潺轻轻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个她在梦中经历了无数次的画面,竟是再次将她送上了黄泉路。
一年前的秋天,他亲手将她送上了不归路,一年后的秋天,又是他,为了他自己的心上人,亲手将她送回那个人间炼狱。
夜衾潺不知道自己是该叹命运巧合,还是该叹天意弄人,只是看着默连恪愈来愈近的轮廓,心中的那个念头也变得愈发坚定了。
默连恪见楚寻将她送了过来,嘴角却扯出了一丝阴险的笑,向天吹了一声长哨,夜惊寒座下的马儿受惊,开始向着太平的方向狂奔过去。马上的夜惊寒双手被反缴,眼睛也被遮上了,她感受到了危险,却只能无助地发出一声惊叫。
楚寻刚刚将夜衾潺交到默连恪的手上,闻声脸上闪过了恐惧,再顾不得夜衾潺,向着夜惊寒的方向便蹿了过去。
默连恪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狠狠将她甩到了身后的马背上,用夏语骂了一句“孬种”。
夜衾潺闻言没有愤怒,只是淡淡一笑,忽从袖间掏出了一把利刃,向着默连恪心脏的位置狠狠地刺了下去。默连恪却是一直防备着她,当下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翻身一脚将她踹下了马背。
夜衾潺的腹部承受了这一脚,传来了一阵绞痛,夜衾潺的脸色渐渐惨白,她却笑了。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是不可能杀了默连恪的,她的目的,从一开始不过就是想摆脱他的控制,为自刎创造条件。
利刃一转,刀尖向着自己的胸口,夜衾潺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鲜血喷溅而出,在空中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血花。夜衾潺最后的记忆中,是楚寻惊恐的眼神。
原来,他也会为了她担心,如此,便够了……
天崇四年,在夏国境内发生了和亲以来的第一次交战,岺朝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楚寻、岺朝八公主太平公主参战,而后岺朝皇帝夜惹尘正式发兵增援,岺夏之间爆发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交战,又因为战争的中心地点在岺夏交界线上的嵬城,所以历史上也称这次战役为“嵬城之役”。
在这次战役中,和亲的岺朝昭宁长公主夜衾潺,怀胎九月,身陨。这场战役历时两年,战况异常惨烈,直到天崇六年夏才以议和的形式结束。岺夏两国两败俱伤,夏国的国力更是倒退几十年,从此便退居北方,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年是天崇六年。
因着战事的结束,边关的守城将领有一部分便被调回了京中,而新后谢芳宸的胞弟谢傲宸就在其中。
这谢傲宸虽随其父谢老将军四处征战,身上的书生气已经消退了不少,但是眉眼间依旧还有几分清秀之气,在岺朝被称为“岺朝四公子之首”。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时,帝京中追求他的娘子也不在少数,只是他一直也不愿意将亲事定下来。谢老将军和谢芳宸倒也不逼他,因而他的亲事也就渐渐拖了下来。
“少将军,我们还是快些入宫罢,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你方才叫我什么?”
眉目清秀的男子缓缓转过了身来,眼带笑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思传从小便跟了谢傲宸,今年也是二十一岁了,脸上依旧有些未脱的稚气。听谢傲宸这样问时,思传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上一下子就飞起了红晕,支支吾吾地说道:“郎……郎君。”
谢傲宸看着眼前这个无措的少年,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心绪是十分好的。他缓缓转身拿起了摊上的一支精致的珠钗,向着阳光仔细地看了看,递回给了那小贩,示意他包起来。拿过包好的珠钗,谢傲宸转身看了眼思传,又是一笑,轻轻说道:“走罢。”
思传闻言猛松了口气,转身叫轿子去了。谢傲宸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却转向了皇宫的方向。
辇路上。
夜歆岚着一袭白衣,挽着精致的发髻,款款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太平也是一身白衣,却只插了一支简单的发簪子,也不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显得十分开心。
偶尔嗅花香,偶尔折柳枝,太平围着夜歆岚,兴奋地说着什么。夜歆岚大多时候只是莞尔一笑,安静的气质更甚于当年了。
她的身子前些年经过明煖的调理已经见好了,现在抱着药罐的时间也少了。只是一想到明煖,夜歆岚眼底的光又黯淡了,不自觉就撞到了太平的怀中。
太平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心,忙询问她怎么了,夜歆岚也不隐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明太医现在身在何处,当初他不辞而别,长姐到现在还时常提起此事呢。”
太平闻言皱了皱眉,心头也染了一些沉重。
明煖失踪了。
天崇四年秋,就在夜衾潺快要分娩的前夕失了踪迹,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夜惹尘找遍了整个岺朝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渐渐地也就放弃了。如今算来,也有两年了。
太平见夜歆岚又沉入了悲伤中,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眼角忽瞥见了她随身佩戴的岚霞玉佩。也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太平一把便将那玉佩夺了过来,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夜歆岚见状也没有恼,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小跑了几步追上太平想要拿回自己的玉佩。太平可不依,一个转身躲到了一旁的石阑后,俯身掬起一捧水,冷不防的就泼在了夜歆岚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