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天德二十一年仲冬时分。
夜若怀的身体每况日下,世人皆言,老皇帝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因着心结不解,药石的效力根本发挥不了,他也到了强弩之末。夜衾潺站在窗前,笔尖凝墨,在白纸上晕开一片江山剪影。
她正修书给边关的天家夜氏八公主,夜霖繁。
夜霖繁,夜若怀宠妃姚贵妃的独女,姚贵妃死于产后大出血,夜若怀为此伤了身,以至于对这个公主愈发宠爱,钦赐封号“太平”。
要知道,在岺朝,有实力得到封号的也不过就大公主夜衾潺,哪怕连嫡出的七公主夜歆岚也没有此等殊荣。而作为岺朝受封年纪最小的公主,夜霖繁还得到了千亩良田、珠宝万箱的赏赐和随时进宫的权力,其受封力度甚至大于普通皇子,由此,她的荣宠可见一斑。
太平太平,保天下太平,夜霖繁倒也没叫夜若怀失望。她自小便不喜女红【gong一声】,反对各家兵书情有独钟,夜若怀也愿意惯着她,还特地请了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谢老来宫中传授她武艺。长大后的夜霖繁主动请缨去了边关,夜若怀虽不舍,终也没有阻止。
多年边关苦寒,她硬生生扛了下来,从娇生惯养的公主蜕变成英姿飒爽的女将。夜衾潺自小便十分疼爱自己这个八妹,而夜霖繁更是将皇后当成自己的母妃,如今夜若怀病危,夜衾潺自是要通知她返京的。
其实,夜衾潺召她回京,除了顺应夜若怀的希望外,她还存着自己的一份私心。她的嫡妹夜歆岚同夜霖繁年岁相仿,因而夜霖繁自小便将夜歆岚当做自己的嫡姐,因而此番夜衾潺希望她回京能陪陪夜歆岚,帮助她走出这段困苦的岁月。
信已完成,夜衾潺将它仔细叠好,交给了夜悄,八百里加急发往边关。夜悄走后,夜衾潺久久站在窗前,执笔凝望远方。
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心内不安,有什么在黑暗里蠢蠢欲动。
“吱呀”一声,大门轻启,夜衾潺回头去看,明煖走了进来。按照宫里的规矩,明煖自是无礼的,但夜衾潺无心追究。偌大的皇宫,除了夜悄,也只有对他,她才敢卸下伪装。
“公主。”
“可还记得从前在素心殿你对我说过的话?”
“公主指什么?”
“这几日我思前想后,总也想不透你所说的心结究竟是什么,但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虽然现在已没有多少毫无意义,我还是想同你讲讲。”
“无妨,公主请讲。”
“那是天德七年,靖王府发生了屠门惨案。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是我阿娘最痛苦的时候,但阿耶却抛下她去了靖王府。后来,阿娘难产,弥留之际,她声声唤着阿耶的名字,可阿耶始终没有出现。”
“宫里的太医说,如果当时阿娘的意志再坚强些,后来也不至于缠绵病榻三年之久。不过幸运的是也只是受了三年的罪,她早已自由,只是……阿耶的身子一日日差起来了。”
听她说着这些宫廷内帷,明煖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眼睛里闪着不定的光。许久后,他缓缓说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定是心中亏欠,才久久放不下。”
夜衾潺淡淡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小抿了一口,借着水幕掩下满眼的思量。那个秘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她答应过自己的。
“明太医可有什么法子再拖些时日,太平就要回来了,我想让阿耶走前再见她一面。”
“我知道了,公主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只是……再迟也越不过这个冬天了。”
“无妨。”
夜衾潺缓缓抬起头,眼底的光似天边的星子,熠熠生辉。
边关。
两鬓斑白的一老者正锁着眉坐在帅帐里,太平公主垂手站在他身边。
“先生认为我该如何?”
“父母之安大于天,你且去收拾,尽早启程,这里我自会安排。”
“是。”
太平急急地出去了,老者看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帐外的天渐渐黑下来,他知道这岺朝也快要变天了。
天德二十一年,岺朝镇守边关的太平八公主夜霖繁回京。
这一年,皇帝夜若怀病入膏肓。
宫里气氛凝重,这些日子谁都绷着一根弦,唯恐不慎惹恼了大公主夜衾潺。作为皇太子,夜惹尘也住到了宫里。太平在京中没有府邸,也一并住了进来。夜歆岚常来,夜衾潺怜她身子弱,劝了太平去陪她,这几日两人便作伴去了帝京街上。
许久未归,帝京的人事早不是当年模样,太平瞧着红了眼眶。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终究磨不掉她对家的记忆。
缓缓走着,她们停在了一处首饰摊前。拿起一支简单的珠钗,太平将它插在了夜歆岚发间。
“好看。”她的笑声永远这样爽朗。
夜歆岚羞涩地笑了笑,抬手抚着那钗子,小心拿下叫小贩包起来。太平还在那边细细看着,只说是要给夜衾潺也捎一只,夜歆岚知道她素来不喜太浮夸的,便捡了支桃花样式的金步摇一并买了。
桃花,那是天德七年时的事情了,在那以后,她没再对人说起过,那这次巧合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
没人知道。
乾平宫偏殿静悄悄的,夜衾潺独自批着奏疏。
夜悄从侧门进殿,附在她耳边轻声汇报了什么。只见她脸色一变,挥了挥手,夜悄便退下了,随后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进了来,向着夜衾潺行礼。
平身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绢呈给了夜衾潺,趁着她看的空当,说道:“公主,这几日我们的人已按你的吩咐盘查了所有的皇宫暗卫,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
心头一沉,夜衾潺沉声问道:“几个?”
“两个。”
“说下去。”
“是。据我了解,这两人并不直隶于我们,反而与宫里的关系颇为密切,我猜测,他们应该是陛下的人。”
夜衾潺的脸色不好看,挥退了他,一个人呆坐着,两眼无神。夜悄进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应,等走近了才看见她眼底的氤氲水气。
叹了口气,夜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这些年,她看着她一次次扶住将倾的大厦,也看着她一次次遭到朝堂顽固势力的攻击,但她也知道,她不会倒下,只要她还在,岺朝就不会衰落。
她能做的,也只是十年如一日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