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天德二十年。
素心殿。
下了朝的皇帝夜若怀正在批阅奏疏。殿内十分安静,炉中焚着淡香。饱经战火的大地,历经多年休养生息,如今又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公主。”
“陛下可在?”
“回公主,陛下自下朝便在殿内处理政事,到现在也未离开。”
“知道了。”
“吱呀——”
殿门缓缓打开,一袭宫装的夜衾潺端着一盏茶款款走了进来。
夜衾潺,岺朝皇帝夜若怀长女,于天德八年受封,封号昭宁。
夜衾潺轻掀珠帘俯身走到夜若怀的身边,将茶盏搁在案上,柔声说道:“阿耶,你要仔细自己的身子,这正值换季的当头,小心别惹了风寒。”说着她挑了挑灯芯,殿内顿时敞亮了起来。
灯辉摇曳,夜衾潺看见了阿耶已微微泛白的双鬓,一时间心里生出了几分酸楚。本想问问关于太子的婚事,但到了此时她竟有些不忍开口,想着夜若怀十八即位,如今已二十载,虽才近不惑却已显出疲惫,心里总也不是滋味。
又是靖王府的请安折子。
夜衾潺心头微恙,她不可否认的是,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但那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夹杂着愧疚和思念的复杂情绪就会超越肉体的制约直击她的灵魂最深处,几度叫她痛不欲生。
“昭宁……”
夜衾潺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太子现在何处?”
夜若怀虽已尽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又怎么瞒得过夜衾潺呢,他语气中深沉的痛苦和压抑终究是藏不住的呀!
“在靖王府。”
夜衾潺究不愿看见夜若怀眼底的哀痛,言未尽便起了身背对着他整理起桌案,将一沓批阅好的奏疏交还给了他。
夜若怀没接她递来的奏疏,只顾自己沉默着,夜衾潺甚至都看见他的手微微地在颤抖,但对于这些,她也只能报以无奈的一笑,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边是奉为神明的阿耶,一边是自己悉心呵护的弟妹,夹在中间的夜衾潺感到身体正被寸寸撕裂,痛得钻心。
“歆岚最近身子可有爽利些?”
夜衾潺知道夜若怀此刻是有意在回避方才的话题,她自己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便顺着他的意思应道:“阿耶不必过于忧心,太医说小七的情况目前已稳定了,日后只需好生调养便无大碍了。”
听闻此话的夜若怀却并未表现出多少欣喜,只是轻轻应了声,缓步踱到了窗前。目光空洞,夜若怀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池净水。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夜衾潺知道他必是又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场惨案,那场折磨了他们十三年的惨案。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走出了素心殿。
眸色深沉,她端坐在轿辇上心事重重。本想着去七公主的荇摇阁,但行至半路她忽改了主意,那驾并不华丽的马车便向着宫外驶去了。
靖王府,花圃。
一身白衣的少女蹲在花丛中,仔细地低头掘着土。恰若婷婷的出水芙蓉,她凝脂的玉手轻捧起一丛玉兰,阳光下她的身形分外得耀眼。
忽从园子尽头的廊柱后窜出一个青衣女子,从衣着上看似是侍女。未待近前,那侍女便已不及兴奋地大呼:“娘子,娘子,殿下来了!”
闻言那白衣女子倏的站了起来,仔细看来已是两颊绯红。
“诗音,你这丫头若再乱叫,我必叫阿娘撕烂你的嘴!”
这是她们主仆的日常,在那个叫诗音的青衣侍女心中,高高在上的大娘子实不是世人以为的那般不近人情,毕竟她还少年,那份故作的深沉中难免带有青涩的娇羞。
来到近前,诗音接过女子手上的东西,却见那女子向着府内跑去了,诗音见状不免着急,便向着她大声喊道:“娘子,殿下在前堂呢,你向府内跑甚?”
那女子却头也不回,声音更似从远方飘来:“我这般样子如何见人,必得先梳理一番才是,可不能叫殿下见着……”
话音未落,忽从廊柱后闪出一抹身影,一把便将她拥入了怀中。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那股相拥的熟悉感却叫她放弃了这个念头。红霞再度飞上她白皙的脸庞,她的身子也如乳燕般投入了那人的怀中:“殿下!”
只见来人一袭白衣迎风飘飖,眉宇间虽存留着少年的青涩,但隐隐已可以感受到那种独属于王者的英气了,而那双敏锐的眸子,此刻正灼灼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灼灼的热气喷吐在女子额上,他的声音中藏着万般柔情:“怎的,你方才说不想叫我看见什么,嗯?”
感受着他身体的滚烫,女子反镇静了下来,只见她抬起如波的明眸,用满是天真的语气说道:“殿下说甚,民女不知。”
那男子闻言似是被逗乐了,只听他“噗嗤”一声笑了,用手轻弹了一下女子的前额,满是宠溺地说道:“你是不是又给我惹麻烦了?”
女子闻言轻轻嘟起了嘴,瞪了他一眼后说道:“民女可不敢。”
那男子闻言却又笑了,那笑意漾在女子眼中不禁让她痴了。多少年了,她依旧如当初一般深爱着眼前的男子,爱他的眉眼,爱他的笑颜,爱他的一切。
女子愈想愈羞,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畔的诗音:“你这丫头,平时毛毛躁躁的便也罢了,这事怎还这样咋咋呼呼,看我回头不叫阿娘撕烂你的嘴。”
嘴上嗔怪着,她也轻轻推开了男子。
诗音眼见两人相拥却不惊讶,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听着主子的话倒也不怕,掩着嘴便偷偷溜走了。男子见着女子的窘迫样,不禁狠狠地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待那女子反应过来佯装要打他时他却又仰天一笑,捉住了女子那不安分的手,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走吧,去换身衣裳,莫叫旁人看见你夜大娘子这般邋遢样。”
女子的身子倒是很听话地倚在了男子怀中,嘴上却不输:“嫌我邋遢就莫来找我,叫人知道了岂不是失了你皇太子的威仪?”
看着她脸上的傲娇,男子浅浅一笑:“那可使不得,单一日不见便已心焦难耐,若是从此不复相见,岂不是叫我丢了性命?”
他虽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但女子知道他眸中的诚挚是骗不了人的。
他是真的很爱她。
轻轻一笑,女子用手锤了锤男子的胸膛,顺势挽起了他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向府内走去了。
你莫看那男子轻佻,但他对女子的爱却是天地可鉴的,他绝对遵从她的意志,对她的身体他更是无半分杂念。因为爱她,所以爱她的一切。
女子很快便梳妆完毕,出来时正见男子立于窗前品茶。
笑意浮起,女子从身后轻轻拥了上去,却不知男子早有准备,措不及防下反是被他拉进了怀里。男子莞尔笑着,将手中的茶盏搁在窗台上,低头吻上了女子的手。
女子也不拘着,躺在他的怀里晃着双腿,眉尖微挑,不无得意地问道:“怎样?”
男子抬头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好看。”
这样一下反弄得女子有些哭笑不得了,她微张着嘴,似是要说什么,男子却忽松开了她,只是独独不愿放开她的手。他眼中的光再次叫女子沉沦,她不禁有些晃神了。
“走罢,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他很自然地接过了诗音手上的斗篷,并将它披在了她的肩上,还顺手捋了捋她额前有些凌乱了的发。
女子看得有些痴了,沉醉在他编织的温柔梦里,顺从地由他拉着出了门去。逆着光,他们的身影渐渐融合到了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