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乾平宫的路上,夜衾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像是有人知道她要来刻意安排的。夜衾潺没有也没有问,因为她知道那是楚寻的意思,而她一直以来了解的都只是夜秉寒,这个叫她牵肠挂肚了整整二十九年的男子,早死在了回不去的从前,而她即将要面对的,只是一个生着一样面孔的陌路人罢了。
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夜衾潺步步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不断划过记忆的汪洋,最后都汇集到了大殿正中的那张龙椅上。它伫立在这里也有许多年了,见证了太多的血雨腥风、世事变换,在那金碧辉煌的表皮下,埋葬着太多无辜生命,他们为了帝王的荣耀马革裹尸,殊不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身后飘来一股酒香,夜衾潺没有转身,只是深深吸了口气,轻声叹道:“好香。”
“今春新供的桃花佳酿,自是满园溢香,只是长公主觉得,这酒……相较于那年送亲途中的‘黄粱醉’如何?”
听到“黄粱醉”,夜衾潺眼底的光闪了闪,终是闭上了眼:“陛下糊涂了,我已经不是长公主了,是你亲手灭了我的国。”
楚寻没有理会她,依旧自顾自说着:“我记得那年你我对坐桌前,我第一次听见了你叫夜秉寒‘兄长’。我当时心中在想什么呢,好像想起了惊寒,也好像想起了某个小女孩儿。罢了,反正都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还知道那年的风很大,你站在冷风里等着我带你走,我却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呵呵,从前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想不起儿时的事情,明明我是那样渴望知道,直到了两年前,惊寒彻底离开我之后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根本不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之所以想不起来,只是自己不愿想起罢了。过去发生过什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连现在都掌控不了,又何谈过去呢?”
“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擅自闯入禁苑,偷看了你不该看的东西,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不该看的东西?”楚寻闻言忽狞笑了起来,“什么是不该看的东西?是那些木簪子,还是那些竹简?”
“你果然还是看见了。”夜衾潺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浮起了痛苦。
“你既然决定了要将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又为什么要在世间留下证据?!你做事不是一向喜欢赶尽杀绝的吗,为什么对自己又是另一张嘴脸呢?惊寒可是你的亲妹妹,你难道都不会心痛的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你知道她为了爱夜惹尘付出了多少吗,可是我却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到!”
闻言夜衾潺却忽笑了,猛得转过身来,一把夺过了楚寻手上的桃花酒,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后便狠狠将它摔了开去。低下头,她眼底闪过一点轻蔑,猛得擦掉了嘴角的酒渍,清冷的声音里压抑着满满的痛苦:“谁不是为了心爱的人倾尽了所有?!二十九年,整整二十九年,我,夜衾潺,也是花了一辈子爱你,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你的眼里只有夜惊寒,哪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却还是不能让你多看我一眼!我的爱这样卑微,可又有谁在意过我的付出呢?!”
夜衾潺的眼眶渐渐红了,但她只是胡乱地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继续说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和夜惊寒又有什么分别?!你们都一样的自私,只顾着心上的人,可为什么就是不愿回头看看身后卑微到了尘埃里的那个人啊?”
说到这里,夜衾潺缓缓蹲下了身子,用手抱紧自己,不争气地哭了起来。她的肩头颤抖得厉害,就像是那年阿耶走了的时候一般,只是,这一次更叫她痛彻心扉。
头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还记得天崇四年的那场战役?”楚寻的轮廓清冷,目光越过厚重的殿门飘向了那片黄沙,“那年我接到你的血书,便从蜀地赶去明华城救你,在逃出城的时候,我护着你,身后中了一箭。也就是在那一年,惊寒逃出了蜀地,扶风为了保护她……被活活刺死了……”
眼睛有些酸痒,楚寻抬手一抚,竟看见了一点晶莹:“那天我虽身负重伤,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全身而退,其实那一箭我本可以不用承受的,只是……我若躲开了,那箭便会要了你的命。”
闻言夜衾潺缓缓抬起了头,楚寻读不懂她那一刻的目光。
“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是一点感觉也好。”
闻言楚寻笑了,只是笑容满是疲惫:“也许有过罢,但那是夜秉寒,不是楚寻,楚寻……此生只爱夜惊寒一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还愿意坦诚相待。”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样说,楚寻的心底很不是滋味,也不敢看她那双忧郁的眸子,殿内更是寂静得可拍,他本想说些什么,殿门却忽被从外撞开了,一身血迹的夜歆岚闯了进来。
夜衾潺心头一痛,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却见她满身都是累累伤痕,眼底不自觉就充起了血丝。夜歆岚靠在她的身上,用几近虚无的声音说道:“长姐,原谅我。”
夜衾潺不明白她的意思,刚想细问,手上却传来一阵刺痛,她不可置信地向下看去,却见夜歆岚的掌心藏了一根银针,一端正滴着血,而她的手腕上赫然多了一个血口。
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下,夜衾潺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她想要挣扎,但却不能移动半分,手重重垂下,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入斑驳的发中,她却不甘心这样睡去,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却也无能为力。
意识开始模糊了,她的脑中昏沉沉的,眼前也是重影幢幢,只是隐约间她似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陛下,放过太平和长姐罢,也放过你自己。仇恨只会毁了你自己,毁了在乎你的人,惊寒也不会愿意看见你被仇恨支配的样子的……”
“我放下仇恨,宽恕你们,那谁又来宽恕我,宽恕惊寒?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陛下知道双生花的故事吗,一根枝上生出了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它们互相抢夺养分,抢夺生存的资源,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这种斗争就无止无休,直到其中的一方失去生命枯萎凋敝,另一朵才会在它的尸体上开出最妖艳的花儿。只是,花开之日,便是它生命消逝之时……”
一点温热破开了夜衾潺混沌的神经,眼前蒙着一片血雾,一抹身影倒在了她的身畔。
“噗——”
一口鲜血从喉中冲出,在乾平宫中绽出了生命的彼岸,夜衾潺挣扎着爬向夜歆岚,紧紧握住了她渐渐冰冷的手。夜歆岚眼底的目光愈来愈暗,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夜衾潺凑近了身子方才听清她说的是“不要替我报仇”。
嘴角绽开甜甜的笑,夜歆岚的手无声地从夜衾潺的掌中滑落,只在她的脸上留下来了几道血痕,夜衾潺看着怀中人徐徐闭上的眼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长啸。不甘、无力、绝望,这些情绪反复撕扯着她的身体,她听见身体内有什么裂了开来,一股温热顺着嘴角汹涌地流向了地面。
耳畔响起楚寻焦急的呼喊,夜衾潺无力地睁了睁眼,却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我恨你。”
不轻不重,没有华丽的宣誓,只是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却似有千斤重量压在楚寻的心头。嘴角露出一抹苦涩,楚寻轻轻闭上了眼,心中想了许多,但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一句“我等你”。
夜歆岚死了,夜衾潺注定不会原谅他了。抱着她的身体,楚寻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充斥着的是怎样的情感,只是浑身不住地颤抖,那不是恐惧,反而像是夜惊寒离开他的时候那般无力的感觉。
“也许,我真的爱过你……”
金色的龙袍拖在地上,缓缓从肩上滑落,楚寻只着一件白衣,孤独地走完了皇宫中冰冷而漫长的游廊,他的影子被岁月拉得很长很长,最后,模糊在时光的深涧,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