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州是广东西部的一个县级市,该市曾盛产玉石,素有南国玉都之美誉。梁栋中乡是窦州的一个小镇,该镇有26个村落,夕阳谷就是其中之一。夕阳谷离镇区约3公里,有4大户,13小户,总共102人,是梁栋中乡人口最少的一个村庄。夕阳谷三面环山,谷中有一条十尺多宽的小溪把郁郁葱葱的山谷一分为二,小溪绕过一大片象棋格似的稻田,然后再靠着山边汇入谷口前面的河流。按照传统风水学,夕阳谷可算得上一块风水宝地,其山清水秀,三面环山,宛如帝王的龙椅,而萦绕而过的河流恰似一条系在腰间的玉带。可几十年来,夕阳谷的人口却一直在减少,不时有人搬离。
夕阳谷,顾名思义,该村庄与夕阳息息相关。据说夕阳谷是梁栋中乡最后一个能看到日落的村庄,甚至许多人认为是窦州最后一个。黄昏,夕阳西下,落日把夕阳谷的那一方天染得通红,过了一会,那晚霞消退了红色,又穿起了金色的外衣。远远望去,山谷中的房子和稻田都给夕阳染成了金色,一阵风吹过,那稻田泛起了金色的波浪。谷溪和河流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银光闪闪的,村口的老黄狗正趴在地上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一旁的老人看着那西下的夕阳,却是满脸愁容。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他们或许在感叹功业未成,而时光却在流逝;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他们或许在感叹自己即将死去……有人说,夕阳谷就像一个腐烂的橙子,有着光鲜的外表,但其内在却充斥着对时光流逝的恐惧;有人说,夕阳谷是一个变化无常的地方,一会是晴空万里,一会又是狂风骤雨,这或许跟夕阳谷的地理位置有关;还有人说,夕阳谷是一个受到上天诅咒的地方。据地方志记载,民国二十六年夕阳谷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泥石流,泥石流淹没了村庄,阻断了河流,夺走了许多村民的生命,而就在泥石流发生的前一天傍晚,西下的夕阳异常通红,把整个夕阳谷染成了血红色。
夕阳谷的村口有一座天主教堂,教堂离村民的房屋还有一段距离,大约有三百多米。严格上说,天主教堂并不属于夕阳谷,因为在教堂与夕阳谷之间还隔着一座木制的冲天式牌坊。村里的老一辈说,他们还没出生,教堂就在那里了,他们也不知道教堂为什么要建在夕阳谷。可碍于既成事实,他们也只能接受那另类的教堂,同时又与之保持距离。过了牌坊,再往前走十米,在村道的左旁有一间占地很大的白色琉璃瓦房,房子墙体的底部是河石,上面是红砖,墙面用白石灰粉刷。琉璃瓦房的布局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房子的中心是天井,然后天井划一个“十”字分成四大块,每一块连接一个独立的房间。村长何闻天夫妇就住在右上角的房间,大儿子住在左上角,二儿子住在右下角,三儿子住在左下角。大儿子叫何伟强,他是镇派出所的干部;二儿子叫何伟西,在家务农;三儿子叫何伟东,人长得清秀,高高的个子,但身子单薄,深陷的双眼前挂着一副金丝眼镜。何伟东今年25岁了,高中毕业,村里除了童亮就他学历最高。村里的男人大多二十来岁就成家立业了,但他还一直单身。几年前他认识了一个隔壁村的女孩,但那女孩姓童,何闻天就强硬把他们拆散了。由于何闻天的房间紧挨着阎婆做法事的上厅,异常吵闹,所以何闻天坚持要与何伟东交换房间。何伟东死也不肯换,终于有一天他父亲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扔到窗外,包括他的书本,接着那些书本又给村里的小孩捡走了。何伟东一气之下,就跑到珠三角打工了,现在算来也有好多年没回夕阳谷了。
沿着何闻天屋前的泥路直走,两旁是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泥砖房,左侧泥砖房后面是金灿灿的水稻田,稻田一直延伸到石狗岭脚下。右边房屋不远处是一条十多丈宽的河流,河的两旁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小灌木、大节竹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河水清澈见底,鱼虾大小数量皆为可见、可数。童雨家的房子就在这条泥路的尽头,去他家要经过一座石拱桥,石拱桥由五根亮黑色的大理石堆砌而成,那些大理石是童亮用拖拉机从石潭采石场拉回来的。过了石拱桥,再往前走五、六米,就到了童雨家。房子的左侧有一条小溪流过,村民都喝这条小溪的水,水质甘甜可口。由于房子建在小溪旁边,所以其底部堆砌的河石比村里其他房屋高得多,远看就像一座石头碉堡,所以村民都叫那房子为石头屋。石头屋坐北向南,西面的石头墙紧靠小溪,墙面上挂满了茂密的爬山虎,还有一部分爬上了黑色的瓦顶。石头屋庭院的围墙也是用河石堆砌的,上面也被爬山虎、喇叭花覆盖。透过花草和石头之间的缝隙,我们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一台拖拉机,还有一颗高大的龙眼树,而龙眼树的后面是一块用竹子围起来的菜地。
“童雨,爷爷昨天讲到哪一回了?”那两个说话的孩子走在放学队的最后面。长长的放学队沿着乡村泥路缓缓前进,走着走着,有些顽皮的小孩就会跑出队列,这时候高个子队长就会在前面回头唾骂,出列的小孩就得乖乖返回队伍。
“第二十七回,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那个叫童雨的男孩刚说完,就钻进了旁边的香蕉地,另一个男孩也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他们一口气跑到了一片宽阔的田野,然后弯腰脱掉脚上的凉鞋,接着在狭小的田间小路快速穿梭着,如田间野鸭被人驱赶一般,这些小路是通向夕阳谷的捷径。他们很快就到了村尾的石拱桥,童雨站在清澈的溪流中,一边用手搓着脚上的泥巴一边说:“子明,别着急!快把你脚上的泥巴洗干净,给爷爷看到会挨鞭子的。”子明又走进了溪流,用手反复搓洗脚趾缝的泥巴。
“昨天爷爷不是刚磨完刀吗?”还没到石头屋,子明就听到院子里传出的霍霍磨刀声。童钢爷爷早年参加过抗越自卫反击战,是夕阳谷的磨刀好手,村民都乐意把钝刀送到童家。“我知道了!”童雨神秘笑道,并没有回答他。进了庭院,子明就看童钢爷爷在磨刀,他满头白头发仍精神抖擞,板砖型的长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胡须,那胡须又黑又亮,与雪白的头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正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有节奏地在红色磨刀石上前后推拉着。那刺刀足足有手臂那么长,它是从冲锋枪上卸下来的,当年公社干部来到夕阳谷缴枪,童钢偷偷把枪藏在了石狗岭。后来村长何闻天告了密,还主动带人搜山,童钢不得已才交出冲锋枪,最后还挨了一顿批斗。
“爷爷,你还找来了稻草人啊!”童雨看着挂在龙眼树上的稻草人惊讶地说,那稻草人满身都是窟窿。“那当然!这一回可是过五关斩六将,得真刀真枪!”童钢爷爷边说边用毛巾擦拭锋利的刀刃,接着又把刺刀固定在自制的卡套上,那铁制的卡套连着一根长约两米的木棍。童雨和周子明赶紧把窟窿稻草人卸下来,然后又挑了一个自认为最结实的稻草人挂上去。
“话说关羽拜别了曹操,骑着赤兔马就直奔东岭关,守将孔秀那厮却说没看到曹操的文书,阻拦关羽过关……”童钢爷爷边说边舞动着手里的刺刀,时而又刺向稻草人。过了一会,童雨和周子明快手快脚把稻草人卸下来,又挂上完好的稻草人,卸下来的稻草人除了满身窟窿不说,还有断胳膊少腿的,甚至后面还有缺头颅,或是被砍成两段的。童雨对稻草人被爷爷砍成两段那一幕感到特别震撼,他还记得那厮就是牙将孟坦。
又到了放暑假的时间,夕阳河河畔是夕阳谷最热闹的地方。一个留着短头发,皮肤黝黑的毛头小孩双手掩着眼睛,站立在稻草场的中央,他嘴里数着数:“一、二、三、四……”其他小孩在一个连一个的稻草包中穿梭着,他们就像一群逃命的老鼠,在寻找藏匿的洞穴。
突然,有人焦急喊道:“大家快跑,童妈来啦!”顷刻间,有的钻进了稻草包,有的爬上了河边高大的灌木,还有的跳进了河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童雨快跑!童雨快跑!……”稻草包里,灌木丛上,夕阳河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沸腾起来,但童雨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衬衫,身躯非常有骨架感,年龄约四十岁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条鞭子,怒气冲冲地向稻草包走过来。“你们这些孩子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童妈一面骂道一面三步并两步地走向童雨。“特别是你,一点都不争气。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你!”话完鞭落,那竹鞭在童雨的眼前划起一道完美的弧线。童雨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瞪大眼睛看着母亲说:“妈妈,你不要打我好吗?”
“不好!”“啪”一声,童雨摸着屁股跳了起来,然后猛地跑向河边。他边走边哭,还不时地回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母亲。
“站住!如果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童妈,那里的水很深。”伙伴们异口同声喊道,童妈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她看着儿子无奈地摊手说:“童雨,你今年十二岁了,9月份就要上六年级了,你怎么还那么贪玩呢?”童雨连忙争辩:“妈妈,放暑假了,我很久没和村里的伙伴一起玩了!”
“大童,你快过来!”童妈对着石头屋大声喊。童雨站在原地,看了看周围的伙伴,然后又看着匆匆跑来的父亲,父亲手里拿着爷爷那根刺刀木棍。伙伴们都急坏了,放声大喊:“童雨快跑!童雨快跑!……”童雨也非常焦急,手舞足蹈地抖动身体,终于向夕阳谷的后山石狗岭跑去。
“孩子,不是妈妈不让你玩,是你的学习成绩太不稳定了,叫我怎么放心啊!”童妈望着远去的儿子自言自语。她脸上的肤色灰暗,可能是经常顶着烈日干农活的缘故,额头上还扎着几条很深的皱纹,近看人比较显老,有沧桑感,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充盈着坚毅。
傍晚,童雨坐在石狗岭最高处的狗头石上,他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直俯望着眼前金灿灿的夕阳谷。一缕缕青烟从谷中升起,一阵微风吹过,那一缕缕青烟扭动着身躯,好像一个个翩翩起舞的少女。谷中稻田也泛起了金色麦浪,还有那宽阔的河面不时闪着银光,那是鱼儿跃出河面反射光芒形成的……突然,童雨觉得眼前一下子暗了许多,他站了起来,看到夕阳已经有一大半隐藏在月牙山后,环视周围的村庄,发现他们早已被黑暗吞没,而眼前的夕阳谷却异常明亮,好像夕阳对这个美丽的山谷恋恋不舍似的。“啊——”童雨弯着腰,撑成喇叭状的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夕阳谷高声呐喊。呐喊声在山谷久久回荡,惊起了树林里一群群归巢的鸟儿。天色已晚,童雨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光,匆匆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