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了,是个名角儿了,骨头就硬了?”张坤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奚落起来。
卓南溪知道师叔是真气了,也不说话反驳辩解,埋着头任由他说,到底是自己的不是。
张坤看态度低头不语态度软和,也不好再发作,毕竟他大了,如今也是个名角了,总要顾及些颜面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计较了。
“觉得自己是个名角了,就连军阀都敢惹了,接下春满楼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你师父的,都吞到狗肚子去了!”张坤本来就是个烈性子,如今只觉越说越气,大有卓南溪做出了什么欺师灭祖的气势来教训。
卓南溪低着头,只默默地受着,不敢说什么话,生怕将那股子还没发出来的火越浇越旺。
事后,他也不是没想过后果,可他就是个孩子性子,喜怒哀乐全凭一时快活,打小就唱戏练习,便成了个戏里的人,哪里会顾及那么多,更何况在他心里,这事儿本也不是他自己的错。
若非半句出来个恶霸似得陈章,事情也断然到这一步,再者,本就是自个儿与清雅相识在前,但是这话却是不能在张坤面前说的。
看着卓南溪低头不语的样子,张坤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些,毕竟不是他的师父,也管不了太多,可他就是气,一想到他为了个女人连命不要了,还辱没了戏,心里就更气,可再气又有什么用,骂也骂了,该说的也说了,还能怎么样了,毕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又能知道多少,便是自个儿那个时候又能好到哪里去,如此想着,心里的那点火气也没剩下多少了。
“你要是不要命就尽管去陈家,杀人放火我都不拦着你,那是你卓老板本事,要是还想唱戏就给我夹着尾巴做人,管他姓陈姓李都别去招惹。”虽然心里气去了大半,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才是,“既然知道错了,就去你师傅跟前好好反省。”
“我没错——”卓南溪低着头轻声道,他是个执拗性子,一心扑在戏上,便也得了一身只有戏台子才有的秉性脾气,他师叔打他骂他他都守着,是他该,可要他去低头认错,却是万万不能的,即便是再轻贱,他的心里头也有他自个儿的是非曲直黑白分明。
“你说什么?”张坤不可置信的盯着他。
“师叔,我没错。”卓南溪抬头坦荡无比的看着张坤,维持着他那点无比可怜的自尊。
“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没错!”卓南溪斩钉截铁的看向张坤,继续道:“我没错,师叔。”
“混账东西!”张坤气的直发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在了卓南溪的跟前,可见真真是气到了极致。
谁都知道卓南溪怕他师叔怕的紧,谁知,这回他倒是没有退缩,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动都没动。
外头看热闹的人一听杯碎声便知大事不妙,立即收起看戏的姿态,回头赶紧做手上的事。
有些热闹是真热闹,可有些热闹是要殃及池鱼的。
后来没过多久就见卓南溪面色无异的出门来,平淡的好似方才挨骂受训的人不是他一般,反倒叫看戏的众人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没多久张坤随即而出,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让人看不出什么好,也看不出来什么不好。
回头再看卓南溪,依旧默不作声有条不紊的卸妆搽药水,人家当事人都没什么,看戏的也就觉得没趣了,看着看着也就散了。
待回到家里已是月上柳梢头了,其实也算不上家,不过就是个简单的没什么东西的小院。
踏着月光,卓南溪不慌不忙的进了门,拍了拍身上的风尘,进了屋就坐在镜子面前琢磨脸上的淤青,整体来说还算是好的,也不枉他拼了命的护着这张脸,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就是嘴角那儿青的厉害,不过多用点粉还是能盖住的,就是要多费些功夫。
但这也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一张口唱戏就疼的跟撕口子似得,钻心的疼,今儿晚上若非不是他死命的忍着,恐怕就要坏事。
琢磨了好一会儿,却怎么看都觉得不满意,直到林临端了一碗糖水搁到他跟前,才没再继续琢磨。
这是林临刚熬好的糖水,甜的紧,喝上一口就能齁的人心里堵得慌,却也是这些天他每天早晚都要喝一碗的糖水。
原因无他,只因半个月前他在楼里练习《天女散花》转圈的时候头突然晕了一下,原以为是自个儿懒散使得功夫退步了,吓得他练了好久,但后来不仅没好转,还晕的越发的厉害了。
有天早上起身的时候,竟是晕的眼睛都看不清了,这才发现是自个儿出了问题,去医院看的时候,那个黄头发且说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的医生,说他有点那个什么低血糖,卓南溪是不懂医学的,也不知道低血糖究竟严重不严重,反正当时可把他吓得不轻,一宿都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把这些年存的所有的银子都翻出来了,求那个洋医生给他开药。
结果人家一片药都没给他开,就让他回来喝糖水,他当时还以为是医生不给他开药,还拉着人家争论了好久,反正在他看来,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低血糖什么的肯定不是小病,要不是他听人说洋医生看病技术好,他才不到这种一股子怪味的地方来,结果还让人家一句话给打发了,到头来,别说药了,就是医生都没见到,这才悻悻而归。
因为吃了瘪,也不想去看医生了,后来头也越来越昏,眼睛一阵一阵的黑,吓得他好几个夜里都梦到乌鸦了,站在屋檐上,彻夜的叫,之后连遗产都开始计划着怎么分配了,一边还死马当活马医每天喝点糖水。
谁知,半个月下来,头也不昏了,翻再多的跟头都不觉得难受。从此以后,但凡是见着别人头昏的,他都让人家喝糖水。
喝完了糖水也不知怎的,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面的人就一阵的唉声叹气,真真就一小孩,让人看着都好笑。
又过了好一会,乌云开始遮住月亮的时候,他推开了里屋那扇时常紧闭的门,不大,还空荡荡黑漆漆的,窗柩上映着还没被乌云遮完的月光,卓南溪轻车熟路的摸黑点了一只红蜡烛,恭恭敬敬的放在了案前,烛火明明灭灭的跳跃着,只看得出是个牌位,却看不清是谁的灵位。
点罢蜡烛,接着光亮还能看到几个字,只见卓南溪难得沉稳的跪在了案前,而供奉着的灵位不是旁人,正是他那早已逝去的师傅。
卓南溪的师父去世三年了,那时候他才刚成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谁知他师父却一撒手什么都不管了,把戏班子的担子压全压到了他身上。
说实话,他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除了唱戏便什么都不懂的了,哪里知道去如何经营戏楼,可担子总得有个人担着。
好在这么些年磕磕绊绊的总算是过来了,只因不懂得经营,他便豁出了命的唱,一场接着一场,这才有了如今的名气。
那时再苦再累,旁人尚且还能抱怨两句,可他只能咬紧牙关一个人守着,还好,终究是熬过来了,虽说如今的春满楼也算不上经营的多好,但到底是比先前那两年好过了些。
其实,他师父并非是真的就是后继无人了,才把戏班子交给他这个徒弟的,他还有个亲生儿子的,叫孙玉衾,说来还是他师兄哩,如今就在戏班子里,也算是班里的几个台柱子之一。
只是他性格狭隘,行事为人都不怎么讨人欢喜,担不起事,便是戏曲上的造诣更是差了卓南溪好大一截,那时候,他师父不放心他师兄接手戏班子,便把担子撩给卓南溪了,现如今使得他师兄二人每每相见就如仇人一般分外眼红。
约摸跪了半个小时,卓南溪突然跳起来满屋子乱翻,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听到动静的林临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进来看到的就是满屋狼藉,以及始作俑者,凡事不是他要找的东西一律都扔的远远的,看的林临跟在后头心都跟着一颤一颤的,生怕这位祖宗一个不留神就摔坏了什么东西。
翻箱倒柜的找了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拿着一沓纸,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字不似字符不像符的东西,又回到他师父灵前跪着,一张一张的看,这种东西,也就他自己能看懂。
其实,卓南溪是真的想和李宓在一起一辈子的,虽然在他的世界里还不太了解真正的情爱,可他自己觉得他对李宓的感情就是戏文里柳梦梅对杜丽娘,唐明皇对杨贵妃一样的感情,都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他都想好了,以后他唱戏养她,这些都是他写的新戏,许久以前就开始写了。
他不识字,袁元又到浙江去了,没人代笔,他就只能自己写,不会的就用符号来代替,所以到最后就导致整篇整页都是无人能懂的符号。
真的,他是真的想过的,在他二十一年里,除了戏以外,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有过如此长远的打算,李宓是第一个,但她却不要他的情意。
那个时候的情爱,在一起的不一定是你情我愿,更多的你需要和我想要,只是那时候的卓南溪还不明白,或者是不想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