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北风唤客归,灼灼南炱燃青灯。关山月,空圆缺,洗不尽断刀残血,浣不净烟沙风尘。南方的碧水蓝城啊,该是白鸽嬉闹,金鲤遨游的,哪来的兵戈,哪来的魂逝神消。
这个冬日,宁尘心身疲惫,但他怎也不会。想到这个冬日对他而言是多么温暖,对他而言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宁尘同迎来的马六步行于城楼洞里,马六斥责倦怠的门吏致使城门拥堵,宁尘心中郁闷,寡淡无言。再信马而行,不多时路遇一辆牛车,是静静候在那里的。
“我……”
“府中都处理好了?”叹息一声,宁尘抬眼问。
听宁尘问,并未责怪,姚芯儿瞧过来,立刻答“嗯,都安排好了。府中暂时只有我房里,还有霓俜姐姐房里的见过凡儿。但想来,凡儿的存在此时怕是四下皆知了。所以芯儿让春姑和沫儿去下庄了”
“李代桃僵?能成吗?”宁尘怀疑问。
“只有我几人见过凡儿的面貌,当可以的。也命白梅巷着手为他做身份了,就让他以养子的身份进府吧”姚芯儿想了想答。
宁尘点点头,慵懒的靠在车壁上闭目不再言。近府门,车外一声呼唤,马六凑近车帘低声几句,宁尘答一句“这就随我去”
“你先回府,今日辛苦了”宁尘言毕,准备出,就听得身后姚芯儿唤“三郎”,而后低声言“放手吧”
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宁尘只顿了顿,而后跨马疾驰而去。
马六的言语并不是为了武宁凡,自下了李令月的马车起,宁尘就已经放手了,或许她说的对,只有她能够给武宁凡该有的未来。或许只有有了武宁凡,她才不会走上不归路。
宁尘与马六快马往南市去,是武凌传信唤去的。
南市的一家片汤铺子,尘嚣如此,庸扰如此,一张缝补得破破烂烂的羊皮毡子下,一张几案旁坐着两人,四周是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食客。他们匆忙,他们狼吞虎咽,可他二人却不紧不慢,依旧优雅,依旧风轻云淡,所以他二人显得格格不入。
宁尘见到两人的那一刻,脸上露出来难得的微笑,是会心的欢愉,是相聚的欣喜,“二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有站起,腿一摆,脚勾出一个几凳,大口喝着汤的汉子高声答“刚到,来,给我三郎也来一碗,多点羊肉……”
这人是唐先慎,便是与武凌,宁尘结拜的唐先慎。此刻的他一副胡人打扮,脸上的沧桑一眼便可瞧见。宁尘欣喜过去,坐了下来,三人围坐,未言,皆开怀大笑。
“二兄怎么回来了?这么突然?”宁尘奔忙半日也是饿了,未先言,大口吃了半碗方开口。
“事起紧急,受父亲之命回来。倒是三郎,听大哥言,三郎今日又有危难?”唐先慎又叫了一碗问。
“倒不是什么危难,是我自己吓自己。陛下宣见,有些摸不着头脑罢了”宁尘边吃边言。
“可是有什么事?”一旁吃完,安坐的武凌问。
听言,宁尘的神色暗淡下来,武凌见此情景,再为宁尘叫了一碗,也不再问。
不多时栓马归来的马六也上桌吃了起来,几人大饱,武凌要付钱,唐先慎却阻拦,而后他独自进店内,良久方出来。
不多时,瞧着眼角泛着泪花的唐先慎,宁尘没有问。倒是瞧几人默契的未问,便言“我左军的一个队正,他叫喜渭,刚刚那是他的老母,那妇人是他的妹子。听他言,他妹子几年前嫁了一个男人,不久那个男人便病死了,再嫁的男人随他从了军,也死在四弯子了。年初她妹子去信,说又嫁了,是片汤铺子的,说人虽老了点,丑了点,但对她好,对她的老母好。他说等回来时,要请我们来他妹子的汤店吃面片汤子”
没人打断他的话语,几人在拥挤的曲巷穿梭着,听着故事,似乎眼前便是莽莽黄沙。
“他死了,就死在我们曾经牧马欢歌的地方,就死在他们曾经奋战守护的地方。那是十月,是父亲怀疑吐蕃人有所动作派我驻守张三城,当时有驼人逃到城下,我命城中守捉出,半日未归,便命喜渭带人去接,结果他们遇到了吐蕃人的大队。他们都死了,被砍下了头,挂在英雄林里……”
上了坊道,他的故事讲完了,不再言语,宁尘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言“他们是英雄,是守护一方的英雄”
而后四人回了明安王府,为唐先慎接风,宁尘下帖请了几人,武凌也下帖请了几人。趁唐先慎沐浴休息的时候,武凌同宁尘去西阆苑请安,乐果儿等陪同姑奶奶上香已经归来了,姑奶奶听说唐先慎来了,便打起他的主意,武凌和宁尘自然欢喜,若表妹与结义兄长成了眷侣,那自然是喜上加喜的事。
宁尘宴请的是豆卢野,薛稷,岑羲,上官飞,姚彝,以及崔湜,武凌请的是武攸绪,武攸宁,以及狄公二子。还有三人宁尘也是第一次见,是三兄弟,长兄李元综,二兄李元绎,三弟李元纮,他们的曾祖父是应国公李粲,祖父为陇西郡公李宽。父亲李道广为汴州刺史,他们原为长安国子,是年前来洛阳的。孟子吟本就在府中,参加自不用说,如此这一宴皆是青年才俊,可谓是群贤毕至。
这一醉,宁尘再醒来时,已是正午,璃茉儿端来清水和蜜汤,又言“郎君该给小郎君取个名”
宁尘顿了顿,揉着太阳穴却一点想不起来昨日宴会的事,“哦哦,是那孩子,嗯……”
想了想,宁尘又道“我不喜取名,惟明是潼儿起的,不然你来取个?”
“那就叫取缇字如何?”璃茉儿原本想拒绝,可刚一开口,就改口言。
缇乃取同替意,宁尘懂了璃茉儿的意思,也就点点头。
宁尘已穿戴好,坐在几案旁等着璃茉儿为他束发,外间突然有哭闹声,是姚芯儿怀抱着一个一岁左右大的孩子进来,他正前仰后合,似要挣脱姚芯儿的怀抱。瞧此情景,璃茉儿丢下桃木梳,忽得站起,而后快步过去接住孩子,那孩子果真不闹了,做着鬼脸的璃茉儿笑得开怀。
气闷的姚芯儿一跺脚跪下为宁尘束发,宁尘忍着笑意言“我就觉得你温柔可爱,只是孩子小,感觉不到,或是你俩本就气场不和”
故意手上用了用力,姚芯儿气恼言,“他就让沫儿带,奶娘姑子都拿他没办法,真是个缠人的家伙”
“刚沫儿言叫他缇儿,我觉得行,莫不如就让他跟了沫儿吧?”宁尘探问。
宁尘没有睁眼去瞧姚芯儿的神色,她手上顿了顿,而后依旧从容,良久,姚芯儿问“源后还空出来一间,莫不如让沫儿搬过去?”
宁尘听言睁眼,抓住了姚芯儿正整理发梢的手,而后缓缓回过头来瞧着身后一脸紧张的姚芯儿正襟言“一切你说了算,我只是说说”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逃开了。
武宁缇入府,是和皇甫惟明一样,以义子身份入的府。之后不久,白梅巷将他的身世编造好送到宁尘案前时,宁尘也是吃了一惊。这孩子原是明安王府下庄一位姑子的儿子,生父也是府中马奴,只因被烈马踢伤且勤恳辛劳才被安养去下庄了。现今这孩子编排的身份是当日伪造宁尘书信害宁尘入狱的那个黄三公的外孙,阿狸小妹黄思安的儿子。阿狸小妹是黄三公的第二女,大女儿早年间便死了,老来得女的黄三公对小妹甚是珍爱。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李叔克父子。强行将小妹纳入房中后不久李叔克便厌倦了,而后小妹又被李利鲁盯上了。五六年间,小妹曾怀过几次孩子,但都没活成,大概是那对禽兽父子不敢让这个孩子存活于世吧。但李府老奴们早有传闻,言小妹曾经有过一个男孩,被她放在沟渠中送了出去,那就是一年前左右的事。
或许这就是天定,一切都太过巧合,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宁尘除了对李氏父子的愤恨外,当真有些相信了冥冥中这几个字。当宁尘问起姚芯儿时,她说,起先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是蓝露柠来求她恩赐几两银子去给小妹重新安葬时讲起的。当宁尘问是否真有这个孩子时,姚芯儿点点头,她言那孩子其实已经死了,是卡在涵洞里没飘出去。永远困在那黑暗阴寒里了。当宁尘问及是如何发现的,姚芯儿言,她叔父姚元景曾在都水监任职,多年前在南苑她叔父的园子,她幼弟不慎落入这涵渠便卡在涵洞里了。也是那次姚元景提起南苑一些园子出于毛氏,他们大多会在涵洞留下阻隔,以防外入。由此姚芯儿才派人去察探了,而后果真找到了。最终他也将找到的孩子同小妹和三公一同安葬。
草草吃了几口,宁尘便准备去阆苑见唐先慎,刚出门,便撞到穿着男装的若梦,“听说与大兄和阿兄结拜的人来我们府了?”
“对,昨日到的”
“我想见见,倒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让我两位兄长都和他结拜”凑上来的武若梦一脸好奇言。
两人一同往东阆苑去,刚行不多远,有小婢素悻自倾心楼方向过来,礼而后轻声言“郎君,姑娘,娘子请郎君往楼中一趟”
一脸不善的武若梦转过头去,宁尘也不理会,和蔼言“好,若梦,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若梦本就对姚芯儿,乐果儿几人不大欢喜,能够和平相处宁尘便感欣慰了,她如此,宁尘全当她如小孩子家般不喜有人霸占她的哥哥。
宁尘随素悻往倾心楼,被“遗弃”的武若梦一跺脚,气闷言“哼,谁愿和你一起走啊,本娘子也不是找不到路”
宁尘到倾心楼时,乐果儿正在暖房里侍弄花草,“年初为了上林苑,花房损失很大,还好吗?”
“嗯,苗圃在,就等开春再植就好了,损失嘛,相对回报来说,算不得什么”乐果儿放下手中的花草,起身言。
“两日不见可是想念我了?”
“未见到三郎时,果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三郎,那三郎想果儿吗?”
净完手的乐果儿瞧着宁尘问,宁尘有些懵,他察觉到了乐果儿那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原来,果儿也会吃醋啊”,宁尘开怀言。
被宁尘点破的乐果儿放弃了,凑上前来摇着宁尘的臂膀言“我也给三郎生个小郎君好不好?”
被她这样嗔嗲变化弄得有些飘忽的宁尘忽然意识到什么,“你都知道了?”
点点头,乐果儿拉着宁尘往几案处行去,“昨日她出府后分了三辆马车行,一路是佯装的婢子婳,一路是她自己,是为了让三郎放弃的”
“那还有一路呢?”宁尘焦急问,问出口,又怕乐果儿伤心换而温柔言“看来你比我看得清”
“还有一路往城外清水庵去了,那是她府中老仆出家的庵堂”乐果儿言。
“清水庵,清水庵”嘀咕着,宁尘突然想到什么,狐疑地望向乐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