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尘进宫后,姚芯儿为防不测做了几处安排,一命乐果儿同非烟等陪同姑奶奶往左近寒门寺进香,二派人传讯晨起出城的武凌,三通知父亲姚崇。
宁尘得知府中情形是快马疾驰而归的,远远的,武若梦跟随着,两人穿过街巷,惊得行人四散。至府门前已是人去空寂,马六立于门前焦急踱着步子,“人呢?”
“走了,我派人跟着了,只不过……”马六颓靡言。
“哪个方向?”
“出城,南……”
“驾……”一挥马鞭,宁尘再次奔驰而去……
“阿兄……”武若梦正欲上马,缰绳却被拉住,“娘子,我去吧,府中看着点,莫让消息漏了……”
往城外,宁尘未曾停歇,他一路驾喝声不断,只想快点赶上。出城五里,官道车马多了起来,再五里,有岔路,但见一人一马候在道旁,“郎君,遵娘子令未曾过手,两边都派人找了,询过路人,该是这个方向……”府中一侍从下马躬身言。
宁尘回应点头,而后往所指方向奔去,不多时前方一辆马车出现了,马车行进得很快,是匆匆逃离的模样,宁尘驾喝一声追了上去。
北风凌冽,吹起袍服,吹起车帘一角,隐约一个红裙艳艳的身影格外醒目。当宁尘跳上马车,车夫不但没有停下,还挥鞭加快。钻进车内,是一张熟悉的脸,却不是宁尘所想的,“是你,你主子呢?”
所见的是婳,她虽扮着李令月,服饰相同,妆容相似,但只一眼,便可辨出来。她怀中披风下紧抱着什么,她见到宁尘的那一刻,转瞬而逝的是畏惧,而后表现出的那份淡然,让宁尘看到了李令月的影子。
她未回答,她时刻戒备着,“交出来吧,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依旧没有回答,宁尘等了一刻,而后探手去抢,二人便于狭窄的车内动起拳脚来,婳当是自幼习武的,身手很让宁尘意外,但她只能用一只手,装扮又有所限制,没出十招便落了下风。
当宁尘抢过她怀中之物时,竟是一个包袱包裹的白布娃娃,愤怒扔掉,宁尘擒住她的一边肩,将婳按到车壁上,准备逼问起来,“孩子呢?”
刚开口,婳的痛苦哼叫让宁尘觉得不适,而后隐约察觉不对劲,捞起她身着的披风和外裳,肩头有血痕,往下,似有血渗出。宁尘有些发愣,而后粗暴地拽住她的襦裙拉了下来,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去遮蔽暴露的身子,宁尘偏了偏头,瞧见她的面容,亦是无喜无怒的,是那样平静。她在隐忍,连痛苦也是隐忍着的,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痛苦。瞧着那细润的背上满是伤痕,那是鞭子抽打留下的,宁尘曾经受过,他很清楚。
“因为昨晚?”
婳没有回答,宁尘松开了她,而后沉默片刻方钻出车去。一个口哨,马儿追了上来,待宁尘跳上了马,提着裙裾,捂着胸脯的婳钻出车来,她跪坐犹豫,而后颤声开口言“王,是母亲,莫要错怪了主子”
……
回到起先那个路口,侍从还守在那里,见到宁尘,侍从已明白,他摇摇头,指了指另一条道言“六阿哥追去了”。宁尘有些气恼,有些愤怒,而后他突然省起,省起不久前擦身而过往回城方向的那辆马车,当时他一味追着出城方向的马车,那辆很醒目的马车便只是匆匆一瞥。
再次挥鞭追去,很快便追上了那悠哉悠哉的马车,虽没挂幡帜,但宽大豪华,再看那并行的两匹高头马儿,绝不是一般的马。宁尘毫不客气,直接用马鞭捞起车帘来,一双含愧带怯的眼,确是李令月。
宁尘钻进车中,车夫放慢了速度,李令月偏过了头,她不敢看宁尘,她逃避着双眼。
突见语塞,宁尘也一时开不了口,忽得省起,宁尘质问“凡儿呢?”
“是我的争儿”李令月转过头来,傲然言。
“争儿,你想让他为你争些什么?”依旧不善。
李令月没有回答,眼里是愤怒,亦或莫名的感伤。只一瞥,再转过头去,是短暂的沉默,而后李令月再开口,声音是平静的,毫无波澜,“我只想让他活得有尊严”
“让他做一个平凡人不好吗?”宁尘反问。
“你觉得还可能吗?从他出生那一刻起”
良久的沉默,宁尘再开口时,已然没了先前的气势“至少我不会让他置身险地”
戳中了痛处的李令月眉目微颤,衣襟下是握紧的双拳,宁尘还想开口,瞧见自责懊悔模样的李令月,再也说不出口,唯有沉默。当宁尘转身准备钻出车去时,就听得“你说过,我是你的女人,对吗?”
宁尘僵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分明听得清楚,他没有回答,身后又有一个想竭力平静下来的声音问“倘若没有争儿呢?”
一句句戳在宁尘心间,他再次瘫坐下去,他依旧没有回答,“我曾深爱着一个男人,自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下定决心要和他共度余生,我给了他我的温柔,给了他我的骄傲……”
“我以为他会爱我,如同我爱他那般,我以为我们会很幸福,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清晨我为他篦发,他为我描眉,日暮携手相依,看那天边的霞,园圃里嬉闹的儿郎……”
“我终究错了,是他告诉我我错了,大错特错,错得荒唐。因为我的错,他痛苦一生,我煎熬半世。他说我不懂,说我以为的爱,以为的爱情,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喜不喜欢,他爱不爱……”
“是啊,我没有问过他,是我太自负了,是我以为自己是公主,是父皇母后最疼爱的公主,是诸臣眼里尊贵无二的公主,我便可以得到天下人的喜欢,他便没有理由不爱我”
宁尘靠在车壁上,静静地听着,他不敢去看她,只偷偷瞄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是他让我懂得,爱与贵贱无关,与付出与回报无关,爱情,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眼神,这样平静安详。他爱那个女人,他为了她可以冷落我,为了她可以对我殷勤。他精心策划,他挖空心思,只为让她活着,只为旬月的那一次相会。假死,呵呵…,真死,呵呵……他以为我容不下她……”
“是啊,我怎么会容得下她……”
李令月陷入了过往里,神色愈发暗淡了,宁尘往她那个方向挪了挪,终于开口了,“容不下吗?”
“妥协,让步,你以为这些是什么,是出卖尊严换回来的不值一提的感动,是施舍,是表演的爱意,那是羞辱,是以爱之名的羞辱……”
“所以你……”
“他是我丈夫”李令月抬眼答,泪落了下来,落在衣襟上,落在宁尘探过去的手上。
车外风愈发凌冽起来,行得很慢,所途是一片开阔,呼啸声愈烈。宁尘的肩头,趴着放声大哭的李令月,是宣泄,是惩罚自己,她似要将所有眼泪在这一刻流尽,宁尘自那吹起的车帘间隙见到了枯黄,见到了衰败,见到了无尽的悲凉。良久,宁尘凄声问“那我呢?”
忽得自宁尘肩头起来,李令月瞧着宁尘,四目对视。宁尘在那双眼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暗淡神色,看到了自己脸颊的热泪,“是她吗?那个与你并肩携手的女人?”
宁尘没有言语,此刻他正恍惚在红梅下氤氲中,此刻他恍惚于云飞嫣就在身前,那泪颊,那眼里的疼爱,一如过往。他忽得心如刀绞。
直到起身离开,宁尘也没有回答,他想逃离,想逃离这,逃离这深陷的怜惜与被怜惜里,逃离于两个灵魂相互温暖愈发靠近而不知觉里。他害怕赤裸裸,害怕伤害,他宁愿懵懂,宁愿含糊不清,他感受到了,他怕那是她口中的侮辱,害怕是自己以为的寄托。
宁尘跳下了车,他不敢回头,车内传来一个声音“你应该逃,应该害怕,你是争儿的父亲,只是我孩儿的父亲”
宁尘听得心腑都在发颤,声音远去,他也心神恍惚起来,而后一声呼啸将他打醒。猛地清醒过来,宁尘才发觉,似有大大的不妥,一量马车正自岔道过来,它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宁尘漫步大道,他怀抱着冬日的冷峻,心中莫名慌乱。不多时,一辆马车悠哉赶上,是婳,婳正驾着车。
“车夫呢?”
婳没有回答,宁尘看到了马车缝隙滴落的血迹,“为什么?”
婳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低着头,只是等待着宁尘的斥责,“只是因为他听到了我们说的话?只是因为他知道我看了你?”
宁尘愤怒了,他看到了鲜红的血在滴落,似那就是自己动的手,似那里面躺着的是那些曾经因自己而死的人。听完宁尘的话,婳摇了摇头,躬身平静答“主子更在意王放过了奴”
一拳捶在车辕上,宁尘哼了一声,怒言“自以为是,我看是你的阿娘更在意吧”
婳躬身不再言语,其实宁尘并不清楚李令月会怎样,但他希望李令月如自己希望的那样。至于武宁凡,自见到李令月那一刻起,孩子便抢不回来了,宁尘意识到这一点,也就不再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