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那般高傲,总是站得笔直,生怕低下头来会折了尊严,玷污了自己尊贵的血统。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华丽雍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显得高高在上,但无人知晓她的夜深人静时曾无数次憧憬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小女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人。
“令月?”宁尘颤声唤道。
镜子前的人身子颤了一下,没有转身,神情是戏谑的。但宁尘瞧得出那是强装出来的,更是一种深深地无奈与纠结,就如同宁尘的纠结一样“呵,给你三个忠告,第一马上出去,第二此后不要再见了,第三再失忆一次”
宁尘一动不动,而后上前两步,离她更近了,脚下踩到裙裾也未觉“那你就该把我拒之门外,既然让我进来,为何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镜子前的人一直未动,宁尘也痴楞半晌,他几次想开口,几次又咽了回去,良久,他鼓足了劲儿,低沉道“或许自第一次白马驿相遇,我们就注定会纠缠不清。揭开你的面纱,看到你的第一眼,或许那时你就刻在了我的心底。再次相见,那个耳光打醒了我,是我,是我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会不经意的想起你,逃避自己已经爱上了你。那天晚上,我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已然不是自己了。没有想到能够再次遇到你,没有想到你又突然出现,那一耳光,打的是你,也是我自己,我怕,我怕不会再那么幸运,不会再遇到你,我怕,我怕会失去你…你的那一滴泪,让我的心告诉我,告诉我,我要保护你,此生要护着你……”
镜子中的人再也绷不住了,她的面颊开始抖动,紧咬牙关也抑制不住的抖动,“我不清楚你,不清楚我在你的心中是怎样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自己在你眼里看到的东西,不知多少次,我幻想过你的身份,幻想过我们可能的生活…”
宁尘再次上前,他自己的声音也变了,有些沙哑,有些颤粟,“当我知道你是李令月时,我当时有些怕,怕你根本没有将我,将我们的一切放在心上,我怕,怕我感受到的,看到的都是虚无,都是一场梦,一场精美的表演…”
“当我发现你怀孕时,当我觉得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时,我窃喜,我忧伤,我更加害怕,我怕因为他的到来给你带来伤害,怕你会因为他而疏远我,怕你会逃避,我更怕,怕你会做傻事,会绝情的杀死我们的孩子…”宁尘言,已然抑制不住,上前把镜子前的人拉了过来,她已泪流满面。
李令月已经凸起的肚子在宽松的裙裾下也很明显,她再也站不住,她靠了过来,靠在宁尘怀里,她哭泣,她动容的哭泣。突然她一口咬在宁尘的肩膀上,她奋力的咬着,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宁尘握紧了拳头忍着,始终未发出声音,然后又是哭泣,宁尘瞧她哭的这般凄厉,心中似被什么东西扎着,就如同当日见到云飞嫣为自己挡箭受伤时一般。
宁尘抚着怀中人的后背,轻声言“令月,不要这样好吗?为了孩子…”
李令月自宁尘的怀中挣脱,拳头如雨般打过来,“混蛋,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出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我的梦里…”
她再起扬起拳头,她再次打了下去,宁尘一动不动“你知不知道,是你,是因为你,让我整日睡不着,让我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己,更是你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失去了更多的家人…”
“对不起,令月,对不起…”宁尘强硬的握住了李令月的手,掰起她的面颊,吻上了她那润湿的颊言。
“你混蛋…你该死,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救他们,他们可以不用死的,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拳头再次如雨点般打来。
“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不好,你明明知道即使你好好的也无法改变什么,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必然要发生的,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宁尘掰着她的肩大声言。
宁尘知晓,自一开始出事,陆陆续续有李唐宗室的人上门去求李令月,但她根本无法见人,更不能去宫中求情了。对于她的决绝,走投无路的李唐宗室们除了气愤和谩骂外,也没有什么办法,但这些无疑是一根根针刺痛在李令月的心间。
“就是你…就是你…全都是因为你…”宁尘紧紧抱着李令月,紧紧抱着,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他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安慰。
“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在我最好的年纪。你知道吗,我发过誓言不会再为男人流泪,已经发誓不会再爱,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最黑暗的时候出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的时候出现,我恨你,我恨你…”
“令月,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不配再爱,可是不知为什么,你总是会出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我一直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你没有错,你本该,本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一个幸福快乐的女人,一个善良温暖的母亲,有些事情不该由你承受,不要折磨自己了好不好…”宁尘温柔言,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李令月抬起头,抚着宁尘的脸流着泪言“不,回不去了,如果你早些年出现或许我还可以,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一切都错过了,就像我的错爱,我那错付的青春,我们不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妻子,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阳,你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不是在自欺欺人……”
“我不要,不要你做自己不喜的事情,不要你把自己变成一个自己都厌恶的人,求求你了好不好,令月,我们不去管,不去争?好不好…”
李令月笑了,笑得很凄惘,笑得多无奈,“啊…”,她突然扶着肚子叫起来,宁尘一把扶住她,她很痛,她直往下坐,宁尘连忙大喊,很快便有提着木匣的医士过来,搭脉进针,然后又连忙开了一副药来,原来是大悲大喜情绪激动,动了胎气,已经开了安胎药只需静心养胎便好。
宁尘守在榻边,守在李令月身旁,自此两人再未言心事,再未言过去与将来,再未言爱恨对错。两人默契的不再提起,只扮演着平常人家的夫妇,享受着这一刻的平静,这短暂的,幸福的,安详的,静谧时光。
宁尘让李令月靠在自己怀中,一口口的喂她吃完了药,然后取过锦帕为她拭去唇角的药渍,“还上妆干嘛,对宝宝不好,对你的身子也不好,要多休息,莫想其他的,每日去园子里活动活动,多吃点,都瘦了…”
宁尘絮絮叨叨,李令月不厌其烦。夜里宁尘就伴在李令月身旁睡下了,两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只言肚子里的孩子,只言当下的宁静时光,似乎两人都有意避开烦扰,避开不开心的事,难得的默契,难得的安详与宁静。
悉心照顾李令月吃过早膳,宁尘也该离开了,他抗争着,直到高阳当空,已然不得不离开了。可是宁尘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清楚这一离开,很难再来,他一直在逃避他们的心迹,他们所谈的问题,宁尘心底清楚,其实李令月说的对,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已然不可能做一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她生来就不可能这样。
宁尘自怀中摸索出了一对耳坠,那是白马驿那日自她耳上摘下来的,宁尘留了一只在她枕边,另一只紧紧攥在手心。瞧着睡梦中的她痴痴良久,附身下去,吻上了她的唇,她那没涂口脂的唇,然后轻言“令月,我愿用十世苦难换与你一世美满,但求你珍重自己,怜惜孩子”
宁尘起身离开,榻上的人眼角溢出一滴泪,攥紧的拳直嵌进肉里,高阳撒到罗帐上,却丝毫恍不了榻上人的心神。
对于宁尘的出现,公主府的婢子婆子莫不躬身,瞧都不敢瞧宁尘一眼,而宁尘大摇大摆走出云清苑后,尽量掩盖行迹,自始至终也未表明身份,在城中饶了几圈才往驻地奔去。
全身心投入练兵中,为的是功业,是权利,是能够保护所爱之人的力量,更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让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困扰在无边的惆怅中。但每次回府都能带来欢愉与轻松,缘是那雨昔的温柔,潼儿的怜惜,更是姚芯儿的落落大方。
“瞧好了”姚芯儿面前几案上放着一个鸡蛋,然后有模有样的取出一块方帕来盖上,再假模假式的念几句咒语,就在马上要揭开方帕时,一旁婢子璃茉儿突然啊了一声,宁尘本能的扭过头去,再扭回来时,却见鸡蛋不见了,几案上是一只可爱的黄色雏鸡,孵化出来不久的样子。
宁尘乍还没反应过来,“神不神奇?”一脸得意的姚芯儿炫耀着。当宁尘明白了奥妙,应声附和,却趁她不注意,一把拉过她来,就听得她的裙裾里臀骨下,发出了一声蛋碎的声音,“啊…你坏!你……”
所有婢子都捧腹大笑起来,两人一番嬉闹,宁尘也展露欢颜。
自和姚芯儿言明心迹始,她都很尊重宁尘,一直以知心好友的身份相待,瞧见宁尘满脸的忧扰和痴烦,她总是会想尽办法逗宁尘开心,宁尘也总能发自内心的展露笑颜。
九月初,李旦自请赐姓武氏,上让禅位表,其言曰:臣以宗社事重,家国情深,诛锄巨逆,奉戴嗣主。今承制旨,猥推宸极,在臣虚薄,不敢祗膺。循环震惊,无任感哽。次日群臣奏称“凤集上阳宫,赤雀见朝堂”。
太后武则天亦准所请,于九月九日亲临则天门,大赦天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同月乙酉,上尊号曰圣神皇帝,以李旦为皇嗣,赐姓武氏。丙戌,又在神都立武氏七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