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出自昭明《文选》的古诗,是东汉无名文人创作的“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篇,也是十九首中极富盛名的一篇。一般认为“古诗十九首”反映了东汉末年乱离时代文人的苦闷和失落,“代表了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成就。”[12]标志着五言诗的成熟[13]。此首《行行重行行》则是“游子思妇”主题中的经典。
前面四句,交代游子离家之事实和造成离别之原因。“行行重行行”即走了又走,行而不止的意思,因为越走越远,所以造成了夫妻“生别离”,导致天各一方、相距万里的现状。“生别离”化用屈原《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典故,来衬托悲情。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两句,化用《诗经·秦风·蒹葭》成句,而加了一层转折。《蒹葭》的主人公是个男子,“道阻且长”只是构成相见的困难,然此时或适逢乱世,不确定性太多,主人公又为女子,当然会认为相见无由了。“安可知”一作“安可期”,或许更贴切,无可期待也。诗歌至此全用赋体铺陈。
七、八两句忽插入比体,形成两个意象,意象的表面是胡马、越鸟、北风、南枝所构成的两幅图景。离开了故土的胡马(北方之马)仍向北风而立,南方之鸟虽飞离了旧居,仍在向阳的南枝筑巢,此图景象征不忘故国。李善《文选注》引《韩诗外传》云:“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此两句应出于此,其意境甚至可追溯到屈原的《哀郢》:“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因此其“象外之象”是一幅游子思乡图。在作者的心中,自己在思念游子,游子也在思念自己和家乡。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两句,写随着时间的推移,相思越来越深,作者日益憔悴,以致衣带渐宽。马茂元先生说:“‘远’,指时间而言。”[14]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诗歌前面四句已把距离之远说及,这里就时间说更合理。“衣带日已缓”句后人袭用得很多,最著名的大概就是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浮云蔽白日”是古代常用之比喻,用来比喻奸佞当道,遮蔽了君王和贤臣的交流。汉代陆贾《新语》中的“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中“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用的也是此典故。这里用君臣关系来比拟夫妻关系,可能是因分离日久,女主人公因思成疑,怀疑丈夫在外结识了异乡花草,或是怀疑丈夫在外受到冤屈迫害而不能返乡。这两句是揣测丈夫久不归家的原因,属于无端而起的白日梦一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两句,写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一年又到尽头,人生忽然老去,转眼已将白头。钟嵘谓《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诗品》),大概指的就是这些地方。清人吴淇说:“妙在‘已晚’上着一‘忽’字,彼衣带之缓曰‘日已’,逐日抚髀,苦处在渐;岁月之晚曰‘忽已’,陡然惊心,苦处在顿。”(《选诗定论》)指出此两句与“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两句形成一种对照关系,读者不妨自己体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有两解,一为思妇自我安慰,即以上这些思念都不必再说,还是多吃点饭吧;二为劝行人加餐。从汉代乐府《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的“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来看,似乎解释为劝行人加餐更好。一般认为《十九首》为文人创作,从文人“温柔敦厚”的审美观来说,似乎也是后者更好。这两句对后人创作启发良多,元稹的传奇《会真记》崔莺莺劝张生“春风多厉,强饭为佳”,即从此化出。而在王实甫《西厢记》中,崔劝张曰“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则将“加餐”改为“节食”,关怀相同,而养生观念有所不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