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翻到福克纳著名的短篇《献给爱米丽的玫瑰》。
在自私专横的父亲死后,主人公爱米丽决心重新开始生活,并爱上一个叫荷马·伯隆的男人,然而在小镇严厉的清教干涉下,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幸福也遭到破坏。绝望的爱米丽杀死爱人,并多年紧闭门窗,与他的尸体相拥而眠——她本可以选择更轻巧的死亡,然而,她没有,而是用那么多晨昏守候着一具爱情的标本。像福克纳另篇小说《野棕榈》中的那个男人,她宁愿忍受巨大的创痛,而不愿坠入虚无。
《野棕榈》中的女人流产死去,在狱中的男人得知后托人给自己带来一颗毒药,然而,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业已不在,如果自己再死去,余下的一半记忆也不复存在。
在悲伤与虚无之间,他选择了悲伤,以此作为留住爱人的最后方式。
这悲伤如此痛楚,犹如刀尖上的舞蹈。只能在记忆中爱一个人,即便是幸福,也是血迹斑斑的。
爱人之间总有一人先告别,谁先离开?如果是你,你忍受不了爱人独自活在世上的孤寂,谁和他在夜晚说话在黄昏里牵挂?而如果不是你,爱人走后蚀骨的悲哀会将你从陆地推进海里,再没有岸可上。
谁为谁而生,谁又为谁而死?
听王菲的《寒武记》,悠远清冷的前奏,让人想起那个在悲伤与虚无间选择悲伤的男人。
“故事从一双玻璃鞋开始……直到伊甸园长出第一颗菩提,我们才学会在湖中边走边寻觅……”,爱从始前伊甸园的禁果开始繁衍,照了几千年的月光透过窗棂,“寒武记”,这以古篆写在泛黄的竹宣上的三字犹如三颗清冷的泪。
它让人想起心碎的爱情,兵荒马乱的爱情,盛世里如电光泡影般的爱情,还有那个男人,把毒药藏起将爱人深深镌刻进回忆的爱情。
他把自己当作一只痛楚的陶罐,盛满她的气息。他为她而活,两个人叠加在一起,才有了这只生命陶罐。他牢固地守着记忆,就如攫住了她的一点白色裙裾,他不能撒手,世上那么多人,只有他,是她还活着的凭据。
他一撒手,她,连同他们的爱情都将无影无踪,他还会再与她遇到一起吗,像一粒游荡的灰尘碰上另一粒。宿命充满玄机,他无法保证。而今生,此刻,他紧捧住自己灵魂的陶罐,照见她逝去的面容。
——在写作中的福克纳是怎样一种心情?幸福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铭心的失落的,福克纳显然不是个幸福的人,因此才会构想那样强烈而痛苦的爱。
年轻的福克纳爱上近邻的女儿艾斯特尔,她比他大两岁,漂亮聪明,而福克纳身材瘦小,常常几个小时坐在广场发呆,他被视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艾斯特尔订婚了,新郎自然不是21岁的他。
福克纳并未停止给她写信,向她表达他绝望的爱。
艾斯特尔结婚前三个星期,他离开了,去了英国皇家空军的志愿组织,他梦想着成为一名战斗英雄,到那时,他想,艾斯特尔会后悔的。然而,在训练最后阶段,停战协定破灭了他的梦想。
艾斯特尔婚后三年,福克纳将自己写的88首诗装成册,题为《春天的幻影》,赠给艾斯特尔。
4年后,他倾心爱上一个叫海伦的女子,然而海伦的母亲对这么一个无“正当”职业,没钱且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竭力反对。至于海伦,虽然也同他在海滩上漫步,但那只是出于一种消遣,她对作家的生活并不感兴趣。她嫁给了新奥尔良一个有钱律师。
在遭受几次恋爱挫折后,32岁的福克纳结婚了。戏剧性的,新娘是结束11年婚史后的艾斯特尔,两个男孩的母亲——她希望结婚,他却有些犹豫了。毕竟分开太久,他怕已不是他当初为之颠倒的爱情。
但许是为圆一个宿梦,他和艾斯特尔结婚了。
婚后诸多问题暴露无遗,他不修边幅,是大学发电厂锅炉房的运煤工,而她喜欢打扮,买新潮的衣服。1936年,艾斯特尔的挥霍使福克纳深陷债务,他在报上登出启事,对她签的支票概不负责。并且,自女儿出生后,他们间便没有了性生活。
婚姻没有出现他当初所期望的爱情画面,仿佛一次失败了的冒险。
但因为心爱的女儿,他最终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1949年,52岁的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提名,他迎来了他生命里创作及荣誉的高峰期,以及,新的一次爱情。他爱上比他女儿稍大的21岁的大学生琼,她是他的崇拜者,在拜访他之后给他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这个漂亮活泼的女孩使福克纳又感到了“年轻、勇敢、纯洁”。
对福克纳的爱情,琼积极回应着,然而,就在福克纳的爱情火焰越燃越炽时,她却开始犹豫。加之妻子艾斯特尔的反对,这段恋情又以痛苦告终。好在这时传来他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多少给了他一些慰藉。
福克纳就这样告别了一生中最后一次爱情:和第一次爱情没什么不同,都是来不逢时。
对爱情不再抱有幻想的福克纳一心致力于写作。
晚年,尽管身体虚弱,他却对酗酒、打猎、骑马保持着足够的迷恋,他频繁地从马上摔伤,有好几次伤势严重。医生说他是拿自己的性命胡闹,他却不以为然,坚持说,“我必须征服它!”,一并征服的还有疼痛,他甚至拒绝医生开的止痛药。
——他却始终没有征服过爱情。磕磕碰碰,爱而不得,得而无幸。
在他小说中那些激烈甚至极端的爱,是否寄寓了他这生情感太多的失意苦痛?
爱是美酒,也是毒药。
而有时既便明知它是盏渗毒的酒,仍然忍不住饮鸠止渴——对一个渴着的人,毒酒也是过瘾。
福克纳,他一生饮过的皆是兑毒的美酒,老了,这些毒以孤独的方式发作。那些剧烈的运动与频繁的摔伤,也许正是他缓解毒性发作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