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萨特爱上22岁的卡米耶。
她是个图卢兹地方药剂师的女儿,离经叛道,像许多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那般倪傲不驯。
并且,她富于表演天才。
据西蒙·波伏娃回忆,她的居室像歌剧院的舞台背景一样,时而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时而是中世纪的城堡,而当她在等待情人时,她披散头发,一丝不挂,毫不掩饰她的情欲。
卡米耶和萨特在共同朋友的葬礼上相识,俩人当下一见钟情,随即如胶似漆。
当时,卡米耶正被一位富有的制造商儿子追求,但卡米耶压根无意嫁人——她宁做一个举止轻佻的女子,也不愿做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妇女。
是的,中产阶级妇女,听来体面而尊贵,但同时是多么空虚乏味,了无生趣啊!
同男人偶尔调次情后负罪感倒来得比甜蜜更长久,一生忙于生养抚育孩子,和女佣讨论晚餐食谱,侍候酩酊大醉的丈夫,计划如何把丈夫的薪俸安排成要更新的地毯和孩子们的衣物、去乡下度假的开支,还有不能让别家太太小觑的帽子首饰——像一枝鲜花,被榨去了青春、姿容、腰身,最后成为可供入柜内的标本,只有底下的标签简单地注明了端良的科类与生平。
这张标签对于卡米耶是没有价值的,她根本不屑牺牲掉那么多放纵的欢乐换得这样一张无用脆薄的标签。
她承认她的风流与轻佻,她也从不想立什么牌坊。
卡米耶时常从图卢兹来巴黎——为负担她的费用,萨特努力接一些译稿,并四处借债。
一年半后,卡米耶以卖弄风情找到了新的负担她费用的情人。他是个戏剧界的红人,年龄大她许多,并且和太太住在一起,但她是无所谓的。
在一次波伏娃对这位情敌进行拜访时,她穿着埃及艳后般的丝织戏装向她宣讲了自己对男人的心得:只需略施小计再加上调情卖俏就成了。
卡米耶也的确是这样身体力行,在男人里周游了一生。
她始终没成为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妇女,但她掳掠了不少中产阶级家庭妇女的丈夫。她对于男人大胆的挑逗像柄讽刺的刀刃,戮破了中产阶级妇女苦心撑起的幻像:她们守着的堡垒其实弱不禁风,别说从外面攻占,堡垒里的男人其实一心只想着外逃。
以前看过篇小说,文中男人执意要让一个酒廊女子回到“新生活”,因这个女子像极他先前的太太。他每个黄昏来到那家接待水手海员的酒廊,痛心疾首地劝那女子,你难道不想赶紧从这风尘里跳出来吗,看在上帝的份上,离得越远越好!
那酒廊女子说,风尘?哦,那只是您的叫法,随您怎么叫好了,我觉得很愉快,再没比这愉快的地方了。哦,不,我不需要您的拯救。
那男人从陪酒女们放肆的大笑里灰着脸出来。
又是一个宁做轻佻女子的人。风尘之于她们如水之于鱼,一旦习惯了用鳃呼吸,她是再上不得岸了。一来在男人堆里厮混,把男人的面目看清了——好容易忍受痛苦把鱼尾换成了人腿又怎样?不过是踩在尖锐的小石子上;二来操心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的生活比起灯红酒绿实在缺乏吸引力。
对于卡米耶,没有哪个男人能禁锢住她放荡的身心,就像没有哪所房子能包容下一团火。风流而富于才华的萨特也不能。
卡米耶信奉的,从来不是爱情,而是她自己——她的身体随意敞开着,但在最深处却上着一道牢固的锁。里面是一整座孤独荒凉的花园。她从没想要去打开,因此,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进入,成为可以洒扫她心灵的园丁。
轻佻女子此生是痛快淋漓的,衣香鬓影,脂粉欢声,然而,结局往往凄惨,没哪个男人沉下心来陪着她老。他们只愿分享她闪着光泽鳞片的丰美。
而那些中产阶级家庭妇女此刻倒等来了生命里姗姗来迟的春天:男人老了,愿意在家的火炉边呆着看报了,晚餐的酒量也有所节制;孩子们大了,制造出了叽叽喳喳的下一代。这个家的家具陈旧了,织物磨损了,可反倒见着点生气了。她在贡献出腰身与皮肤时,终于拢住了这个家。
并且,临死前,她多半有男人与孩子守在身旁。她的面庞此刻浮现出欣慰安祥。人们都说,她这生是圆满的,她的灵魂经得起审判。
一生的这一刻,她是不孤独的。
卡米耶却越来越孤独。像许多放纵了前半生的女人们。
她的脸因为酗酒变得浮肿,她曾令男人颠倒的腰肢肥胖得惊人,身上不再是光鲜的戏装,而是破旧而肮脏的衣服,浑身弥漫着酒味。
她被送到医院。临死前她还在喝一瓶红酒。为她送葬的只有波伏娃萨特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