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写过篇小说《向往高尚生活》,写一个从乡村和男人私奔出来的女人,来到城市后打拼奋斗,终于拥有了在城市的一席位置。但她一直未放弃对精神——这个词在如今听来是多么形而上而虚无,但它偏是小茹最热烈的追求,甚至,她为此做些让旁人匪夷所思的事。她和丈夫离婚了,并非因为外遇,只是因着他一直停滞原处,而她已向上走了很远,虽走得艰难。
女主人公是我在几年前认识的小茹。
小茹当时N大附近开家饰品店,那条街上像她这样的店有六七家,但小茹的最有特点。在门口的店牌上她写了段散文诗般对美丽的阐述,接待顾客和风细雨,像在写字楼办公,从她身上已看不出多少身世的痕迹——她是从湖北乡下和她现在的丈夫私奔出来的,两人艰辛地在这个陌生城市创业立足,有了一个家,一间店。
小茹非常追求或说向往精神生活,她所受教育程度很低,但这不影响她对精神世界的热烈渴求。她为此创造一切机会接近她认为高尚而美的东西,比如诗歌、比如音乐,那些东西无疑暂时离她还很遥远,但唯其如此,它们才像海上灯塔对于暗夜中航海人,有着莫大召唤力。
有一次接到她的电话,邀参加她组织的一个“女性沙龙”,疑惑地去了,吓了一跳——去的女人不少是N大老师,还有电台主持人。小茹只是开间饰品店,要搞起这个聚会,可见花了多少功夫!作为发起人发言时,小茹脸上洋溢着幸福激动的光泽。
“沙龙”后来因种种原因,没持续太久便散了。女教师们最缺的不是精神,是物质——下了课要带孩子要兼职,不像小茹,店里请了店员,有闲。
不久小茹又去学乐器了,手风琴,从最简单的识谱与指法练起。大热的天,她坚持去老师家上课。一段日后,竟也拉得有些像样了。
小茹举止和缓,说话慢条斯理,可内心有种强烈而固执的东西,像《钢琴课》中的那个哑女人。
小茹和丈夫的店越做越大,发展到两三家,买了套新房,算在这个城市扎根了。而小茹对诗歌与音乐的热爱一点没减弱,她买了许多艺术赏析的书来看,并且开始写诗,拿去找S大中文系的老师请教,不管别人是否认为她可笑,小茹一心一意地想从浅水游向一片海。
后来,三十几岁的小茹干脆成了S大中文系的一名旁听生。
小茹脸上已有了风霜,坐在一群年轻人中,很是显眼,而且,她的举止口音多少还携带了些过去乡村生活的痕迹。她应该引起过不少背地的窃笑,但小茹不在乎,她坚持修着课程,坚持在夜晚把内心的思绪写成诗歌。
小茹很少和人谈她的婚姻,人家敬佩她当年私奔的勇气时,她笑笑,不说什么。
她丈夫是个粗线条男人,样貌普通,精明,趿着拖鞋站在店门口和别的店主用本地话瞎聊,看上去就像个本地生意人——小茹从不和他说家乡话,她也不会本地话,她只说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她丈夫对小茹挺好,朋友去小茹家,他下厨烧几个家乡菜,大咧咧地端上来,自己倒了酒粗放地喝,小茹则温文地给大家布菜——她和丈夫不像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的夫妻,倒像他是她老家的大哥,而小茹在外头读了几年书,气质变了。
小茹的诗越写越多,她买了电脑,打印了一册诗集,按每月必买的《诗刊》上的讯息自费参加各种诗会。
一次偶路S大附近,看见一家漂亮的小饰品店,店门口是块诗歌语言的广告牌,很眼熟。
店里是小茹。她很平静地说,她离婚了,是她提出的,丈夫反应很激烈,但后来见小茹意向已定也就作罢。房子财产还有女儿全归了他(或许他觉得这是对于一个女人的最大惩诫)。小茹借钱开了这间小饰品店,打货看店都是她一人。她在S大附近租了间一居室。
离婚的原因是小茹不想这么过下去,她不想再要这样的生活与爱情。
一个不年轻了的女人,从头再来——小茹却一点不伤感,她拿出一摞诗集给我看,告诉我她发表了一些,还获了一次奖。她想一直写下去。
小茹还说,等这两年积蓄些钱,她会离开这里,到一个更广大,离文化更近的城市生活。
我不知道小茹为离婚承受了多少痛楚,包括放弃深爱的女儿,但小茹又是多么不肯苟且!她比许多女人都更加勇敢!她无比坦率地正视自己内心,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起后果。
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勇气放弃安定优裕的生活,而去追逐一些旁人看来虚无飘渺的东西——小茹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她的出走,仿佛破茧或蜕壳,痛楚,然而蕴含希望。
再路过S大时,小茹的店不见了,换了个卖新潮服装的女孩。
小茹就这样消失了。
她会游到她向往的那片水域吗,可以肯定的是,在凫游过程中,小茹一定体会到了内心充沛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