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米是那种思想型的女子,别的女子用在化妆美容的时间她都用在阅读上了,伍尔芙昆德拉以及桑塔格的句子张口拈来。
她思想的饱满与身体相仿——小米继承了母亲东北人的身架,圆脸,沉甸甸的腰,让人想起粮食,不过小米不难看,整个人从里到外有种结实的质地,并且阅读与思考使她脸上充溢着智慧之光。
小米25了,遭遇过一些男人,不过小米觉得他们都浅了,不够打湿她的脚脖子。
就遇上了在业大任教的他,讲授外国文学,颇有思想,敢于质疑几位西方作家并列得出很说得过去的若干理由。小米遇见他颇惊喜,像围棋高手遇见相应的段位。
小米待他就不同了。男人也挺欣赏小米,觉得她有女孩中不多的才情与智慧,和她谈话使他轻松,并能感到碰撞的愉快。
小米一点点地沉了进去,她的思想并未使她沉入得慢些,相反,思想的重量加速了这种下沉。
爱情以一种美妙的速度滑行着,小米觉得未来生活很可憧憬——当遇见这样一个男人。
她和他的相处内容最多是在清雅的茶馆聊天,他品龙井,她啜云雾,两人享受着谈话中撞出的火花,小米有时说出的机敏的话,连自己都觉赞赏,男人仿佛把她潜在的才情都激发出来了。
小米像恋爱中的所有女孩一样,对修饰更用心。小米其实是爱美的,只是她自知线条不够精致,索性不刻意为之,反正雏菊不能修饰成玫瑰或百合,就任其真实开去吧。
恋爱中的小米还是添置了不少东西,透明睫毛膏、香水、棉麻衣裙,都不浓烈,小米不希望他从自己身上看出刻意的痕迹,但又希望他觉出自己作为一个女子的好。小米甚至暗暗节食了,虽然成效不大。
不过小米花在阅读上的时间终归更多,她清楚自己的弱项与强项——化妆与节食都无法使她速成为一个漂亮女子,她的强项在于思想。
小米想,能真正打动他的当然是内涵,他那样一个有思想的男人,仅仅是颜色的美对他来说算什么呢?
交往了一段时间,小米明明觉得两人间流动着一种情愫的,可他从未对小米表白过——小米一直在期待。
有过静默,喝茶时,像雷雨来前,空气中布满饱含水分的云团,鸟儿低低飞着。雨,就要下了吧,小米仿佛感到雨点打在脸上的湿润。
她的心跳得慌而快起来,准备迎接那个爱情盛典时刻的莅临。她该如何作答呢,以表她的愿意与欣喜?
然而,他说起了别的话题,小米的心在一刹那间沉下去,和面前那杯绿茶一般,凉。
她笑着回应他,两人又聊起来,仿佛全然没有方才那令她惊心动魄的静默。
茶,就这么一直喝下去?
她想是他性情沉稳的缘故吧,也许他不惯于表达——她这样想着便有点释然,期待着下次,他总会说出那一句。她有耐心。
夏天来了,有段日子没联系。她为他想了20种理由,心却仍空落地慌。
意外地,一个朋友请客,他也会来。算起来,两人有近一个月没见了,小米觉得隔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小米精心地修饰了,却又不想露出痕迹——看起来,小米也就真的同没修饰没什么区别。小米轮廓沉沉的,有着自己的分量,化妆品衬起来显得轻飘,小米又不肯画重,不像那些白肤柳眉玻璃样儿的女孩,一点描画就有了别样色彩。
六七个人,小米到时,看他没来,她先松了口气。这样她可以更从容地等他。
他最后一个到,和从前一样儒雅,和每个人周到地打招呼,包括小米。他俩隔着一个座,小米觉得和挨着,或者隔十个座都一样——其余的人似乎都只是背景。
问起近况,他说近来很忙,在给一家私立学校兼课,她心里释然——她原等着他给一个理由。却有人玩笑,不是忙这,是忙花前月下吧?他笑着说,哪里!却是不欲辩驳。
小米的心刹那被尖锐地刺了一下。
上主食前,小米去了趟盥洗间,镜中的小米脸红红的,先前施的一点粉早已无存。小米实在算不得漂亮,但她神情端凝,不是漂亮不漂亮能概括的。
饭后,大家道别,小米故意磨蹭,想他同她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匆匆走了,及至他走远,小米忽地撑不住了,脑子里一片恍惚,想不起自己要去哪。
他的电话像季节尾声开过的花,淡了,淡到让人疑心有过那样一段开得浓密的时日。
小米有时忆起,她和他坐在茶馆聊天,手指仿佛还能感觉到壶的温度,像一个梦,梦醒了,壶的温度也就散了。
他的恋爱消息是确凿了,经过她亲自印证。
原是她想识的一个女孩,正是白肤柳眉玻璃人儿似的,细致轻盈,任何化妆品或者衣物在她身上都能表现出良好效果——它们也确实是她的最大爱好。
他怎么会爱她的呢?那个女孩,只爱看时尚杂志与言情剧的。
小米觉得莫大委屈,她那么努力地以内涵区别于其他女孩,这刻,却轻易地碎了。她几乎能听见碎裂的声音。
吴小米想,也许他从来只当她是个寂寞时的聊天对象,而已,无性别的。
她想起他常说,小米,和你聊天真愉快——真的,小米觉得自己很傻,他只是说“聊天”,聊天而已。他又不是说,小米,和你生活真是愉快!
十二月来了,小米的生日。
好友在街上打电话给她,小米,要什么礼物?我在“好书坊”附近——都知道,送给小米最好的礼物是一套书。去年,好友送给小米的是一套“西方女作家文丛”,小米点的。
电话那头没作声,然后好友听到小米很坚决地说,我不要书,你送件衣服给我吧,要么瘦身霜香水唇膏,除了书,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