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就把全信都读完了;在信末她为对他如此失礼而致歉意,还告诉他,他把烟盒丢在她家了,这也是斯万第一次来时她信上的那句话,不过那次还加了一句:“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而对福什维尔则没有这样的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当中有什么勾搭。说真的,福什维尔比他受骗受得还更厉害,因为奥黛特在给他的信上说来客是她的舅舅。总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万,占有更多的地位,也是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发走的。然而,要是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没有什么的话,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怎能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会儿没做什么不好的事,福什维尔又怎能相信她不马上去开门的道理?斯万愣住了,既难过,又惶惑,然而面对奥黛特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这个信封,却又感到高兴,因为她绝对相信他是个正派人,然而通过信封那个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那个秘密之外,也向他泄露了奥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为未知的王国打开了一道透亮的窄缝。这时候,他的醋意为这一发现而大为兴奋,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独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强,对一切足以滋养它的东西全都贪而食之,甚至是损害斯万自己也在所不惜。现在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万也就每天都为奥黛特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接待什么人而操心,想方设法去打听福什维尔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这是因为,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还保持着开始时那样的特点,他既对奥黛特如何度过她的一天一无所知,脑子又懒于用想象去填补这个空白。首先,他不是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仅仅对她一天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有某种情况(也许是经过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奥黛特会对他不忠。他的这种猜疑就像章鱼一样,最初伸出一只触手,又伸出第二只,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着于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刻,其次,是另一个时刻,然后又是另一个时刻。然而斯万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
而外界的一切却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奥黛特跟福什维尔隔离,把她带到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馆里的男人都会追求她,她也会追求他们。他自己过去在旅途中也总是追求新欢,到人头攒动的地方,而现在人家却觉得他有点离群索居,回避社会,仿佛曾经惨遭社会的伤害似的。当他把每一个男人都看成是奥黛特潜在的情人的时候,他又怎能不厌恶人类呢?就这样,斯万那份醋劲儿就比当初他对奥黛特的欢快强烈的欲念更进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变,使得他在别人眼里彻底变了样,连表现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特征也都完全变了。
就在他读了奥黛特给福什维尔的那封信的一个月以后,斯万去参加维尔迪兰家在布洛尼林园设的一次晚宴。正当大伙要散席的时候,他注意到维尔迪兰夫人跟几个客人交头接耳,看来他们是要提醒钢琴家第二天参加夏都那个聚会;而斯万呢?他可不在应邀之列。
维尔迪兰夫妇压低嗓门说话,用词也含含糊糊,那位画家却粗心大意,高声叫道:
“到时候什么灯也别点,让他在黑暗中弹《月光奏鸣曲》,咱们好好欣赏欣赏月色。”
维尔迪兰夫人看到斯万就在跟前,脸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说话的人住嘴,又要让听话的人相信这事与她无关,然而这个愿望却被她那木然无神的双眼淹没了,在她那目光中,无邪的微笑背后掩盖着同谋的眼色;这种表情是发现别人说漏了嘴的人都会采取的,说话的人也许不会马上认识到,听话的人却立刻就心里有数了。奥黛特突然变了脸色,仿佛是觉得做人实在太难,只好听天由命。斯万心急如焚,盼着赶紧离开餐厅,好在路上向她问个明白,劝说她明天别上夏都去,或者想法让他也应邀前往,同时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的怀中得以平静下来。总算到了叫马车的时刻。维尔迪兰夫人对斯万说:
“再见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试图用亲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来避免他注意到她不像往常那样说:“明儿个夏都见,后天上我家。”
维尔迪兰夫妇让福什维尔登上他们的车,斯万的车停在他们的车后面,他在等着让奥黛特上去。
“奥黛特,我们送您回家,”维尔迪兰夫人说,“福什维尔先生旁边还有个位置呢。”
“好的,夫人。”奥黛特答道。
“怎么?我一直以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万高声叫道,也顾不得挑选委婉的词语了,因为这时车门已经打开,他早已等得不耐烦,决不能就这样单独回家。
“可维尔迪兰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独自回去吧,我们让您送她的次数够多的了。”维尔迪兰夫人说。
“我可有要紧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说呢。”
“您给她写信好了。”
“再见。”奥黛特向他伸出手来说。
他想微笑,可脸色实在难看。
“你看见没有?斯万现在居然对咱们这么不讲客气。”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对她丈夫说。“咱们送奥黛特回家,看样子他简直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实在是太不礼貌了!他干脆把咱们说成是开幽会馆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奥黛特怎么能受得了他那种态度。他那副神气完全是等于说:‘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奥黛特,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怒气冲天地找补了一句:“哼!这畜生!”她不自觉地(也许是出于为自己辩解的需要)用了一头垂死的无辜牲口在最后挣扎时激起宰杀它的农民用的话语,就像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宰那只硬不肯咽气的母鸡时那样。
当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走了,斯万那辆车向前挪动时,他的车夫瞧着他,问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发生了什么祸事。
斯万把他打发回去,他宁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园。他高声自言自语,那语调就跟他一个时期以来历数维尔迪兰家那个小核心的妙处和这对夫妇的宽宏大量时一样,多少有些做作。奥黛特的言语、微笑和吻,他从前觉得是如此甜蜜,现在如果以别人为对象的话,他就会觉得是何等可憎,同样,维尔迪兰家的客厅,他刚才还觉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发着对艺术的真正爱好,甚至是一种精神贵族气派的风味,现在则因奥黛特去见、去自由地爱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了,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无耻了。
他带着厌恶的心情在脑子里设想他们明天在夏都举行的晚会。“首先是挑了夏都这么个地方!那是刚打烊的绸布商光顾的地方!那些人满身都是市侩气,简直不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拉比什[86]剧本中的人物!”
去参加的人多半有戈达尔夫妇,可能还有布里肖。“这些小人物搅和在一起,也真够滑稽的,他们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会,简直觉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哪!还有那位画家,那位爱拉皮条的画家,他会邀请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的。斯万想象奥黛特会穿上对郊游来说是过分时髦的服装,“她这个人就是庸俗,这可怜虫实在是太傻了!!!”
他仿佛听到维尔迪兰夫人饭后开的玩笑,不管这些玩笑以哪一个讨厌家伙为目标,在过去总是能逗他乐的,因为他看到奥黛特为之发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声简直跟他自己的笑声融为一体。现在他感到人们会以他作为笑料来引奥黛特发笑。“这是何等令人厌恶的欢快!”他说,嘴撅得简直叫他感觉到脖子上紧张的肌肉都蹭到衬衣领子了。“怎么?一个按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竟能从这么令人恶心的笑话中找到笑料?任何一个鼻子稍为灵一点的人都会皱起眉头躲避这样的熏天臭气的。一个人怎么能不懂得,当她居然耻笑一个曾经正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来的同类时,她就堕落到了万劫不复的泥坑?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些家伙是在九泉之下叽叽喳喳,口吐无耻谰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维尔迪兰那婆娘拿我开的玩笑是溅不到我身上来的!”他昂首挺胸,高声喊道。“上帝可以作证,我是诚心诚意地想把奥黛特从那腐恶的泥坑里拉出来,把她带到高贵些、纯洁些的环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经到头了。”他说,仿佛要把奥黛特从这挖苦人嘲讽人的环境中解救出来的这个使命产生已久,而并不是仅仅几分钟以前的事情似的,仿佛他赋予自己这样一个使命,并不是在他认为那些挖苦嘲讽的话可能以他为对象,而且旨在把奥黛特从他身边拉走那个时刻才开始似的。
他看到钢琴家准备演奏《月光奏鸣曲》,看到维尔迪兰夫人害怕贝多芬的音乐可能刺激她的神经时装出的那副嘴脸。“笨蛋!骗人精!”他高声叫道,“这还叫什么热爱艺术!”她会在奥黛特面前巧妙地说福什维尔的好话(就跟她从前时常说他的好话一样),然后对她说:“您在您身边给福什维尔先生腾点地方好吗?”“在黑暗中!这拉纤人!这皮条客!”“拉皮条的”——他也把那种催一对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对而视,拉起手来的音乐叫作“拉皮条的”。他觉得柏拉图、博叙埃[87]以及法国的老式教育对待各种艺术的严峻态度不无道理。
总而言之,维尔迪兰家那种生活,原来被他称之为“真正的生活”的,现在在他心目中成了再糟糕不过的生活;他们那个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场所。他说:“一点儿也不错,那是社会阶梯中最低的一层,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个境界。毫无疑问,但丁那段令人敬畏的话就是针对维尔迪兰夫妇的!说来说去,上流社会的那些人,尽管不无可以指责的地方,却跟这一帮流氓不一样,当他们拒绝结识这一伙,不屑于玷污自己的指头去碰他们的时候,还是很明智的。圣日耳曼区的那句箴言Noli me tangere(不要摸我)[88]是何等富有真知灼见!”他这时早就离开了布洛尼林园的小径,差不多已经到家了,然而他还没有从痛苦中醒悟过来,还没有从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过来,他说话时那种不真实的语调和造作的铿锵还在不时加强他的这种醉狂,他依然还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上流社会的人们也有他们的缺点,这我比谁都看得清楚,然而他们毕竟还是有所不为的。我交往过的时髦女子远不是完美无缺,然而她骨子里还是有细腻的感情的,所作所为讲求正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她都不会背叛你,这就足以在她跟维尔迪兰这个泼妇之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维尔迪兰!这是怎么样的姓氏[89]!嘿!他们简直是那一号人当中登峰造极,无与伦比的样板!谢天谢地!现在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不再跟那一伙无耻之徒,那一伙粪土垃圾厮混在一起。”
然而,斯万没有多久以前还认为维尔迪兰夫妇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们当真具有,但如果他们不曾促成并且保护他的爱情的话,还是不足以在斯万身上激起那种为他们的宽宏大量所感动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时这种境界如果是通过别人的感染而得的话,这个人也只能是奥黛特。同样,如果维尔迪兰夫妇没有邀请奥黛特跟福什维尔一起去而把他斯万撇开的话,那么他今天在这对夫妇身上发现的背德行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怒,严厉指责他们“无耻”。毫无疑问,假如斯万在说话的时候避免使用对维尔迪兰这个圈子充满厌恶,对摆脱这个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说的时候又不是那么装腔作势,不是为了发泄怒火而是为了表达思想的话,那么他的话语是会比他的头脑更富有远见的。当他沉溺于那番谩骂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的多半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对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刚把大门关上,就拍了一下脑门,吩咐把大门重新打开,这回却是以很自然的语调叫道:“我相信我已经想出了明天应邀去夏都参加晚餐会的办法了。”可是这办法并不灵,斯万并没有接到邀请。原来戈达尔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个重病人,已经多日没跟维尔迪兰夫妇见面,那天也没能到夏都去,晚餐会的第二天他到他们家入席时问道:“那么咱们今天晚上就见不着斯万先生了?他不是有个密友在当……”
“我相信他是不会来了!”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上帝保佑,别让我们再见到这个又讨厌,又愚蠢,又没有教养的家伙。”
戈达尔听了这话,既是大吃一惊,又是俯首听命,仿佛是听到了始料所不及却又明摆在面前的一个真理;他只好既激动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盘里,连声说道:“噢!噢!噢!噢!噢!”中气一点点地衰竭,嗓音一声比一声低沉。从此斯万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就根本没有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