翛然候的侯府坐落在月州城西街的通衢大道上。顶上万瓦琉璃鎏光烁烁,四壁蔓蔓翡翠浓阴。
棠引推开侯府角门,悠悠地晃进府去。
此时已是新月初升,银生正在上灯,八角宫灯一个接一个挂到屋檐下,透出雾白的薄光。
银生收了长杆,迎上来,道:“公子没在筑过山天谕境听学,回来做什么?”
银生是长幽山上的一只八哥儿,从鸟蛋里一孵出来就跟了他。
棠引抖抖衣裳,跺跺脚,道:“那里无趣得很,我再不去了。”
银生见他神色郁郁,猜是出了什么事,他家公子性情随顺,虽然小时候也调皮捣蛋,但从不招惹是非。每每被山里的豺狼虎豹欺负了,便是这副神态。
银生握紧了手里的长杆,愤然道:“定是筑过山里那些各族的少主,以为咱们家家世贫弱,欺负公子爹娘不在身边,若是他们知道了公子阿爹是谁,还不一个个腆着脸来巴结。”
阿爹是谁?
他小时候也问过,姥姥说了一长串,他没听懂,还道一个人的名字怎么可以那么长。长大之后,有一天陡然想起来,才悟了,那些都是头衔。
只是他阿爹再厉害,又与他何干?他不过是长幽山里的一名小妖而已。
籍籍无名,资质平平,若是被人知道了他阿爹是谁,巴结不一定,讥笑是绝对有的。
“你瞅瞅,那么个光华日月,威震乾坤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蠢儿子来。”
想想都知道那些话是怎么从狗嘴里吐出来的。
……
绕过照壁,棠引道:“我不去听学这事,就别和姥姥讲了,省得她又生气又伤心的。园子那边若是没有不得已的事,也别叫我过去,那些雀儿们嘴碎得很,知道我不去听学了,保不住谁给我传到长幽山去。”
银生道:“都怪我,当初就应该硬跟着你去,凭我一张嘴,还撕不烂他们。”
银生不依不饶,牢骚满腹,却不知他家公子这次不愉快,委实与那些妖孽少主们无甚干系。
情爱之事,不好与外人道来。棠引没有与他解释,只闷闷地往堂上走,道:“有饭么,我饿了。”
桃仁鸡丁,肉沫烧饼,再加一碗白米粥,是玉婶婶做的。玉婶婶是只两千年的老蜘蛛精,被棠引拉来冒充家人,在凡间给他当阿娘。
“这几日家里可安生?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若是入凡做个普通人,便没什么可担忧的,日子极好混过去。可惜和皇家沾惹上,以后几十年都须得小心翼翼,不得安生。
银生道:“暂时没什么消息。四方哥前几日过来看了看,说后宫里依旧热闹得很,圣上怕是烦的坐不住了,不定哪天微服出宫来寻你。他叫咱们小心着,一有消息就叫雀儿传过来,可巧你就回来了。”
四方是只黑豹子,曾经跟随他阿爹打过仗,他小时候还骑过,后来他被爹娘送到长幽山姥姥家养着,四方也跟了来。如今为了他,混进宫里当了个御林军统领。
……
棠引一口一口喝着粥,隐隐约约有管弦之音幽幽入耳,应是流觞园的戏开场了。
流觞园便是他与那文帝最初相识的戏园子,眼下,成了他在凡间的产业。
只是那园子里的伶人与乐师,都换成了长幽山的百灵画眉和山鸡野兔。
银生也听到了声音,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公子,前一阵子,咱们园子对面开了家青楼,叫不矜楼,手段极好,挤兑得咱们生意清淡了些。”
棠引呛了一口,咳嗽两声,忍俊不禁,道:“不矜楼?这名字倒是实诚。”
银生也笑起来,道:“说得就是。不过,总觉得那些女子不像是凡人。”
棠引咦道:“难道也是妖精?”
银生道:“只是凭着一点气息,猜测而已。待有了机会,我拿镜子试试她们。”
妖精入凡,总是随身携带一面镜子,施了咒术在上面,可以看出真身来,以鉴同类。但很少用,因为大多数妖精到凡间都是转转玩玩便回去,像他们这样经年累月在凡间厮混的妖精,实在不多。
棠引道:“若果真如此,倒不用担心什么。左右都是妖精,又是相邻而居,你这几日备份厚礼送过去,两方相安无事,百年之后各回各家也就罢了。”
……
与银生又聊了一会儿,棠引从侯府角门溜达出来,从巷子里往东走,穿出去,便是月州城的东大街。
街对面豁然矗立一栋三层高楼,檐牙高啄,金碧辉煌。
每层均挂一圈茜色风灯,灯下人影绰绰,时有糯声软语,随着香风零碎飘落。
待走得近了,便能听到楼口小厮轻声细语的迎来送往之声。
正门的匾额上书着“不矜楼”三个大字,棠引笑着摇头,顺着街西边的石板路,慢悠悠地走远。
……
亦归亦往茶馆坐落在妖市与月州夜市之间。凡间夜市这边叫做亦归,妖市那边叫做亦往。
亦归亦往,流光一瞬。
棠引与茶馆老板打了声招呼,穿过茶馆,回到妖市。
一经出门,便赶紧把袖袋里贴着的禁咒符揭了,顿觉灵窍清明,周身妖气四溢,四肢百骸无比轻松。
妖市此时亦是明灯满街,妖语喧天。大小妖精在夜里显出原形,各地方言混杂在粗声细语中,除了有些诡异之外,与隔墙的凡间夜市相差无几。
碎心斋的店门关着,侧室的轩窗透出温润的光芒,洁净而明亮。
窗棂里的女子埋头于画卷中,案头一侧摆着一颗夜明珠。
棠引轻拉开门,殷勤上前,到屏风处时,临盏正把夜明珠举到画上,细细观察。
棠引道:“临姑娘,怎么做到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
临盏看着那画,道:“我再看一眼,马上就好。”
棠引四下翻找能照亮的玩意儿,这十来日他过得浑浑噩噩,枝椒和四方不在,八角年幼又慌着玩儿,家里早已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摸到半截白蜡,点燃了扣上纱灯,临盏也已完工。
将手里的画收成卷轴,临盏走出来,指着地上几摞卷轴,道:“这边是修好的,这边是没修的。最高的那摞是要落款的,我没给,旁人辛苦制出来,不能落我名字,是谁的,让谁拿回去。”
棠引深以为然,道:“我也是这么想,对了,临姑娘吃饭了没?”
临盏道:“没有,你家里有什么吃食?我垫一垫再走。”
铺子后面还有宅院,穿过半条长廊便是烹房。案上摆着六角纱罩,棠引拎起来,里面是四样小菜。
白焯地龙、凉拌土蜂、香煎竹笋蛹、椒盐桂花蝉。
八角!
棠引嘴角抽了抽,厚颜强笑,道:“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临盏默然。
果然让他找到一锅白粥,面儿上已经浆了一层粥皮。
临盏道:“这个好,我喝碗这个就行。”
棠引道:“凉了,热热再吃。”
临盏道:“我喜凉,若有糖更好。”
棠引将糖罐子递到临盏眼前,见她乖静地舀了白糖洒进粥里,心想:“这神仙似的人,倒也不难相处。”
盛了碗粥,陪她吃着,两人无话。
夜风卷着几朵琼花舞进烹房,院中琼树映着月光,瑶姿淡淡,绿叶稠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