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她伸手去摸自己发肿的额角,再度睁开眼睛细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小小的手掌,上面沾满了红色粘稠的液体。
一只雪白的小羊羔歪着头看她,轻轻“咩”了两声,用前蹄搭在她的膝盖上。
郁卿轻呻了一声,在迷惘了一阵之后,一段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忽如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至。
她记得的,她本是个现代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
而在那段记忆中,她又是凉州太守的女儿,名叫慕祁祁。大楚宣华十四年冬,慕祁祁才十二岁,凉州因地处大楚与北蛮的交界,遭到了蛮族的偷袭,祁祁父兄战死沙场,母亲戚氏亦心灰意冷,在慕府失守之时,令一个忠心的婆子带祁祁避难,而自己自缢在了自己的丈夫儿子的灵柩前。
当时大楚朝兵力算不得强盛,双方在边界恶战了许久,最终大楚赔了好几座城池进去,才得以消歇下战事,而祁祁作为忠烈的遗孤,被大楚宣华帝收作养女,眼下,他们便正在前往盛京的途中。
要只是如此,倒也还好,偏偏这慕祁祁乃是死过一次的重生之人,而在重生之前的记忆中,她的一生算是过得极为坎坷,最终怀着怨念,横死在了他乡。
郁卿仔仔细细捋了捋记忆。
祁祁初进盛京时,已经是来年开春,宣化帝改她的姓氏为萧,封她为“令仪公主”,并入皇家族谱当中,成为正儿八经的公主。
宣华帝给了她身份上的尊荣,也给了她如亲生父亲一般的疼爱,而祁祁由衷地感激陛下的收养之恩,最开始在盛京的那几年,她过得十分幸福,且与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萧胤暗生情愫。
萧胤体弱多病,但是专文擅谋,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也是一个真正能体会祁祁笑容背后那苦寂情绪的人。
正因如此,他们越走越近。萧胤待她,如兄如父,很多次提点她宫里的规矩,让她提防人心险恶,可是她却没能完全听从他的话,在夺嫡斗争中,被宣化帝第六子萧珩挑拨利用,将萧胤置于险地。
萧珩如愿窃取了皇位,并将萧胤流放到岭南瘴毒之地,但是萧胤因旧疾发作,死在了途中。而祁祁也被一直觊觎她的萧珩所霸占。
她一个弱女子,并没有还手之力,但心里始终酝酿着报复的计划,即便是欢.好之时,她亦是恨不得拔下发簪刺死萧珩才甘心。
她没有任何名分,萧珩也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召见她,本高高在上公主零落为尘泥,连宫中的下仆都会借机踩上她一脚。
或许明白她的心就是一颗捂不暖的石头,所以之后在和北蛮建交之时,十八岁的祁祁被当做和亲的公主,要背井离乡嫁给曾在战场上斩杀过她父亲的仇人。
压抑已久的怒意与恨意,终于在此刻全都迸发出来,可萧珩偏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和亲去北蛮的途中,她想过很多办法,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次次都被人阻止和拦下。
直到她进入北蛮的国境,着一身红色嫁衣,容颜娇俏地说想为那位老可汗跳一支舞。
那应该是天底下最美的舞姿,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怀着必死的决心。她媚眼如丝旋至火堆边,火红的裙摆宛如跃动的火焰。她抄起火堆里一根燃着的木棍,趁人不备,将那老可汗压在了身下,将手中正燃烧的木棍一断,狠狠地插在老可汗的满是皱纹的老脸上。
她终于如愿,背上被刀剑戳穿,五脏六腑都在疼,可她只觉得释然。
终于,终于可以再和太子殿下团聚了,临死之前,她是这般想着的。
……
那种炽烈的满是遗憾的感情,灼得郁卿几次心口闷疼。
而且很诡异的是,记忆中祁祁所喜欢的太子殿下萧胤,居然长得和傅予丞一模一样,而那个蔫坏的皇弟萧珩,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的容貌。
郁卿抱紧了小羊羔,不由得发了一会愣,用来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
她现在正在马车中,额头上的伤还在流血,一个约摸四十出头出头身材微胖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装着药的瓷瓶,跳上马车的动作显得有点笨重。
“姑娘,来上药了。”那女人动作麻利,拉住郁卿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容色很是愧疚。
来接她的是大楚皇室的马车,宽敞到可以满地打滚,里面还铺着一张软床供休歇。
而郁卿额头上的伤,乃是因为刚刚马车不小心轧到了路上一颗大石,颠簸之下,她滚下了软榻,额角撞上了马车壁。
而这个正在给她涂药的女人,郁卿继承了祁祁的记忆,也是认得的。
祁祁的母亲戚氏临死前,就是让这位周嬷嬷带着祁祁躲在假山里避难。
周嬷嬷人很好,忠心耿耿的,后来也跟随着祁祁进宫服侍。然而周嬷嬷的下场也极为不好,在祁祁被萧珩占据之后,周嬷嬷亦是得了严重的风寒,卧床不起,气息奄奄。
祁祁再硬气,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从小照顾自己的嬷嬷死去。可她无能为力,只能去求萧珩发一发慈悲。
那是祁祁第一次主动用身体迎合他,萧珩也似乎得了趣,派去了一个御医给周嬷嬷看病,可是终究太晚了,周嬷嬷不愿意看着小主人因为她而受此侮辱,在御医到达之前,她已经将一把磨得光亮的剪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因为继承了记忆,郁卿能够对祁祁的情绪感同身受。
周嬷嬷一边轻轻地处理她伤口,一边关切地询问她:“姑娘,伤口还疼不疼?”
“不疼了。”郁卿默了一会,呐呐地回答。
她仍旧不太适应新身份,又不得不逼着自己。
周嬷嬷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我们如今已经到了盛京的地界,再过几个时辰,姑娘肯定就要去宫中了……老奴年纪虽大了些,行事也有些驽钝,但受夫人所托,要一直看护着姑娘……”
郁卿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下意识安慰道:“嬷嬷放心,我会请求陛下,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
“嗳。”周嬷嬷终于笑了笑,抱了抱瘦弱的女孩,又感动又欣慰。
……
这车队仪仗是有些排场的,宣化帝与皇后秦氏立在皇城高处,身后是皇亲国戚与满朝的文武百官,来共同迎接这位即将飞黄腾达的孤女。
这个场景,郁卿也能在祁祁的记忆中窥得一二。
她头上绑着白色的缎带,孝服未除,仰起一张无甚血色却又格外精致的面容,远远地凝视着整座巍峨皇城。
……
“她就要到了,你去不去?”
此刻,在一处狭窄的宫殿中,云渡坐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里,面上表情显然不大好看。
现在的他,充其量也就十岁的样子,个子似乎比同龄人更小,显得更加瘦弱。
而在一旁拿着拂尘,正笑眯眯看着他的年轻的太监,眉眼五官,俨然就是时峥。
“好玩么?”
云渡面有愠色,他还没到变声期,声音再装得低沉,仍有点仿佛女孩子一般的奶气。
时峥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甚至上手捏了捏缩小版云渡的脸蛋,颇有些恶趣味地道:“可好玩了。”
云渡不说话了,神性使然,他的脾气不是很大,只是很坚定地要求他结束这个幻境。
“幻境既开,不到结局,是不能贸贸然结束的。”时峥摇了摇头,“而且,我也不在乎这次你能否成功,只是想让你看清一点现实而已。”
之前时峥说过的赌约,云渡倒也还记得。
他咬了咬牙,怒极反笑:“所以你就给我安排上这么一个角色?”
“萧珩这混蛋可是比你的所作所为过分一百倍了,要是这样郁卿还能爱上你的话,我就愿赌服输,用看家神器保郁卿一条性命,要是能成功渡化,说不定也能修成个正果呢。”
他一说完,再度用眼斜睨着云渡,这次男孩没有反驳,反而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情:“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时峥拍着胸脯,“毕竟我也不愿意看到你真记恨上我。”
真正的云渡,喜怒很少表现在脸上,可是约摸是沾染了些孩子气,他眸中有显而易见的欢喜。
时峥没忍住,再度伸爪时,被男孩拍了回去。
云渡迫切地想要出门,他耳里奇佳,远远地听见了城门边传来的礼乐声。
他猜测,郁卿此时应该已经到了。然而半晌后,两个守门的侍卫堵住了他的去路,男孩只比他们的身量一半高一点,其中一个侍卫比较暴躁,将他衣领提起,一把扔在了满是灰尘与落叶的院中。
时峥入戏得很,尖着嗓子“哎呀”了一声,跑到云渡身边,将他扶起来:“殿下,您还在被禁着足呢,还是好生在这里待着吧。”
云渡真得有点恼了,而且他也发现了,他现在的灵力似乎是被收走了大半,身体孱弱得仿佛真正的乳臭未干的孩童。
“拒绝开挂,公平竞争。”时峥笑了笑,大言不惭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