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崇的新家不大,一居室加上厨房和卫生间,唯一的好处就是朝阳,窗台上还摆放着前主人留下来的绿植。
冬日里色调寡淡无趣,就仿佛顾崇这个人。那种鲜活的东西,与他的气质并不太搭。
郁卿帮着打扫布置,两个人忙活了很久,终于有了点温馨的痕迹。
午饭是楼下店铺里点的中餐,顾崇现在兜里有钱,问了一句郁卿想要吃什么。
其实什么都成,郁卿不大挑食。
她有点累了,身上汗涔涔的很不舒服。顾崇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窝在那房中的沙发椅中睡着了。
顾崇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的睡颜,没吵醒她。
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们忙碌到现在,顾崇那受伤的腿早已经不堪重负,钻心蚀骨般地疼。
可他镇定惯了,从表情上看不出端倪。
饭菜有点冷,他重新加热了下,然后唤醒郁卿。
可到底高估了女孩子们的身体抵抗力,郁卿拢了拢袖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她身上一阵阵发寒,显然又感冒了。她努力打起精神来,吃过饭后就准备告辞,但是顾崇一把拽住她的袖子:“你等一等,我去给你买药。”
“不用啦,我没事的。”郁卿有点担心他的腿,今天的运动量应该远远超出了他的负荷,不能继续损伤了。
可是顾崇很固执,将她按坐回去之后,还烧了热水,指了指卫生间那些新的清洗用具:“你可以洗个澡,我半个小时后会回来。”
少年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逃也似的将门重重关上。
郁卿只好随了他的意思。
那些浸湿了冷汗的衣服被她摆在了暖气片旁边,少女光.裸.着身体,抱着手臂飞快走进浴室。
楼下就有药店,顾崇却在路上多逗留了一会。
可是郁卿动作太慢,他回来的时候郁卿才刚刚洗好,衣服还没穿齐整,头发湿漉漉的散在肩头,卫生间门口亦是水汽氤氲。
郁卿很白,肌肤嫩如牛乳,没有一点儿瑕疵。洗完热水澡之后,身上则被泡得浮起一层粉色,带着很清冽好闻的香皂味道。
顾崇别开了目光,可鼻尖还萦着那香气,若有若无的。
郁卿说了声“谢谢”,接过了感冒药,就着热水吞下。
感冒药副作用通常有点大,郁卿觉得昏昏沉沉,顾崇便嘱咐她先在这里睡一会。
郁卿确实不急着回去,而且明天就要分开了,90年代通讯条件简陋,可是写信寄过来也太慢了,还不如省点力气,珍惜当下。
少女没有丝毫戒心。
她脱了外套,里面是有点臃肿滑稽的秋衣秋裤。她身段已经长开,裤子明显有点短,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和脚踝。
郁卿乖乖钻进被窝里,凝视着在一旁静坐着的顾崇,半晌后药效上来,她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顾崇,我睡了哦,一会记得喊我。”
“嗯。睡吧。”少年声音平静,半倚在椅子上,伸手关闭了最后一点窗帘透光的缝隙。整个卧室陷入到静谧的黑暗里,他努力压住自己有些急促粗重的呼吸。
他抬手,慢慢按在心脏的地方。可是有些东西欲盖弥彰,捂得太紧,亦能生出一些甜蜜的、尖锐的疼痛。
……
郁卿醒来是在下午五点半。
她睡得很舒服,疲惫与感冒的症状一扫而空,而少年就在书桌边坐了一个下午,在速写本上涂涂画画。
郁卿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抱歉,顾崇,本来我是打算来帮忙的,没想到还要你照顾我。那感冒药多少钱啊,我拿给你。”
“不用了。”顾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他们也没必要非得事事分得那么清楚。
郁卿有些羞赧。
天色已晚,床上她卧过的地方还是暖和的,说实话她还想继续赖着。
可她还是只有穿戴整齐,跟顾崇说再见。
“我送送你。”在门口的时候,顾崇冷不丁这么提议。
天还没黑,到许家的包子铺只用坐半个小时的公交。郁卿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他了,然而顾崇执意要送。
下了车之后,他们在站台驻步了半晌。
外面起风了,浓云罩顶,他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情愫。
“你回来之后,我的手术应该也就做好了。”
他这么承诺。
郁卿笑笑,她的眸子倒映着这城市温暖的灯火:“那你别害怕,会慢慢好起来的。”
“嗯。”他默了一会,催促少女道,“回家吧。”
郁卿这才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快到家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拄着拐杖,伤腿微微蜷缩,还在目送着她。
……
次日一早,郁卿就跟许家父母一起,赶上回去南方老家的火车。
而这个时候,顾崇已经跟着黄老板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给他检查身体的是一个骨科方面的专家,而且看了看x光片,颇有些遗憾道:“这种程度的伤,保守治疗估计是不行了,还是尽快拟定截肢方案吧。你家属来了没有?”
这原本就是最坏的打算,顾崇心里早有了准备。
“就我一个。”顾崇皱眉,“必须要家属签字吗?”
“手术有一定的风险,你没有成年的话,最好还是要监护人在场……”医生话没说完,顾崇已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一个人做主就行。”少年镇定道。
他愿意去承受那风险,毕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农历腊月二十三是过小年。郁卿在比较温暖的南方老家,身边的亲友们她并不认识,但好在淳朴亲切,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不适。
晚八点,顾崇被推出手术室,转入到普通病房。
黄老板及夫人都在照顾他。少年因为麻药的作用,陷入昏迷,一张脸精致苍白,左边小腿的裤管空空荡荡。
“这孩子也是真可怜。”黄老板的妻子忍不住感叹,“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见亲友来照管,所以咱们啊能帮就帮一把。”
“是啊。”黄老板拍拍妻子的手,点头附和。
被截肢的人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产生一种幻觉,总觉得自己失去的那部分躯体还在,继而心里产生落差,极为难过和不舍。
可是顾崇不那么想,他从醒来之后,就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
黄老板给他买了辆轮椅,推着他出去晒了晒太阳。
安假肢要在三个月伤口痊愈之后,或许需要更久。
可是顾崇等不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医院没住满一周,他就又回到了那间房子。一个人推着轮椅有诸多不便,所以黄老板请了一个保姆,四十来岁,喊陈阿姨,让她照顾一下顾崇的生活起居。
可是过年那几天,陈阿姨也是要回家的。她是本地人,家离得不远,烧好了几盘菜之后就匆匆离去。
顾崇并不饿。
天色渐渐暗下来,桌上的菜慢慢凉透。黄老板打了电话过来,他推着轮椅去接。
那边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吵得有些听不清。
“小顾,你要不来我家吃饭吧?我开车去接你啊,人多热闹!”
他默了好半晌。
屋里没有开灯,外面烟火燃放后的光亮偶尔投进来,绚烂上一瞬间。
“不用了,叔叔。我已经吃过了……替我跟阿姨还有弟弟妹妹问好。”他声音洪亮,很怕因为胸口处不断掀翻起的浪潮哽咽了某个字眼。他一切都好,黄老板一家已经做得很多了,不能再去惊扰他们。
“哦……那好吧,那小顾你早点休息。”黄老板没再坚持。
这种温暖团圆的日子里,谁都想挤出宝贵的时间与家人爱人共同度过。
郁卿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她刚敬客喝完两碗米酒,有点微醺。
这个年是在大伯家过的。许家几个兄弟没有分家,那大院里有属于他们一家的房子,妯娌们准备年夜饭,兄弟姐妹们聚在一块玩闹。
饭已经吃完了,大家围坐在客厅,盯着那小小的黑白电视看春晚。
只有郁卿偷偷溜了出去,在大伯房间里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响了几声之后,终于有人接听。
两地隔得太远,多个地区风雪肆虐,很多通讯信号都不太好。
耳畔有紊乱的电流和那少年并不清晰地吐字。
郁卿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顾崇,我是许幼,过年好呀,你吃过了没有?”
顾崇的确是没听清。
电流杂音太大了,震得耳畔发麻。
但他知道她是谁,少女音色独特,七分甘冽三分甜软,尤其是在喊他的名字的时候。
“过年好。”他没听清她的话,只能轻笑一声,随口接了一句。
电话没打多久。
那个年代长途电话费高到惊人。郁卿没敢超过一分钟。
不过她却像了却一桩心病一样,顾崇肯接她电话,而且口气听上去怪轻松的,应该过得蛮好吧。
“许幼,你去哪了?快演小品了哦,过来一起看。”
堂姐开始招呼她。
郁卿“嗳”了一声,又回到了客厅。电话那一头,顾崇并没有放下听筒,“嘟嘟”的忙音倒是很清晰地在响。
他没有食欲。捱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德安山外古寺敲响了金钟,声音洪亮,街道上很多人在迎接新年,有情侣在跨越新一年的时间节点拥抱亲吻。
他挑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也是头一次,他忽然想为那个少女许下一个有点傻气的新年愿望。希望她从此以后平安顺遂,整个世界会如他一般去热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