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第二日。
平宁大长公主已去百日,元瑶本来想回镇远将军府看一看,可今日一大早,官家就派人召了自己回宫,在琼华阁中抄写经文,又请了大相国寺的主持来诵经,元瑶只觉着好笑,母亲已走,就算游魂归来,又怎会回琼华阁?
好不容易挨过一日,却见侍女匆忙来报,端福公主发脾气,谁也劝不住,元瑶细问缘由,来报的侍女却不知。
“哗”东西摔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元瑶刚到福如殿门口就被吓了一跳,走进一看,嘉瑛竟将这满殿的东西都摔个一干二净。
端福公主见元瑶出现,立刻奔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谨之失踪了,我好担心,可爹爹不准我出宫,你带我出去,我一定要出宫”
原来王谨之失踪的消息传到了福如殿,嘉瑛才会这样着急,看她如此担心,元瑶心中也是愧疚,自己虽知道王谨之无事,可嘉瑛却被蒙在鼓里,于她而言,那是比天塌了还大的事。
“嘉瑛,你出宫去哪儿寻人?这几日京州事多,你若出宫,更是危险,你放心,官家早就下令城防司和大理寺找人,况且王小公爷是老太师的孙子,下面的人不敢不尽心”
“可是我听说明明已经找到人了,可竟当着官府的面又将人劫走,那些贼人这般厉害猖狂,我实在害怕……”
找到人了?元瑶心中一惊,姜致肎还未入京,自己还没让梁州水寇现身,怎么王谨之就被找到了,后来被劫走又是怎么回事,元瑶立刻追问。
“我刚去给爹爹请安,听见有人说找到了谨之,我才知道谨之几天前就失踪了,瑶姐姐,你在宫外,你是不是也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瑶姐姐,你们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嘉瑛,王谨之的确失踪几日了,可你说的人找到了又被劫走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是城防司的人说,他们找到了谨之,可刚准备带回太师府,却见一群人出现又掳走了他,城防司的人还说,那群人是水寇,爹爹为此还召了巡检司的人,瑶姐姐,那水寇我听说最是狠毒,杀人不眨眼的,谨之落到他们手里……我好担心”
元瑶这才弄清来龙去脉,不过一日,就发生了这些事。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这两日自己将大半人手都安排去找裴英和宋衡去了,却没料到梁州水寇出了岔子。可是洛园藏起来的人,又怎么会被轻易找到?
难道是这几日,水寇见计划被坏,以为自己不再相助,私自让王谨之现身,惹人注意?不,不会,他们连进京都是洛园相助,否则早死在了齐铭的刀下,又怎么敢撇开洛园独自行动。
而洛云乔已被人时时刻刻都盯着,再掀不起风浪。
那会是谁呢?
元瑶脑中闪过无数猜测,可每一种都被迅速否定,这京州风云莫测,时时都有变数,元瑶以为自己入京探查镇远将军府旧案真相是易如反掌,可没想到这第一步就如此困难重重,今后的路又该如何走。
“瑶姐姐,老太师声誉极高,而谨之尚未入朝堂,你说,是谁会绑他,跟太师府过不去,若是朝堂上的事,尚有转圜之地,可若是杀人夺财的水寇,那该如何是好”嘉瑛在殿中走来走去,急得不行,元瑶刚想安慰,脑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嘉瑛虽生在内宫,可也是公主,朝堂上的事她虽未涉及,但这些年也算是耳濡目染,而嘉瑛的话点醒了元瑶,王谨之的失踪,看起来毫无缘由,可落到了某些人眼里,又成了一把利剑。
易和觅沉浮朝堂多年,恐怕朝中人大半都知他私底下开了个赌坊,揭发他不过是隔靴搔痒,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宋衡和裴英齐齐在赌坊失踪,难免有人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
元瑶越来越肯定,有人会替她将这每一步走下去。
那王谨之怎么办?裴英和宋衡怎么办?元瑶看着焦急地走来走去的嘉瑛,心底生出一种害怕,一种从未有过害怕,她害怕代替她的那个人会用这几人的死给这事再添把火,她元瑾第一次活在死亡的恐惧的中。
元瑶安慰了嘉瑛几句,而后立刻出宫,匆匆赶去了常春堂寻连翘。
连翘正在熬药,老远就闻见了药那难闻的味儿,便停在门房处不再踏入。
“既然怕苦,还来这儿做甚?你可是平遥公主,只需只会一声,我便来了,这般急匆匆赶来,白白惹人注意”连翘将药倒入小碗中,起身端给元瑶,
“药都备下了,看来是早料到了我会来,连翘,那些水寇这几日可有异常?”元瑶接过药碗,连忙问。
连翘见她只端着药却不喝,也不答她的话,只指了指她手中的药,元瑶无奈,只好一口饮完。
“虽忙着裴英和宋衡的事,但那些水寇绝未出岔子,只是今日一大早城防司有人摸到了他们的住处,我们的人一时反应不及,本想就此放了王小公爷,可水寇们觉着那是他们的护身符,不肯放手,这才打了个照面,一群蠢货”
“那王谨之呢?”
“这次是真失踪了,不过公主放心,他已受伤,不过一日就能找出来”
元瑶手中的药碗滑落,在地上摔成几篇,元瑶看着脚下的碎片,忍不住想,如今这案子就如同这碎了的碗,明明自己筹划好了一切,却只因一时失神,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乱,再理不清头绪,也就再拼不出一盏完整的碗。
“不必了,此时再大张旗鼓地找王谨之,只会惹人怀疑,自此之后,洛园暗卫再不能出手,只等姜至肎来京州,再将水寇放出”
还好水寇还在自己掌握之中,若真与外头的人有联系,那自己只能先下手将他们灭口,可新的问题来了,城防司的人是如何找到梁州水寇的藏身处的?
“园主,姜至肎也赶不来京州了,官家给了他密令,让他不着急回京州,先去蓟州”
“蓟州,去蓟州做什么?”
元瑶疑惑,却只见连翘摇了摇头“园主,姜至肎一时是赶不回来了,那京州的事可要吩咐别人接手?”
没想到自己的筹谋出了这许多变数,元瑶此时才明白自己将这朝堂看得太简单了。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今早城防司人的出现就表明已经有人盯上了这案子”
连翘大惊,这案子是园主筹划多时,此时被别人接手,那后果…….“那该怎么办?这案子若落到别人手中,那我们的筹谋不是功亏一篑了?”
“不会,朝中人接手这案子,不过两个目的,保易和觅或杀易和觅,你想想,若是想保易和觅,那就该悄无声息地杀了潜伏入京的水寇,可现在看来,这案子是落到了易和觅的对手手中,让我来猜猜,应该是刑部尚书许光或是三司使韩仰寿”
“韩仰寿掌管三司,如何插手这事?”
“大理寺寺卿与他多有往来,对付个户部尚书不成问题”
元瑶觉着可笑,现在竟将希望寄托于他人,此时她希望是韩仰寿从官家手中拿下了这案子。‘
“那结果会如何?”
沉思片刻后,元瑶轻声说“结局依旧如我们所料,梁州水寇被抓,说出当年真相,紧接着裴英与宋衡的失踪又扯出私奴场一案,牵连出梁州知州齐铭,易和觅与齐铭被查,官家会杀了易和觅,但顾着齐溯的面子应该不会严惩齐铭”
“那公主担心什么?”
“恐怕接手的那人想要的不只这些,若是王谨之,裴英,宋衡都死了,你说,官家会如何?”
此话一出,连翘立刻明白,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朝中王老太师,孟相公与齐枢密使三党制衡,若王谨之死了,且死在了其余两党人手中,王老太师一党势必衰落,官家怎会让此局面出现,裴英与宋衡为官家心腹,若夺了这两颗棋子,官家必定大怒,到时又会怎样?
“那官家定不会将这案子给外人,只会攥在自己手中,可这又与公主之前推敲有所不同,这是为何?”连翘发问,却见元瑶依旧摇了摇头。
“怕只怕即便是官家,万事也不能如愿,而且蓟州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官家急忙将姜至肎调走?连翘,子时前我要看到这两日谁见了官家,朝堂上又对裴英和宋衡失踪案有什么议论和动作,且不管外头如何,我一定要护着王谨之的性命”
“如何护?我们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既然是王家人,自然得靠王老太师了”
元瑶话刚落,有伙计匆匆入内呈了密信,连翘看了,长舒了口气,紧接着又是眉头微蹙,
“出了何事?”
“裴英和宋衡都找到了”
元瑶听后,也是长舒口气,直到连翘再从信封中拿出一支白玉簪子来,这才明白她为何神色有异。算来算去,竟把这小子算漏了,私奴场一别,自己事儿多,也就将这事搁置,同时也想着他若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想活下去,那就等户部一倒,再将他送出京州,也算是不辜负他父亲的嘱托,可现如今………
“园主,他要见你”
这倒是在元瑶预料之中,只是他为何会觉得宋衡和裴英是自己的人?还敢用他们的性命要挟?难不成这人还有什么来历?
“来时可疑?”
连翘摇摇头“这人心机深沉,我们安插在私奴场的暗卫被他找到,直接挑明了身份,暗卫不敢轻举妄动,你来前才找到机会递了消息过来,洛园暗卫的本事我不需多说,他竟也能循着踪迹找到这儿,园主,此人不简单”
他不简单的何止这些?元瑶思量许久,终究还是决定去见他,毕竟宋衡和裴英才是这案子的关键。
元瑶让人去将人带来,又吩咐连翘派人去再查查他的底细,之前是自己大意,只觉得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以后恐怕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还是多打探些为好。
门被推开,隔着屏风,元瑶只看得清来人身形。元瑶想起了一人,这样看着,真是像极了那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心心念念地找来了,还要躲着么?”来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旁想要绕过屏风,可刚走到屏风跟前,脚下已有一柄小小的柳叶刀抵住,望了望门外,这才驻步不前。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碧。即为君子,又何必为了这些丢了性命,公子还是站在屏风外的好,只是尚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市井之徒,哪里有名字,我还想跟姑娘讨一个,将来入了地府,也好寻亲人”他说得轻松,可元瑶知道这对他的重要性,否则怎么敢要挟自己,以求当年真相。
“你父亲姓贺,青州人氏,幼时被卖到杂耍戏班中,后被人豢养成了杀手,你母亲是襄州人,你父亲杀了她全族,你母亲不知真相,依旧嫁给了他,你父亲日日愧疚,又想护住你们母子的性命,这才找到了我们,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你母亲丧命,你也自此失了踪迹,去年我被你父亲所救,临死前他求我找到你,给你这簪子,保你一世无虞,这些是我知道的,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仔细瞧瞧,你的名字便刻在这簪子上”
他立刻将手中的簪子举起,透过光,这才看清上面的字——贺浟,原来自己叫贺浟。这簪子母亲到死都戴着,却未发现其中奥秘,还苦苦等着那人,等着她的丈夫,也等着她的仇人。
“幼时我常问母亲,为何自己没有名字,连教自己的先生都只喊自己徐家那小子,只因我母亲姓徐,母亲听后落泪,说自己的名字应该是父亲来定,可我却从未见过母亲口中的他,原来是这般缘故”
看着贺浟,元瑶只觉着他可怜,这一切看起来是造化弄人,可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贺浟摩挲着手中的簪子,眼中有泪光闪烁,可终究还是叹气,随即开口“所以母亲是死在了他们手中?”
贺浟的话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透过屏风上投下的影子,元瑶看清他依旧紧握着簪子,心中竟有些愧疚。
愧疚?……十多年前的事了,与自己何干?自己为何要愧疚?真是回了京州的缘故,成了这盛庆朝的公主,也多愁善感了起来。
“那还有谁呢?贺公子,你想知道的我已告知,如今可愿说他二人在何处?”
“不急,他二人是朝廷命官,我一白丁,怎敢放肆,只是当年我父亲背后之人,也就是杀害我母亲的人可还在世上?”
“青州姜氏,以制香闻名,后涉及多面,各州皆铺子,长庆七年三月十七,满门被灭,至此姜氏一族销声匿迹,你若不信,去青州稍加探查便知,贺公子,义和赌坊背后是何人,干的什么勾当,你扣住的又是何人,我想这些公子都明白,我也相信公子今日来不过是求个当年真相,并非真心要挟,也并不想与我作对,现在外面已备下的马车,只等公子告知他二人藏身之处,便可离开,去青州还是何处,我绝不阻拦,公子意下如何?”
外头日光似乎烈了些,屏风上的影子更深了,元瑶看着那影子有些出神,她在想,贺浟是否会愿意离开,如果离开了,他会去哪儿呢?会去青州吗?会去祭拜他的母亲吗?他能找到吗?
可惜,他连京州城都出不去。
这京州很大,大到数不清的铺子和酒楼,大到乘了马车一日也跑不遍,可这京州却也很小,小到容不下一条人命。
“我不离开,这京州繁华,我还未领略,如何离开?不如就在这药堂谋个活计,这便是我所开的第一张药方子,您看看可是对症下药?”
话刚出口,却见屏风倒下,砸在了元瑶的脚边,而屏风后那人,看见元瑶脸上的面纱,有片刻诧异,随即笑了笑,便晕倒在地,手中的一张碎纸片也飘落在元瑶脚边。
元瑶蹲下,并没着急去见捡碎纸片,而是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背后因被暗器所伤,已是血红一片,元瑶眉头蹙了蹙,看向缓缓而来的连翘。
“本可多活些时辰,偏要向阎王殿闯,他就如此好奇你的样子?连命都不顾?”连翘捡起碎纸片,看了后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将其递给元瑶,元瑶见她如此,也是好奇,这世间还有何事让她为之变色?
—大理寺——
碎纸片上只写了这三字,可这三字实在出乎意料,怎么会?人怎么会在大理寺?他若将人送回大理寺,洛园的人怎会毫无察觉?
裴英若回了大理寺,也会有人暗中通报,怎么会?
更让元瑶震惊的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竟唱了出空城计,只凭着只言片语,便将自己算计其中。
诸葛再生么?
现如今只等大理寺消息传来,才能知晓真相如何了。
“救吧”
听见园主如此说,连翘有些犹豫,洛园暗卫所杀之人,这还是第一个又要救回来的,着实可笑。
“他连我必须救他都算到了,这样的人我敢不救么?”元瑶脑中浮现出贺浟倒下前的那抹笑。他是笑自己就算杀了他也不得不救他?还是笑自己这颗棋子如此愚笨?可想着想着,元瑶竟也笑了,
笑这世间聪明人太多……
笑这世间傻子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