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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李姨本名叫李玉华,排行老二,住在我家楼下。兄弟姊妹四人,分别取名为“玉中,玉华,玉振,玉兴”颇具寓意的倒装句,让人听起来愤青精神可嘉。李父是位老革命,和我爷是旧识。从他们那一辈开始就左右为邻,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中间早先是有道墙隔开的,经历太多年头的气候侵蚀,终在一天倒塌了。两家合计如何修葺墙壁,那时每家都是穷人家,一大堆张嘴兽要养,决定反正是老邻老居墙不砌也罢,便自拿地上的砖头,重铺炕头。这是在我还没出生时的事,俩家独善其身,虽谈不上是至交睦邻,见面打个招呼,有事帮衬一把还是能做到。跟街上随处可见的垃圾同样,故事发展的又老又普遍。关系恶化非要文邹邹的说是到了转折点,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钱。政府征地回迁,量各家居住面积。到了我们家,我爷忠厚的指出院子只有一半属于自己,房本上有证明。当时拆迁办的人态度很好,家人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也没深思。事情过了一个月有余,换了一个拆迁办的来检查。我奶说现在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挺高的大个子,佝偻着背,尖嘴猴腮一看就不像个好人样(好人是什么样?)。来了就说我爷家房本上面积写错了,这院子全是对门老李家的,之前人好心好意借给我爷半拉用,没成想有些人是养不熟的狗,净想霸占!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我奶每次学的惟妙惟肖,总会把自己气得直跺脚,指着空气破口大骂。海骂后还不忘往地上吐口唾沫,谁都不让谁去擦拭,要让大家记住老许家的耻辱。

我奶家全是家里横,响应号召,有气全在家里撒,这样谁都不会‘受伤’。所以,被人吓到缝住嘴巴,忍住疼也不敢动,只有相互小心动刀拆线,彼此抱怨。当然,这一切都是都是‘坏人’使的鬼,好人天生就是挨欺负的戏码,使近邻变成了近敌。事情缓和是在我大姑和大姑父结婚之后,大姑父是个包工头,和市委经常有业务往来,李家老三李玉振就在房产处工作,于是减不了接触。大姑劝家人别斤斤计较,多年老邻居,回迁又住在附近,低头不见,总有抬头的时候。其他人还好,只有我奶,按耐不住心中的不甘。每逢想起不但骂李家,连带着我大姑一家一起骂。她的气是消了,我大姑父的气却肿胀成晚期。一喝酒就为这件事跟跟他老婆吵架,大姑夹在中间,就像三明治里的西红柿。时间长了,最先腐烂的就是她了,两边的面包片切掉里层,还可以勉强填饱肚子。大姑没少因为娘家受气,这种本可以避免的气。就在我出生没多久,大姑腹部检查出了肿瘤,还好是良性,去北京做了手术,恢复的很乐观,一直没有复发;即便它复发的可能性很小,还是值得庆幸。这才停止了两片面包其中一片的牢骚。

人们总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错,难不代表不可能发生。有些人连尝试都不肯,原因是连古人都无计可施,还费什么力,有些传统绝不能丢弃。所以从我出生到许战出生,听到关于李家的风闻都可以写一本系列书了。我倒是还好,许战小时候脾气比现在还要乖戾,听我奶讲完了总会怒火烧头,看见李家子孙就会上前踢打,不论年纪大小。为此,他没少挨我老婶的打。家人督促许战小孩子不许没礼貌,然后嘴里的闲话依旧不改。大姑父因为不敢再和老婆挟恨,便也加入我奶的战线,讲李玉振的各种龌蹉,说我大姑生病全是因为年轻时被李家气的。不过,最后家人的七嘴八舌里总不忘加一句“你们小孩儿听听就得了,这些都是大人的事儿,你们得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这一句,让一切变得都好。

巧在我家和李姨家住的还是上下楼,李姨每逢做节日餐都会热情地送给我家一些。有时还会去看望我家老人,我奶的亲热劲儿,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恨不得像捧婴儿脸蛋儿那般亲上两口。看得许战直骂自己年幼无知的让无知给欺骗了。

期末考试刚结束,我以为寒假可以轻松些。意外家人给我接了个活儿,李姨托我奶找我教她刚上初一的女儿代数。就在我要开口谢绝,我奶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四人人民币’,告诉我这是奖励。

在我还没认识新朋友的时候,我可以满不在乎的掠过世间最大的诱惑。无奈结清了冰雪大世界的余账,囊中从肥到瘦扰我心忧。我接过钱,答应一个月中每周补课三次,每次一小时,日子我选。我问我奶李姨为什么不直接来我家里找我。我奶告诉我她找了,碰见我妈,跟她讲了一直没回复,估摸着我妈没劝动我。我妈在那晚之后,麻将打的更勤了,饭钱和晚饭都会摆在桌上,等着我回家。

回校报到发布成绩,是在期末后的第三天二月初早上十点,给学生一周的时间准备过年。在班级里,看见大家不穿校服的样子,让我觉得与他们更为接近。可能是我的臆想,或是韩梅梅的话又一次的正确,他们选择的样子,才是真实的。校服,没校服,并不能提高学生的自豪和认知,同样防范不了家庭悬殊的自卑感。学生会把所有的钱投资在不受约束的脚上,耐克、阿迪、卡帕,相比地摊儿销售,是谁骗了谁?当还是有的同学不能按时交出校服钱,被班主任点名公布时,它又保护了谁?校服起源于欧洲,我们用了自己的特色改造。我认为韩梅梅应该在这一点上,给我们裁的宽松些,设计本就不是我们的强项。她形容这里的校服,只不过是件用来束缚灵魂的囚衣,什么叫奇装异服?那是人们用来向世界展现自我的作风。不要害怕就去制压。她最后总会诙谐的加一句:但,嘿!免费的教育,受着,或离开。可我不认为世上有什么是免费的,带头来终归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的支付费用。

我身上穿的是一冬天护我寒霜的黑色羽绒服,我对服装品牌了解不深,也知我穿的不是名牌。韩梅梅穿了件浅白的羊毛大衣从门口走进来,袖口,衣领和兜面是炭黑色,中间的一排扣子上雕刻着两个重叠的缺口圆圈,细看的话更像字母,估计也不是什么名牌。陈子鸣和花琦紧随其后,俩人都罩着深蓝和青绿“对勾”,好像在祈盼卷子也能如胸前的标志,因为他俩考试前求我帮助作弊,及格就行,那样压岁钱就会双倍;他们的父母真好,我想都没想的就拒绝了。康城身着紫色亮面棉服,棉服仿佛刚吃过饕餮盛宴,比他的脸都要油腻呛眼。班级里另一位‘阿斗军团’的成员方弼祥aka响哥外面披了个黑貂皮衣,里面是只遮三点的懒汗衫……

关于方弼祥,我对他多留意的原因是因为他是早期追求韩梅梅的爱慕者之一,也是最持久的一个。家里有钱不需多说。如果拿他和陈子鸣相比,就像秦始皇的阴阳两面,不过没那么些血腥。

看来机会给了,大家都在用心的打扮自己,唯恐外星天文学家望不见,疏忽一颗璀璨的明星。当然也有许多同学仍旧质朴,泰然自若地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我不行,我就缺少那传承千年的一身正气,我永远无法成为别人想让我成为的那类人。我刚觉悟不久,至少不算晚。

班主任出奇的换了身光鲜润色的衣裳,大有要迎接英国女王的架势,竟然涂了红嘴唇,平时带的‘我是教授型’眼睛也摘掉了。我不敢说年轻了多少岁,她实际年龄我怕猜不对,但固有个人魅力扩大数倍。同学里嘴巴用蜜做的全在夸赞班主任当天的美貌,方弼祥在后排用手吹口哨,羞的老师直翻白眼。

班长张建从老师放在讲台桌上一摞纸中拈起最上面那张,用透明胶贴在了黑板旁的空白墙面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成绩排名。然后他又分别拿了几张贴在之前那张纸的旁边,他贴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窥视墨里的标记。一排排整齐的贴好后,他回座时面目略显讶异。同桌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待他坐稳便火急火燎的询问,生怕问题是烈火能把人烫逃,手还不忘抓住当事人的衣角。张建刚要开口,班主任似喜似虑让大家安静。

“咱们班这次期末考试成绩不错,但还需继续努力,要胜不骄败不馁。学年大榜前十名这回不单是咱们班的人最多,有五位,第一也是咱们的。”此话一出,同学顿时全转向了我。“没错,是许薇,不过是女许薇。”现在,就解释出班主任担忧的源泉了。

不仅仅是我,全班都大吃一惊,我只是没那么浮夸。我知道我不可能是学年第一,从没考上过,我一直在等着谁能赶快拿走掷在我头上的废铁。班主任之前每次找我谈话,都是为了能让我检查卷子时更认真些,她说她带过的班级永远在第一位。这下,她三年的梦被她嘴里的纨绔子弟争取到了。

韩梅梅即没振奋,又无轻蔑。下颌始终保持微翘,仿佛她是身处于佛罗伦萨的大理石雕塑,感情饱满的很深邃。

最先带头鼓掌的是陈子鸣,他激动的要从椅子上折下来。紧接着,一双双手合十打开,合十打开。

“第二名是男许威,大榜也是老二,这男许威要成千年老二啊。”讲台下传出一阵哄笑,这听起来像我,“第三名是刘舜禹,大榜第六。第四名,张依依,大榜第七。第五名吴凡,大榜第十。这些是大榜前十名的……张建这回出了班级前十啊,排第十一,大榜掉到37,怎么回事儿?班长还不起到带头作用……”

张建的脸骤然红起一片,症状似过敏,这也是一种解释。

班主任在讲台上念了有一刻钟,中途端起水杯喝了两口。花琦和陈子鸣期末考试成绩都有进步,冲出了后十,还不清楚有没有全部及格。在班主任念到最后一个名次,穿插些她自己的嘲讽,韩梅梅凑到我的耳边。

“我提醒过你,小心你第一位置不保。”

“所以你之前是故意考砸的?”我对她的想法很感兴趣。

“没有,那时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语文更是困难,很多时候真是提笔忘字,古文和诗词是我的弱项。其它几科理论知识也没全掌握,加上我也没复习,注定惨败。”

她说话时,班主任走到了我们桌边。我坐直了身板,示意她回头。

“先到跟我到校长室去一趟。”班主任的音量不大,却足以让全班都听见。

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好像刚得知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急不可耐的争先分享自己的独特解譬。

“是关于成绩的事吗?”韩梅梅淡然的问。

班主任一脸讳莫如深,与她的服饰好不匹配。

她们离开后,油温急速升高,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什么鸡排,鸡柳、蘑菇、丸子一类的,争抢出锅蘸到第一手料。我四下望了望,自嘲分不清‘朝气’和‘燥气’的区别,我需要一本词典。前桌的同学因为成绩下滑眼泪簌簌,我想要告诉她这不是世界末日,又怕她嫌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让她看看倒数第一乐活的毫不在乎,可能会被她误解我一句话里嘲讽了两个人。其实,我真没那么在意她,这种女孩儿选择脆弱,便会脆弱到底。这些乱麻的想法都是因为我在担心另一个人,可怜的她成为了我的思想垃圾桶。多有趣,人可以同时即同情又冷漠。花琦须臾地坐到了我身边,叫我把心咽回肚子里静观其变。可能是和她熟了的原因,我问她写作文的时候把没把这个成语写进去,毕竟看她手的大小,掌握的还不够漏的多。她给了我一拳,精准的打在我胳膊上的麻筋,我以为我被群殴了一次,已经习惯了疼痛。但是,人生总会给你一个但是。我是错的,疼痛就像小时候经常打的屁股针,你以为扎了一次,第二次会习惯,直到针头成为屁股上的一部分,你能做的只有抱怨那个传染给你的病毒携带者和悔恨。这也是我大榜为什么踩不在九十九人肩上的缘由,我没办法一直处于绝对的状态。庆幸有一件事,从没和我抬过杠,那就是嘴欠的下场不是鲜花和掌声。我话说的少,肢体接触自然不会多。两次了!

时间大约过去了十分钟左右,谁都不知道校长室里发生了什么,班级排名倒数的几个活跃份子在门口和走廊东张西望,恨不能拥有特异功能或是高科技辅助,来满足一下稚嫩的好奇心。看着他们的样子,总能让我想起三毛流浪记里鸠形鹄面的三毛,总是饥渴,要是有食物在眼前,会不惜一切代价吃进嘴里。教室里的鼓噪喧嚣中猝然参杂了些电流杂质音,随即一声刺耳的啸叫,里面接着传出了韩梅梅的声音。

“我…没…拿出…如果你们坚持,那就是说作为师生关系,我们之间没有了信任,我现在感觉我受到严重的人身攻击。我可以接受,但如果结果证实是你们的错,我可以让这件事滑过去,不过我需要一个正式的道歉。我不可能把所有的卷子全部重新做一遍,或者达一份一套全新的考卷。抱歉,我没办法兑换你们的愿望。但我可以重新做一科,只能一科,或者你们可以用你们多年的教学经验,每科出三道题来测试我。”走廊里的人听到广播纷纷往回跑,推搡着堵在门口的同学。

“那个,许薇同学是吧。在屋里所有的老师都没有攻击你的意思,之前孙老师态度有些过激,也可以理解,毕竟你上次的英语成绩,不单单是英语成绩,各科成绩都没能达到及格。学校要求一个测试不为过吧!”这个演叨式声音,都会在每周一升旗仪式时粗暴全校的耳膜。

“校长,我很尊重你,和你的决定。我只是个学生,我给了你我的选择。如果你要强迫我做,我也没有其它办法。我现在在一个腌菜罐子里。”

“你看吧,说话怪模怪样,妖里妖气的,什么腌菜罐子,听都没听过。总以为自己好像很了不起,从美国回来的,还不是一个作弊的loser。”孙老师在广播里显得更为尖刻,她如果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她会知道她其实形容的是她自己。

听完这些话,在场的同学里,很多人都露出嫌恶的表情,之前一次的吵架,她的形象已经受到了不少的折损。现在就连她的课代表也悲耻于这种恩师。孙老师和韩梅梅之间的战争已经跨度到私人上了,我总觉得里面似乎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广播里的沉默如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带便周围人的情绪也郁抑难拔。每个人屏住呼吸,希冀着熟睡的人可以起身反抗。最靠近广播同学蠢蠢欲动,想要搬个椅子站在上面,去检查一下黑壳机器坏了与否。

韩梅梅没有回嘴,消匿于无声。在座的顿时泄了气,有不少人嘟囔着老师就是天,谁能捅漏!这让我不自主的想起小学五年级,班里一个男同学对班主任积怨已深,趁着课间老师不在,站在桌上对着窗户空骂。他没逃过去,到底还是被打了小报告,班主任回来把他叫到了讲台前,伸手就是一巴掌,连续不断,把他从前扇到最后一排。嘴角没有血迹,他应当感谢上苍安排了一位女性导师给他。举报他的那只耗子是班主任的女儿,看着他挨打,耗子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掩着嘴嗤笑。包括我在内,同学们吓得,粗俗一点,连屁都不敢放了,有几个忘记上厕所的唯有呲牙咧嘴的憋住。不得不说,这种教育方法非常有震慑力,那个男同学此后不再敢辱骂老师。因为他回到家,又挨了一顿揍,气不过,喝了瓶敌敌畏,他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在经历过人类一次又一次野性的凶残,世界得以恢复成这般,我个人拙见,要归功于所有的孩子们。他们独揽了几乎所有的愤怒,他们把和平放飞在天空因此有了彩虹,他们一些撑了下去,一些飞回于天堂。撑下来的长大成人,为人父母,多年的怨恨便有处可泄。我的那位同学,没人关心过他的感受——可能自己盘子里的乱麻都斩不过来,他所做的一切在外人眼里都是叉,他错误的出生在一个只有对的社会里,也许他的生活中,战火从未泯灭。他父母是否还记得,在送他们亲爱的儿子上学的第一天,对老师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俺家孩子要是不听话,尽管揍,没啥大事儿。”凿实,一点丁点儿大事儿都没有……

“呃……”广播如闪电划过,打破了乌云密布的压抑,“许薇,你尊敬师长的行为我很欣赏。老师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好,知道吗?她要不是你老师,谁管你啊,是不是。嗯,这样,我决定了,你说的办法很好,这么简单点儿事儿,我们没必要弄的过于复杂。嗯,那么,我们一人出三道题给你,你答完我们检查一遍,就得了。啊,不要有心理压力,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人哪,要有诚信,一撇一捺才能立足。”

校长说的话,把我逗乐了,诚信?他?我怕韩梅梅把持不住一张嘴满口的刀枪回敬,等了一会儿,她仍旧保持冷静。目前的景况,对她来说优势不明显。她现在是走在铺满地雷的森林里,即便她手里有足够详细的排雷指南,也躲不开临时刻意加进来的埋伏。

时间过的如没封顶的沙漏,底部堆起的细沙,远填不满来自上方的未知。后排的同学们等的不耐烦,想要让班长去问班主任能不能回家了。张建还沉浸在自怨自艾中,没心情理睬。副班长跳了出来,嚷着让大家都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示知寒假作业还没发,况且几号报到,几号开学全无所闻。我听见陈子鸣在后面讷讷低语,“不知道还不好,你乐意写你替全班全写了得了。”

花琦跟我说,陈子鸣之所以瘪茄子是因为他小学的时候就和副班长同班。他把副班长形容成母老虎,而他自己就是那林间容易受到惊吓的梅花鹿。花琦说到这儿,把右手食指假装探进嘴里,佯装作呕不已。我配合着笑了笑,心里还是担心韩梅梅,不知她自己面对一切会不会害怕。我从未如此担心过,双手双脚自动的颤抖,脑袋比白云还白,空气好像马上就要消失,心脏砰砰的闪速跳动,似乎要把余下的次数都用光,做好长期休眠的准备。

“我做好了。”她的声音就像急救时心脏复苏术。

我长吁一口气,醉兀的起身右手握拳向上一挥。清醒后,在众多挑剔的目光中,悻悻的坐下。

“我这儿的数学全对。”班主任无法隐藏的激悦,助燃我内心的希望之灯。

“语文满分,许薇,我一直相信你。”

“物理也没问题。”

“化学通过了,冰水不是混合物,考试时我没出这道题。看来你上课时有认真听讲,我很满意。”

“我这里也是全对。”校长满意的说道。“你果然是个天……”

“等一等,哈哈,我这里全是错的。”黑壳机器一声尖笑响起,吓得我前桌一哆嗦。

“怎么回事儿。”校长冷声问道。

“她的英语全是错的。”

“不能吧,孙老师。人家是个美国人。”语文老师提出了质疑。

“半吊子美国人。”英语老师纠正。

接着又有老师为韩梅梅争辩,班主任已经不耐烦的开始嘘声指示孙老师把嘴巴关上。这回广播里不再是沉默,而是无罅缝的噪杂,并着不稳定的电流,好像迪厅里撕心裂肺的电音,刺激大家连忙摇头。不过和身体进入音乐迸发出的动感有别于这种摇头般消极的抵抗。韩梅梅再一次消失在缥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不安又如泥土中的蚯蚓,在我视线不及处反复蠕动,我却没有把它挖出来看的力气。我想抹杀音量,又害怕错过让我欣慰的动静。

没人听到她是怎么赢的,badass就是她!我用两根手指用力搓揉左眼眉,望着墙壁左上角的喇叭,放佛能透过事物看本质的看见韩梅梅拽酷的笑容。她的嗓音因为说太多话显得更为沙哑,语气的不知不觉地混淆了些许威严。

“校长,你的承诺也该兑现了。”

“什么承诺?”装疯卖傻此时已不是最佳选择,如果我是他,走在突然变灯的马路中央,要么退,要么进,原地不动的结局是会永远都动不了。

“尊重都是相互的不是吗?我的要求很简单,其实这不应该叫做要求,认错是学校一直在教导的美德。你们猜疑了我,一句道歉是必要的。校长,我知道给学生道歉对于你们的自尊心,特别是你,学校的脸面是一种蒙羞。嘿,我理解,我理解。传统思想,我们要hooray。但教育大过于你我,我希望带领年轻一代走路的不是空头支票、形式主义。”

“你想咋办?让我给你道歉?”说话人的嘴里装满了输不起。

“喔,不。当然不是。这件事的起因只有一个,就是有人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是非常讲理的人,非常讲理。我也不想惹事,最后闹的大家心里都不爽快。我只需要……”韩梅梅停顿,教室里的人们急得全把脖子拉长,生怕好久未清的耵聍这时来捣乱。“之前的监考官,啊,简直是上帝垂怜的巧妙,那人正好也在这屋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孙老师,告诉我,我对了吗?”我能感觉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定俏皮的眨了一下。

“没门儿!”我前桌再次让声音惊的觳觫,她张口结舌的发出类似‘麻痹’的口型。看她的侧面,我没办法百分百确认。

“小孙,你注意点儿。”听声音应该是教导主任。

“李姐,我…”

“行了,小孙,就道个歉,要不是你坚持要来场重考,哪来的这么多事儿!”

这场事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离失控相差指甲。在听到老师跟同学道歉,不论学习好坏,一个个欢呼雀跃,高兴的仿佛中国足球走进了世界杯,烧进去的钱值个了。花琦笑容可掬的看着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她早就知道结局为何。我不擅长处理倾轧,所以我未能从这里得到任何慰藉。

韩梅梅和班主任一同回来时,男生女生们都已正襟危坐。‘阿斗军团’高高亮出了大拇指,韩梅梅神情漠然,不予理会。班主任简洁的交代了家长会日期和分布作业,在一切流程结束后,人们成双成对的离去,约好年后再见。

我们四人在校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便分道扬镳。分别前,花琦察觉出韩梅梅有些不在状态,就问了她赢了咋还愁眉苦脸。

韩梅梅紧致的面容给乌云遮盖,惆怅困扰的喃喃自语道,“看到孙老师失落的模样,我没尝到胜利的滋味,反倒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花琦俩人轮番开导她,她却转向我,脸色比没来及融化的积雪还要惨白。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身处家中的卫生间,隔着洗手盆盯着墙上镜子中的反射。我没想到她这种拥有世上一切的女孩儿还会悲伤,我心脏发出一丝绞痛,想去拉住她,脚底却移不开磁场。我用尽全身力量挣脱强加于双腿的束缚,我的朋友需要我,我不能让她失望。当我的左脚终于发挥了作用,接她的轿车到了。我想要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话被挡在了车门外。我望着里面的女生,肩膀上扛着地球的重量,孤独的无助。车门就像防疫警戒线,把我们隔离开来。

那是开学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期间我给她发了几次短信,我个人不在乎打电话,但我还是打给她了,盲音。

无事时,我的思绪总会停留在韩梅梅最后的眼神上,我想要弄清里面的涵义,脑筋竟然拐到了一句谚语。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让所有人曲解为‘咎由自取’。为什么有些是可怜人,紧接着上升为可恨。恨从古至今都是人们最容易掌控的感情,相反爱与理解则需要大量的耐心,而耐心珍贵宛如昙花一现。十字路口边,没人会等红灯。闯过马路,步伐反倒慢了下来,让等红灯的行人超越也不介意。这类人,往往是社会的擎天柱石,他们知道自己是完全绝对的三观正,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在任何事情上,看见叉就会点头称错,眼瞧乱悖嘴上立马脱口伤风败俗。原因就像喉咙里的痰,走哪儿吐到哪儿。回到家里还不忘考考自家小孩儿四书五经,‘人之初,性本善’,错错,有的婴儿在娘胎里就是坏种。等他们长大后,一切后果都是咎由自取。孙老师是哪种人,韩梅梅呢?

陈子鸣在阴历29号那天来电话找我出去,我正打算去浴池洗澡,让他去网吧或者别的地方先转转。他说他年前也得洗,我叫他一起,快到的时候发条信息,于是我从家里多拿了一张澡票。装好浴兜,电话从洗手台边振掉地上。我迅速的弯腰捡起,翻开一看,还好没坏,只有外壳左上角天线下边掉了块不起眼的漆。下了楼,我看见陈子鸣挺立院子中央,嘴里叼只烟,烟缕飘向他的头顶,形成一小朵云彩。他的烟量比花琦大,我听他们说韩梅梅偶尔也抽,只是我从未亲眼见过。其实,我能明白她的初衷,应该和她的女权意识挂钩;男孩儿抽烟是耍酷,女孩儿抽就是低贱。她抽烟,只是为了平等,我想。

“东西我都拿完了,手巾是新的,你还需要什么,我可以再回家一趟。”我问。

“许威仔,我不去了,我看你家楼前面有个网吧,你洗完去那儿找我就行。”他把没抽完的香烟往地上一弹,然后用脚尖捻灭。

“怎么,害羞?”我无心的一句玩笑,令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做所措脸色涨红。

“Xixi…羞啥羞,那玩意儿长得不都一样么。”他边说,边往网吧的方向走,留我在原地消化他的反常。谁能想到老练油滑的健将,也有腼腆的一面。他篮球打的好,班里的女生就给他起了个‘健将’的外号,我不知道人们在背后叫我什么。

澡堂里的人多得像40年末50年初的人口暴涨,光秃滑腻的身体全赶在了一起。浴室里两排列满花洒,中间矗立的大理石梁柱竟显其用,四方摆放着石墩椅,壁上挂着淋浴头。隔间里是公用热水池,池子里四边坐满了体态各异的生物,倒也显得祥和。没了遮掩,大家的体温升高,脾气却降回了腹饱睡好的幼婴。我好不容易赤身裸体傻站在人堆中等到了一个空闲的花洒,匆遽涮了下皮肤,便躺在了泡沫长凳上给人处理。

洗好出门时已是下午,隆冬的太阳惧寒的躲到了地平线上。橘黄的红映着雪白的灰,描绘成一幅诗里的画。我搔着头发上的冰碴儿,把东西放回了家里。到网吧很容易就看见了陈子鸣根根竖起的鸡冠头,后面多余的部分称呼为‘凤尾’,两样全被他一人占了。

“哎,”我俩出来后,他对我叹了口气说,“没及格,耐克新款买不着了。”

“你有许薇的消息吗?我联系不到她。”终于,我没忍住,还是把担忧说出了口。

“她和她妈回美国了,你不知道啊!”陈子鸣瞪着已经够大的眼睛,吃惊的意态仿佛东北沦陷了,我却悠哉的吟颂‘玉树后庭花’。

“嗯。”我想说的是,我能从你眼睛后面看你的大脑,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还寻思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呢。她也没和我说,是小花告诉我的。哎,你就说她多牛哔,把老师都干倒了。要我说,孙英语就是活该,总跟谁俩劲儿劲儿滴呢。”

晚饭是在百货大楼二楼的美食城吃的,我忘了我要的是什么,总之食不知味,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她怎么走了。多么愚蠢的问题!有时愚蠢是生活的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此时我宁愿愚蠢也不愿清醒。

年来的迅雷,我家没有贴对联福字的习惯,所以看着防盗门感觉和平时一样。我已经开始给李姨的女儿萌萌补习了,三十儿休息三天,然后继续。早上的时候,李姨特意来我家里递给我一个红包,说怕晚上见不着耽误了。我推脱不收,她却铁了心的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还让我妈劝我。我妈只哼了一声,表示事不关已。我不想当个滑头,顺意收下,随即转还称是我给萌萌的压岁钱,这样大家都开心。我用力把红包掼进李姨随身带的手提包里,然后躲回我屋里。李姨没有离开,转而让我妈代收——我真心佩服她的执着精神,我妈跟李姨夸我死犟死犟的随老许家,让她别勒我。这事儿就在李姨的大笑中结束了。

如今的春节早已失去它的韵味,只不过是全家人不得不聚在一起的日子,没了小时候的兴奋和喜悦。放炮时,屋里十八岁以下没人出门,只有我爸和老叔一人点支烟,拎着挂鞭去楼下,吓跑年兽。大姑一家是在晚会开播没多久从婆家赶回来的,每年如此。他们一到,麻将桌就可以支起来了。临近午夜十二点,要到压轴小品上台,我收到了两条短信,里面全是祝新年快乐的吉祥话。我把他俩的短信颠倒互发,每条下面都新加了一个微笑的符号。许战决定晚上在奶家留宿,那样他就可以玩儿一宿游戏,叫我也留下,我选择和爸妈回家。

让韩梅梅影响的,我也开始不算农历年龄。坐在窗边,看着外边若隐若现的花火,和那些我听不见对年龄增长的感叹,总有什么在迫使我与床分离。新的一年已经开启,我却没有任何心愿。呆望着远方忽明的黑夜,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窗外的炮竹声逐渐消匿,万家灯火接一连二的熄灭。这座城市也要休息,时间站在我的眼皮上,希望关闭我的任性。我打了个哈欠,传染给了手中紧握的电话。一个冗长奇特的号码扫进眼里,内容是英文:Sweetie,Happy Chinese New Year. miss ya;)

我就知道会等到。我竖倒在床上,开心的亲了小灵通一口,用手指传递我的思念。

miss ya too。

……

电话提示号码错误。

2.9.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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