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宋氏已听得了消息,不过却并未过问。大约是觉着邓异大了,不大好插手他屋里的事。有个安妈妈守在这里,便如她的眼睛,不去也罢。
长嘉院大门禁闭,院内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去歇息,都齐齐站在院地里等待着什么。
邓异慢慢用毕饭,踱步至厅上,端端在正首坐了。地下,玉簟和春羞哭了半晌,早就哭不出声了,只呆怔怔地跪坐地上。
那文姨娘急切道:“异儿,今日之事绝非你瞧见的这般……”
邓异未等他说话,无情地打断道:“瑞书。”
瑞书看了他一眼,垂下眉答道:“损了一个白玉羊首茶壶,四个御制茶杯,两个芙蓉石盖碗,三个青釉桃瓣碟,一个斗彩折枝花瓶……”
瑞书一个个报完,只听得邓异向文姨娘轻声笑问:“姨娘,这些东西值多少你是知道的罢?”
文姨娘看着他漠然的神色,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这些东西,我赔你可好?”
“你赔我?”他似乎觉得很是好笑,“姨娘的东西难道不是我父亲给的?难道姨娘还有娘家可以贴补?”
莫说娘家的贴补,文姨娘那娘家早八百年就衰落了,家中只一个爱赌的老父,如今全靠她接济,才能在一方作威作福。
邓异不再理文姨娘,只向堂下三人道:“说说罢,怎么回事。”他歪在椅子上,静静听她们开口。
三人先是不安互相瞧了瞧,谁也不敢先开口。
文姨娘向春羞使了个眼神,那春羞便又掩面哭了起来,“公子爷,你可要替奴婢做主。奴婢今日念着公子爷回来,特意做好了几道小菜点心送过来给公子爷。谁知,玉簟却瞧不过,不仅污言秽语来辱骂奴婢,连带着把姨娘也骂了。一个丫头,作威作福,没半点道理,叫奴婢如何不气。”
邓异不语。
倒是玉簟听不得她胡诌,忙道:“公子爷别听信这丫头的话,分明是她心气大,一心盼着野鸡变凤凰。日日来长嘉院丢人现眼,只盼能得公子爷眷顾……”
话未说完,文姨娘先红着脸打断她,“没规没矩,说的是什么话?”
邓异也不阻止,待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邓异也算勉强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从先是被吵得头疼,到后头只觉得好笑。怎么也没想到他院子里会出这档子事,这还没娶妻没纳妾呢。看来,这几年他只顾着在外头做事,内院的事倒疏懒了。
良久,堂下几人也吵得累了,慢慢都噤了声,个个拿眼偷瞅邓异。
“都说完了?”邓异冷声问。
堂下只剩微弱的饮泣声,无人答话。
他看向玉簟,“玉簟,你在这屋里也有三四年了罢。”
玉簟点头。
“念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玉簟和玉簟娘满怀期许地望着他,“留你一条命,打断腿撵出去罢,以后不必再进来了。”
玉簟被惊得一时失语,险些被一口气噎过去,慌不迭地爬到邓异脚边,哭泣道:“公子爷,我好歹伺候了你三四年,你不能如此狠心呀。”
他不理玉簟,只向瑞书使了个眼色。
瑞书犹豫了片刻,见邓异面色沉冷,心知已无转圜余地,只得吩咐了两个婆子将玉簟拉下去打板子。
尚妈妈白日不在府内,回来听见人说长嘉院出事了,连忙赶进来。才进了门,便瞧见玉簟躺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有婆子正在打板子。每一下都打在实心处,疼得玉簟哭声都要断了,却不能挪动半分。鲜血浸湿了她腿上的衣衫,顿时猩红一片。
玉簟娘一会儿趴在她身上哭,一会儿又跑进去求情。哭得满脸涕泪横流,不成模样。
邓异见那婆子要拉自己的衣角,一时厌恶,不由一脚将她踢翻在地,道:“瞧你这样也不适合再在府里了,吩咐下去,打五十板子,生死不管,收拾东西,都滚出去罢。”
那老婆子吓得几乎背过气去,“求公子爷开恩吧,我这么一个老婆子,五十板子如何受得住。”
邓异不理,瑞书只得又赶紧让人将满地打滚的玉簟娘拖下去。
不一会儿,院里便传来母女娘齐齐的哭喊,一个逐渐微弱下去,一个却凄厉地哭嚎着。
尚妈妈急急走进来,邓异瞧了她一眼,别开脸道:“妈妈歇着罢,不必劝,我院里的事我自个儿处置。”
尚妈妈甚少见得他如此冷言厉色,一时竟也不敢胡乱开口了。
忽得,再听不见玉簟的哭声了。有婆子站在门口应声,“玉簟已经昏过去了。”
瑞书忙道:“快抬下去罢。”
仍跪在地上的春羞既欢喜又害怕,喜的是邓异替她出了这口恶气,想来是信她的话了。怕他是他仍旧没有发话如何处置自己。一面瞧了瞧正饮着茶怡然自得的邓异,一面看了看一旁坐立不安的姨娘。不停朝文姨娘递眼色,盼她替自己说些好话。
那文姨娘听到玉簟被打昏了过去,心里自然是十分着急,不知轻重地就替春羞求情道:“异儿你看,既然你把玉簟那娘俩处置了,这事便这么过去罢,我回去一定好好教养春羞这丫头,教她不出来惹是生非。”
邓异慢慢喝完一口茶,看向文姨娘,“姨娘,往日我待你也算是恭敬罢?”
他语气淡淡,却唬得文姨娘心一跳一跳的,“异儿对姨娘,自然是恭敬有礼的。”
“但姨娘的丫头待我却不如何恭敬,如今都敢到我屋里撒泼了?日后还得了。”他沉声道。
跪在下面的春羞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是了,我本来瞧着你这丫头是极好的,本打算挑拣个日子,寻了你要过来,将来做个妾室摆在屋里也是一桩乐事。”
春羞眼睛亮了亮,心头不由一喜,谁知他又道:“可惜,姨娘教养得差了些。如今敢在我这里撒泼,以后岂不是要骑到正房夫人头上了?”
春羞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替自己辩解,“奴婢是绝对不敢的。”一面说一面又嘤嘤哭了起来。
“罢了,瞧在姨娘的份上我便不多计较了。只撵出去了事,没得在府里带坏其他丫头。”他道。
文姨娘忙劝道:“异儿这话是怎么说,春羞她做了多大的错事,这怎么就要撵她出去。她做错了事,终归有我教导,异儿怎么能下这么重的责罚。她这般花样年纪要是撵出去,可不是只有一个死麽?”
春羞已经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邓异懒待听她废话,向瑞书等道:“送客,我乏了。明日还要上朝,姨娘只怕耽误不起。”一面说,一面起身进了暖阁。
厅外闹闹哄哄一阵,院地里哭喊了阵,慢慢地声音都没了。尚妈妈瑞书等人连哄带赶将文姨娘送走了,又命人将半死不活的玉簟娘也抬了下去。
安妈妈白来看了一场笑话,一句话没插上,不过却觉得这场闹事算是看得值了。末了,一直在耳房没现身的冷阮,这才出来送安妈妈回去。
刚出了院门走了没多远,安妈妈顿了顿脚步,在冷阮那一张平静而温软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仿佛想从里面寻到些什么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冷阮不由轻笑,“妈妈在瞧什么。”
安妈妈促狭一笑,继续往前走着。冷阮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真是瞧不出来,夫人当年若是有你一半的心思,哪里还有文姨娘的份。”她自顾自笑叹了一声。
冷阮笑问:“妈妈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安妈妈再回眸认真地瞧了她一眼,那一惯乖顺天真的神情里,她终于瞧出了些在冷阮脸上从未见过的情绪。那是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的阴郁,狠毒,冷漠。
她心内不由喟叹,她做得这样好,时间掐得这般准,连春羞和玉簟的性情亦在掌握中,算准了邓异回来的时辰,又拖了自己来瞧这场戏。从头到尾,一丝错处也无。偏偏将她自个儿摘得一干二净。谁能想到是她主导了这场戏。连自己也不知不觉成了她的棋子,还得心甘情愿为她给宋氏传话。
不过十三岁啊,不过才十三岁。当年宋氏若有这一半的机巧,何止于连连夭折两个孩子,何止于叫文姨娘那个假面菩萨掌了管事权,何止于失了国公爷的恩宠。何止于……
她越想越替宋氏惋惜,越想越觉得冷阮可怕。
送完安妈妈回来,莲藕已经歇息了,小芷刚刚洗漱完正要上床,瞧见她不由一喜,“你回来啦?”
冷阮点了点头,“早些睡罢。”
小芷瞧了瞧朝外侧卧的莲藕,不由伸手拉了拉冷阮的衫子,“今日你为什么……”
冷阮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睡觉,明天再说。”
小芷努了努嘴,忽地又似想起什么,“你说文姨娘真的会把春羞撵出去麽?”
“不会。”冷阮斩钉截铁地答。
“那公子爷可是发了话的。”她道。
冷阮冷笑了一声。“你没觉得文姨娘待春羞过份好了麽。”
小芷转念想了想,疑惑着点头,“春羞是文姨娘的外甥女,亲一些自然是有的。”
冷阮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小芷一脸懵懂地看着她,冷阮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睡罢,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