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妈妈从她做的针线里捡出那道桃花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这个是什么?”
冷阮低声道:“是绣给公子爷的荷包。”
安妈妈不由笑得前仰后合,将那荷包拿到宋氏跟前瞧了,连宋氏亦不由一口茶险些噎住,“这样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出来?”
冷阮站在下面,头垂得更低了。
宋氏打趣道:“你这样的手艺,只怕练十年也练不出来。眼瞅着就是端午节了,还不如正经学着做些粽子出来。”
冷阮答道:“夫人说的是,明日我就去厨房跟妈妈们学。”
宋氏点了点头,又说了会儿话,便觉着十分疲累。眼瞧着日影西斜,便打发冷阮回去,并叫安妈妈带了新近给邓异做的两双靴子,一道过去。
“你这东西你带回去就成,我就不去了。”走到门口,安妈妈将那两对靴子塞到冷阮手中。
“妈妈还是亲自去一趟罢,公子爷今晚回来,安妈妈也好几日没见着公子爷了罢。何况,你同公子爷说几句,回来也正好告诉夫人不是。”冷阮笑着将装靴子的碟子送回安妈妈手中。
她转念一想,“罢罢,我也去一趟便是。”
两人一面说着笑,一面缓缓向长嘉院走。尚未走到长嘉院大门口,便远远瞧着门口站了十来个小丫头。趴门上的,趴栏杆边的,都在朝里张望着。大门敞开,但谁都不敢进去。
冷阮走到门边,才有丫头注意到她,有好几个吓了一跳,连忙道:“安妈妈好。小阮回来啦?”
冷阮见这些丫头,个个比她进府时间长,个个比她年长,先时对她爱搭不理,如今也不知哪里听来的风声,见了她便笑脸相迎。她心里虽不由冷笑,面上仍温柔笑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个个矜持又犹豫着不答话,唯有一个小丫头朝里面努了努嘴。
安妈妈朝院内望了一眼,远远地听见正房那厢传来杯盘碗碟破裂的声音,不由斥责道:“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丫头吓得立即四散开去,但不肯走远,远远站在小路上,瞧着热闹。
安妈妈当先跨进院子,正房大门口的院地里、廊子上,七七八八站满了丫头婆子。合着长嘉院上上下下所有的下人全都在这了。
再往里走,便听得正房里头传来年轻女子的争执声。门开了半扇,众人不敢近前,都站在院子里瞧热闹。
安妈妈走上台阶,正要上去。却忽见一个碗碟从屋内砸出来,那上好的青玉碟子,被砸了个四分五裂。紧跟着,冬露从屋内走出去,正要去拾捡地上的碎片。见了安妈妈站在下头,不由惊了一惊,连碟子也不捡了,只退缩到一边。
冷阮不再跟上去,只站在廊下听着屋里的动静。小芷瞧见她,紧走两步到她跟前,悄声道:“不得了,玉簟和春羞吵起来了。”
似是玉簟的声音传来,“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主仆的心思,你不过也是想走她的后路,进了这屋子,将来做个得宠的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想得可真美。也不看公子爷他瞧不瞧得上你。”
“瞧不上我?难道就瞧得上你不成?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老子娘不过是个掌勺的,还能翻出天去么?不过世代奴仆的命,还一天天地装得自己多么矜贵,跟小姐姑娘一般。姑娘?你算哪门子的姑娘?”
“我是个丫头,难道你就不是?谁又比谁高贵。你自己不要脸的,平日连二姑娘的东西也敢抢。你可别忘了,你跟我一样,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可都是昌国公府给你的,要我说你就滚回你那暖香斋罢,轮不到你在这长嘉院撒野。”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要走要留,轮得到你做主。若不是你整日说三道四,长舌妇般,跑到姨娘跟前说冷阮的不是,见姨娘不理你,又去找夫人告状。公子爷他只怕早就厌烦你了。不过看在这三四年你服侍的份上,不知那一日早将你撵了出去,配个猪肉屠夫罢了。你老子娘和你亲哥哥干的那档子你以为谁不晓得?借着厨房管事的便宜,在你亲哥哥的肉铺里拿脏肉,克扣了多少府里的银子,你当别人都不知道呢?”
冷阮听见这话,看了看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冬露,一时黯然。
玉簟的娘不知哪里得的消息,匆匆赶来,连门口的安妈妈也不理,进了门就指着春羞的鼻子骂道:“姑娘你这话可说清楚了,哪里听来的不知好歹的腌臜事也往我老婆子身上扣。是,咱们家出身是不如你,可你也高贵不到哪里去。还不一样都是给人做下人的,偏偏生了个矜贵的身子。有这副面孔,便专想着怎么勾引男人,不如出去烟花柳巷多少男人没有?”
她这话说得过于下作,方才还理直气壮的春羞不由气哭了。
连一旁劝架的瑞书亦不由斥责道:“我说玉簟她娘,两个姑娘家在这里吵架,你来了不劝也便罢了,怎能说出这般污糟话。”
玉簟娘也是气极了,眼下被瑞书一说,下不来台面。只一个劲将玉簟拉在身后护着,“春羞姑娘若有什么不痛快,便朝我来罢。咱们家小女孩儿柔柔弱弱,只怕受不了姑娘两句便想不开了。”
春羞气得抓起身边仅剩的一道小菜碟子朝玉簟娘扔去。玉簟娘侧身躲了一下没有躲过,那菜油泼洒在她身上,弄脏了胸襟和裙摆。
“好呀,玉簟,你会找人,我就找不到人了是不是。”她大哭一声,唤来门口的丫头,“快去,把我姨娘请来。就说不得了,今日这娘俩个是要把我逼死在这里。”
瑞书忙道:“可别去,这公子爷马上就回来了,闹大了可是不好。”
话拦不住人,冷阮瞧那小丫头奔下台阶,连忙在小芷耳边小声嘱咐了两句。小芷便赶忙上前拖住那小丫头,“姑娘千万别去,事情闹大了,到时对春羞姑娘更不好。”
那小丫头不听她说话,只要往外闯。
小芷连忙又唤了几个丫头,几人团团将她围住,叫她怎么也出不了这个门。
这屋里瑞书又再三劝道:“两位姑娘快别吵了,东西收拾干净罢。公子爷回来瞧见对谁都没好处。”
两人听了,皆有些发怵,一时怔怔着都不言语了。
冷阮将小芷拉过来,将她轻轻往台阶上一推,小芷会意地奔进屋内,望着地上的碎茶壶道,“这可是年前宋家公子爷送来的,听说价值连城。这便是一百个丫头卖了也赔不起呀。瑞书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瑞书急得连朝小芷使眼色,她却仿佛并未看见。
玉簟听了,忙指着春羞道:“是她砸的,跟我没关系。”
“你这是说什么话?现在怕担责任了?”春羞怒道,“我从暖香斋带来的玉碟玉盏,可是国公爷赏赐给姨娘的。你便是一辈子卖身也未必赔得起。”
玉簟羞红了脸,道:“谁要去卖身?要去你去,这样脏污的事也只你配得上,旁人连根手指头都赶不上你。”
冷阮见两人重又吵了起来,不由微微冷笑了一声。正巧一旁只是看热闹的安妈妈回眸瞧了她一眼,忽然间,她仿佛预料到什么。
这时,邓异回来了。
院子里众人见了邓异,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远远地躲到了廊下,无人敢出声,因此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
邓异走到廊下,默默看了冷阮一眼,继而冷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面色从白转青,神情沉冷,越发地难堪。冷阮见过邓异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句话就要了一条人命的时候,她很清楚的知道惹怒他会是什么下场。
夜色昏暗,因为吵闹,没有一个丫头去给廊子上点灯。冬露好半晌,才注意到台阶下的邓异。跌跌撞撞跑进屋内,低声道:“公子爷回来了。”
因为害怕,她声音不高。而里间,玉簟和春羞不知何时竟动起了手来。女子打架倒不似男子那般血性,不过是扯头发、扯衣领、扇巴掌,边打边吵,却也很是激烈。根本无人注意冬露说得什么。
直到另一扇大门被狠狠踹开,那砰得一声巨响几乎吓傻了屋内的人。玉簟娘第一个看见他,连忙拉住玉簟,两个人扑通跪在地上,也不言语,只是因为方才气极,此刻只忙着喘着粗气兼瑟瑟发抖。
而春羞则瑟缩地站在后面,涨红了脸,亦是不敢开口。
她们两个,一个头发钗环散乱不成人样,一个脸颊肿得老高,衣襟半敞。
“闹够了?”邓异冷冷一声轻笑。
屋内鸦雀无声。
“瑞书掌灯,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瞧瞧砸了多少东西,值多少银子。”他轻描淡写地道,仿佛并不是十分生气。
瑞书和冬露各自静悄悄地忙活开了。
玉簟娘瑟缩着想拉着玉簟往门口移动,正在解披风的邓异头也不抬,淡淡道:“别急着走,都跪着罢。”
冬露接过他的披风,正替他取头上的发冠,他又道:“叫安妈妈也别走,瞧了这么半天热闹,不看完就走挺败兴的。”
安妈妈遂进来行了个礼,便站一旁去了。
夜里照常点灯上饭,邓异默默坐在暖阁里头,吃得很是平静,一旁服侍的瑞书和冬露亦很安静,厅上跪着的玉簟、玉簟娘、春羞只顾着轻声啜泣,不过还算是安静。
冷阮则在耳房,同小芷用饭。小芷吃得很是匆忙不安,冷阮却吃得很是平静安然。
尚未用完饭时,文姨娘便来了。
她唐突地走进暖阁与邓异说话,邓异却不客气地打发:“外男与内眷有别,姨娘还是请厅上等候罢。”
文姨娘急得百爪挠心,却也只能出来,坐在厅上左首客位上等候。
厅下春羞一脸不愤,却不住地饮泣。玉簟因被春羞踢了膝盖一脚,只能趴在地上缓解疼痛。玉簟娘焦急地东张西望,心内打着鼓,紧张得汗水浸湿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