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并不大,周县令虽然是个县令,处理的却多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谁家的鸡被偷了,就是谁家买了牛多花了银子被坑了,要不就是谁家郎君与人偷情被抓个正着……便是因为如此,所以周县令才深深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这些琐事都让他来断案,这不是大材小用又是什么?当然,大多数时候,安城的人都十分爱好和平,周县令也不是时时刻刻坐在衙上的,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是在后衙休息的。
可安逸惯了的周县令,被人奉承惯了,信仰惯了的周县令,这会儿摸着久久不能往下拍的惊堂木,却有些头疼,若是原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让衙役集体高喊几声‘威武’,便能震慑住胆小的安城人了,不管是偷鸡,偷狗还是偷人,不管是卖病牛还是疯牛……一会儿时间就都会老老实实交代地一清二楚。
这会儿,看着面前的两个战战兢兢的马车夫,和一辆马车上表情无辜,直喊倒霉的车主,周县令有些头疼起来。今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往小里说,这马是畜生,便是一时半活儿地癫狂那么几次,也实属正常,癫狂的时候拉了个马车,蹭到几个人,那就更是平常了,更何况今天这街上的人着实不少,却只蹭伤了七八人,撞伤了一人,那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至于那些被吓到的人,便不在周县令的考虑范围内了。若是摊上赔银子的事儿,便是狗胆包天的安城人,也能在人前装只鹌鹑,毕竟没人会嫌弃银子多。
往大里说,周县令其实很不喜欢往大里说,平时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和稀泥。这衙门就是他的庙,做一天县令,混一天日子,这些个小事,处理地再多,也算不得升官的政绩,他又何必太费心费力呢?可偏偏,今天那个唯一被伤的厉害的,是定远侯世子的贴身护卫,这手都被撞断了,听说那个血滴答滴答的,淌了一地都是,看着人心发紧。
本想轻拿轻放的周县令,很快便得了从上官飒那儿传来的消息,这两辆马车在同一时间段,同一地点,同时惊马,实属不寻常。传话的人还说,若是世子爷闪避不及时,若是那个断胳膊的侍卫身手不灵活,今天或许就是五条人命的大事儿。好在今天这事是有惊无险,不然……
这个不然不用来者多说,周县令也明白,这县令的职位虽然不咋地,可历年来那么些没被安排的进士却是在某处虎视眈眈地盯着的。上官飒他们若是被人盖着白布摆到了他的大堂上,不光是人命的问题,上官飒几人的身份,却是比一般平民百姓要贵重许多的,若真到了那一天,那么他顶上的这个乌纱帽,被他一直嫌弃品级不高的乌纱,恐怕他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周县令的表情倒是认真了许多:“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这样简单的问题,堂下三人倒是回答的十分干脆,一点儿隐瞒的意思也没有。
当周县令瞪眼问到三人是否蓄意纵马行凶时,三人的口径也出奇地一致:冤枉,求青天大老爷明察。作为一个明察秋毫的当地父母官,听到让他明察的话语之后,周县令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若按照他的意思,这事儿就是马儿因为街上人多,一时惊着了,才有了这些事。至于同时惊马,那也就是巧合,只能怪世子爷流年不利,生肖与马不合。毕竟这马,他也找人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异样,现在正在府衙的后院悠闲地吃草料,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客气。
可世子爷既然找人来递了话儿,让他仔细调查幕后的主使,自然是不会信他的推测的。面对一个身份不低,时时想着有人会暗害于他的世子爷,他这个小县令又能如何反驳?只是这屈打成招……周县令一一摸过签筒里白头签,黑头签和红头签,看着堂下哆嗦的三人,挥了挥手,“先把他们押入大牢,明日再审。”
若是犯人不配合,便把人押入大牢关上几天,吓唬吓唬他们,不说实话就不放出来。这几乎成了各地衙门的默认办案模式。若是关上几天,犯人还不肯说实话,那便开打,不能打死打残,打个哭爹喊娘还是十分容易的。若是这般打了还不说实话,那大约便是真的冤枉了,可以考虑重新寻找新的犯人。
这回,周县令之所以把人关进大牢里,完全是因为,要给某个世子爷一个面子,至于后头打板子那个程序,周县令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他办案这么多年,一看堂下跪着的人就知道他们是无辜的,长的一点儿不像有坏心思的人,应该确实是如他们所说,是刚好经过他们安城罢了。遇上这事,是大家都时运不济。
犯人押下去之后,周县令又在空荡荡的大堂上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还要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多久。这会儿,周县令心里便开始怪起明芳来,都嫁到赵知州府里那么些日子了,也不知道让人送点儿消息来,保平安是其次,他的仕途问题才是大事。主要女儿没主动找他们,他却上赶着去找女儿,这意图好似太明显了些,也不知道亲家当初拖没人递的话还算数不算数。这没有新的消息,他这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吊着难受。
心里搁着事儿,这周县令就想找人说道说道,既然他在意的事儿跟明芳有些关系,他自然该去找明芳娘说话才是。
老规矩,周夫人房外的嬷嬷一咳嗽,周夫人就立马十分贤惠地拿起针线筐里的荷包或者里衣开始缝制,那个认真劲儿,看的人确实挺感动的。只是,周县令眉头蹙紧,嘴边不自觉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这里衣少说也做了几个月了吧,每次恐怕就他来的时候,夫人才假意缝上几针。平日里,周县令倒是对这些无所谓,反正横竖府里是有针线婆子的,还有他那些小意温柔的年轻姨娘,那做里衣的速度,可比年老的妻子快的多,这手也巧的多,心思也新的多。夫人愿意装贤惠,他就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这一次,周县令倒是有心想捅破了这事。“行了,夫人,你做的这件里衣啊,我有生之年是不指望能上身的了。过来这边坐,我有事跟你谈谈。”
周县令的一句话说的周夫人十分尴尬,平时里她家老爷就算看的出她是装装样子的,也是不会明说的,今日倒是有些下她的面子了。即使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她也不自觉地臊得慌。之后,周夫人却突然悲从中来,她嫡嫡亲的女儿,为了老爷的仕途都狠心地送给了不知根知底的人家去了,甚至当初女儿闹绝食,她都强忍着没有改变心意。
这会儿虽然看着是高嫁了,可女儿出阁这么久,却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了他们的气,准备这辈子老死都不相往来了。这头女儿出了门子,老爷便觉得她没用处了吧,所以就开始挤兑她了。想到这里,周夫人嚎啕大哭起来。
周县令揉了揉被哭声震的生疼的耳朵,“哭什么?大过年的,你也不嫌晦气!”对于走仕途的人来说,这讨吉利的心思比旁人更重一些。这会儿看着嚎啕大哭的犹如街上泼妇一般的发妻,周县令的脑中只反复闪现三个字:丧门星。
本来想让老妻以思念女儿的名义,给女儿去个信。等女儿有回信了,他再让女儿在她公公面前帮他这个父亲美言几句,毕竟娘家好了,女儿在婆家才能更好地立足。可这会儿,看着脸哭的又皱又花的老妻,他准备好的那些带着小意讨好的言辞,却是再说不出口了。
周县令倒是想走,可周夫人却开始撒泼起来:“晦气?你说我晦气?周立民,你个没良心的,当年你个落魄穷秀才,厚着脸皮上门求娶我的时候是怎么与我阿爹阿娘说的?说会一心一意待我,必然不会让我受委屈。可是我还没进门呢,你那个通房丫头的肚子倒先大出来了,这后头的小妾也不用我说了,你是今天一个,明天一双地往家里带,也不管是不是脏的臭的。”这脏的臭的,说的却是府里的吴姨娘,听说是个扬州瘦马。
说起这当年,周夫人与周县令的这门婚事,倒也是一桩韵事。周夫人,闺名孙婉如,待字闺中,到了许嫁的年纪之后,孙小姐对未来的夫君人选有了一定的向往,可上门说亲虽然不少,她看中的却一个没有。听说山上庙中的那个姻缘签十分灵验,孙小姐就带着丫头以祈福的名义上了山。
捐了不少的香油钱后,孙小姐诚心地抽了签,庙祝解说,若是求姻缘,那便是上上签,至于红线的另一端,已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话听的孙小姐熨帖得不得了,虽然也羞涩,可实打实又再捐了份表谢意的香油钱。出了大殿没有多久,就撞到了寄居庙中的周县令,当时的周秀才。
当年的周秀才,那真真是一表人才,加上那么些书卷气,让商户出身的孙小姐直接就愣在了当场,完全没有了平日被乞丐不慎撞到时的跋扈。周秀才因为不慎撞到了她,只脸红着道了歉,为了避嫌,更是匆忙转身离开。庙中就那么几个读书人,孙小姐真心想查,那是十分容易的事,不过是费些银子罢了,当时的孙小姐,倒真不缺银子,缺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