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武松兄弟突然瘦了下去,每个人都发现了。洒家也不例外,只是我对人的胖瘦不甚敏感,胖一点瘦一点都是肉,随它去吧。
武松兄弟的瘦来得比一般人更猛烈一些,大伙都在谈论这件事。有一次喝酒,几个人就叽叽喳喳说起了武松的瘦。
施恩认为,武松瘦下来是因为酒喝得太多了,每次都酩酊大醉,然后吐光,等于是每天都不吃东西。
张青认为,武松瘦是因为思虑太深,宋江大哥一直在说招安招安,武松不赞同,因为如果招安,武松无非是去做个小官,那还不如当初就忍气吞声,任凭自己的哥哥被害、嫂子跟了西门庆,自己只要夹着尾巴做人就可以了,因为帮着知县去东京办事,加上武艺高强,武松一定可以备受赏识、步步高升的。也就是说,如果招安,后来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年,都白费了。
史进笑眯眯地说:“我觉得武松哥哥还是为了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这个问题而烦恼,如果是男的,为什么自己从来不喜欢一个女人,好不容易喜欢上玉兰,又为什么一刀砍死了她……”
“闭嘴!”孙二娘骂了史进一嗓子,像一口痰吐在他俊俏的小脸蛋上,史进不得不低头不语。
孙二娘看了看我说:“大师啊,各位兄弟,你们都错了,武松兄弟之所以瘦了下来,是因为他最近太忙了。”
“忙?那得忙到什么程度才能瘦成这个样子呢?忙得不吃不喝了?”我忍不住问道。
“确实如此吧,武松兄弟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先是看上了关胜兄弟的鞋子,决定去做几双,结果呢还没有做好他就把原来的鞋子扔了,只得找了一双不合脚的先穿着,每天去山腰那里催人家快一点做。没几天他的一把戒刀又豁了一个口子,他找了几位懂行的兄弟去问,有人劝他补一下,但是一模一样的精钢不容易找到,需要等一阵子才有,而且补了之后刀刃上会有一个明显的裂痕。另外一位兄弟建议二哥,把两把戒刀的刀刃上都给做上一些纹路,这样戒刀就变得很好看,也更让人胆寒,二哥不是很喜欢这种花哨的做法。也有人建议武二哥重新打两把戒刀。还有人建议把两把戒刀的铁都熔了,打成一大两小三把戒刀,因为武二哥擅长的是近身肉搏,短小的戒刀更有用,另外一把长的只是用在冲锋陷阵的时候砍杀。但二哥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办。前两天吧,山下的朱贵找二哥,请他帮忙写十幅字,因为店里的墙有一些年头了,朱贵说他非常喜欢二哥的字,打算请二哥写上十幅,然后装裱起来在墙上一字排开,让人看到我梁山能武能文,就连武功盖世的打虎武松,书法也是驰骋万里、意蕴万千。二哥紧张了,每天抽出时间来练,因为挂在朱贵店里的字和挂在旗杆上的字不一样,旗杆上的字没人看,知道是他写的就行了,谁也看不大清楚,墙上的字一目了然,可以远观也可以近玩。朱富见朱贵找二哥写字,以为他们关系很不错,就找上二哥,说是想跟他学武艺,这样不管上阵杀敌还是保家护院心里更有底气。二哥不知道能不能答应朱富,就去找宋江大哥问问,宋大哥说了很多,但是武二哥没有听懂到底什么意思。前天吧,一位青河县的老乡在山寨的后山开了一家酒肆,开业时又要请二哥去剪彩,他说要请二哥做酒店的形象代言人,如果二哥愿意常常光着上身在酒店一进门的桌子上喝酒吃肉,他就会送给二哥一些干股,带二哥分钱,二哥不爱钱,不过想到今后应该会回老家给父母旧坟翻新,还要给哥哥在祖坟那里建造一座像模像样的衣冠冢,他觉得还是可以答应这件事的,但是他觉得自己最近脸上瘦了可身上胖了,肌肉不够美观,要练一阵子才能在众人面前裸着上身。还是前天,扈三娘找到二哥,请二哥帮忙能不能在山上捉一只小虎或者小豹子给她养着,三娘大概是寂寞难耐,养孩子又不允许。二哥对捉拿小动物其实一点都不在行,只得找解珍解宝帮忙,解珍解宝搞了一个小动物贩卖中心,不管谁去都要排队取号,然后再排队去领养一只,但不能选。二哥每天都去排队……”
“怎么这么多事!”我不耐烦,大吼一声。
孙二娘倒也不怕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到:“这还不是所有的事呢,林教头有一趟拳记不清了,找二哥切磋,史进兄弟你不也找武二哥借钱的吗,还有孔明孔亮兄弟,和宋清一起酿酒,没事就来找二哥,请他尝尝他们新推出的酒,说二哥在这方面非常在行……”
“哪来这么多的鸟事!”我实在忍不住了,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孙二娘的话,端起酒碗喝了整整一碗,其他人也跟着我喝了起来。只要几个人一起喝酒,就会有人说酒话,没有人听武松最近忙什么了。
我没有武松那么忙,也不理解为什么会那么忙。别人的鞋子为什么自己也要来一双,找我写字我不会写,当然也不会有人找我,找我学武功那是不可能的,我教的你能学会吗……武松怎么成了一个衙门小吏了,实在是让人大失所望。更让我失望的是武松的相貌。前几天他从我身边匆匆路过,我看了他几眼,心里突然有点难过。武松变了,眉毛往下耷拉,眼睛微微睁着,嘴角往上撇着,就连鼻子也变软了。他以前相貌英俊,全身上下都笔直刚硬,现在整个人开始变得有点圆,像我以前认识的赵员外,还有渭州的几个地方官。我张张嘴,本来想喊武松一声,问他最近为什么没有来喝酒。可话到嘴边我突然说不出话了。
我不觉得武松瘦了有什么不好,如果可以洒家也想着能瘦一点,但圆了就是不好,武松恰恰是圆了,也软了。
几天后我发现,和武松一样,林冲的样子也变了。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林冲的胡子越来越长,只是不是朝下柔顺地长,而是四散分开,这让他整个脸像一张狮子的脸,也更像一张刺猬的脸。
杨志的样貌也变了,青面兽变成了白面郎君,但眼睛一直都是斜的。史进的样子也变了,原本粉嫩的脸庞有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活一年颗粒无收的佃农。
照这样下去,那就是每个人的样子都变了,或许是我看人的眼光变了。为了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我决定张罗一场饭局,请各位朋友坐下来吃饭,聊一聊。
当然,我请的人都是我自己喜欢的,我不喜欢的人我不会请。我不喜欢的人可以请我,但我还是不会喜欢他们,只是因为有酒。
但我请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不喜欢的,就是卢俊义。他来,其他几位才会一起来,就算有人跟我一样不喜欢他,我只要说一句话他就会来的:“难道你是害怕武功远不如卢员外吗?”
坐下来之后,几个人都有点尴尬。一是因为卢俊义在场,大家不熟悉,二是因为大家原本非常熟悉,现在陌生了,坐下来要花费一点时间来原形毕露。这个过程中大口喝酒是必须的,一顿饭的酒往往喝在开始和结束两头。
林冲毕竟是旧居东京的人,虽然地位低下,但面对地位更低下的人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两句。只见他愁眉苦脸地举着酒碗说:“各位哥哥,我们相识很多年了,相聚也已经一年多了,这些日子,感谢各位对林某人照顾有加,我敬各位一杯。”
林冲说着,短短的一句话竟然有点有气无力,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很小,似乎要把他满脸的胡子掰开来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林教头你客气什么呢!”杨志问了一句,不等林冲回答,还是干了手里的酒。
“不是客气,是感慨。能跟兄弟们朝夕相处,实在是让人感慨。”
“我就想到我的师傅王进,如果他也在山寨上,那该多好。”史进晃晃酒碗,大伙一齐喝了一碗。
“如果王教头在山寨,你就是我们的晚辈了哈哈哈。”徐宁冒了一句,自从夫人死了之后,徐宁常常哈哈哈,每一句话都带着哈哈哈,远远的我们听到了哈哈哈就知道是徐宁到了。每一个人都为徐宁难过,但是哈哈哈让每个人的难过程度减轻了很多,徐宁真是一个好人。
“做各位的晚辈我也不丢人,从武功上来说,我也确实是各位的晚辈。”
“不能说谁武功高谁就是长辈,这样说没有道理。”卢俊义觉得自己作为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有必要说话,就说了这句话。
大伙默默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说,武功这件事是要看缘分的,谁高谁低自有命数,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卢俊义解释说,这一刻他大概恨不得自己武功平庸才好呢。
“卢员外武功盖世,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了?”武松冷冷地问。
“没有人武功盖世,比如说打虎吧,我自信我做不到武松兄弟这样英勇,我也做不到像大师一样倒拔垂杨柳,我只是弓马娴熟,熟能生巧而已。”卢俊义非常客气地解释。
喝酒需要狂妄,但是他们几个都越来越客气,这酒简直没法喝了。
见他们寒暄得差不多了,我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你们这几位,相貌和以前都大不相同了?武松兄弟也驼背了,林冲哥哥连脖子上都快要长胡子了,史进兄弟也老了很多,徐宁兄弟满脸的哈哈哈,不管从上往下还是从左往右都是哈哈哈……”
“那应该是五个哈。”
“九个,九个哈才能盖得满脸都是。”
我白了武松和史进一眼,继续说:“卢员外的相貌洒家本来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我想这段时间来也应该变化了不少,因为大伙都在变,卢员外也不能免俗,是吧?”
卢俊义长叹一声,没有否定。
“在我请大伙吃饭之前,洒家特地好好照了照镜子,而且一照就是四五天,确认了我一切没有变才敢请各位吃饭的。大伙说我的样子变了吗,你们为什么变了呢?”
“没有变!”林冲怒气冲冲地说。
“没有变,你跟以前比都不像一个人了!”我也不客气。
“变是一夜之间,相貌日积月累,所以我说没有变。谁也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一天天过来的,喜欢不喜欢,都是这个样子!”
我看了看林冲,带着几分醉意对他喊了起来:“你好歹也是一个大汉,怎么变得跟女人一样。林冲兄弟,这些年打打杀杀,你武艺自然没有放下,不过你哭的本领比武艺长得快,大家都说你想哭就可以哭,是不是?”
“没有,我做不到想哭就哭,我也做不到想笑就笑。哭也只有情到深处才会痛哭流涕。”林冲辩解,听上去似乎也有道理。
自以为德高望重的卢俊义哈哈哈笑了几声,朗声问我:“大师啊,你约我们前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我没好气地说:“这还用问,长相的事。”
“大师的意思是,我们都不够好看?”
“越来越难看!”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越来越难看吧,很多人还是越来越好看的。”徐宁说了句,哈哈哈笑了几声。这几声哈哈哈就是他的呼吸。
“我觉得吧,越来越不好看的人,和越来越好看的人应该是一样多的,彼此彼此。还有少数人像智深大哥您这样没什么变化,也是彼此彼此。”史进面带微笑地说了一声。
“废话,我当然知道,有的人越来越好看,宋大哥就越来越细皮嫩肉,一脸红晕。我想知道的,你们几位,为什么越来越难看,为什么不能越来越好看,你们几个除了林冲兄弟,本来不都是美男子吗?”
“我本来难道不美吗?”林冲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
我洒了一碗酒在他脸上说:“你身材好,但是说美,真是害人不浅。我第一次见到你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我就气坏了,跟你切磋武功是假,狠狠教训你一顿才是真的。不过你武艺确实好,长得丑一点,打扮臆怪,也就算啦。”
“苍天啊……”林冲一边抹着一脸的酒一边感伤。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难看,我从来不照镜子。我就是觉得近来太忙了,每一件事情都推脱不掉。”武松悠悠地说。
“那你活该越来越丑!”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相由心生啊……”卢俊义长叹一声。林冲惭愧地低下了头,徐宁看着远处发呆,武松哈哈哈笑个不停,史进仰视着卢俊义,似乎在说“真希望我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能说出你这般话来”。
我觉得卢员外说得挺好的,端起酒坛给他倒酒,大概是觉得他说得太好了,我手有些发抖,小半坛就一冲而出,直接倒在了卢员外的裆部,卢员外大吼一声:“啊呀,大师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我没有调戏卢俊义,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就算他是山寨第一把交椅,我还是不喜欢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喜欢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确切,不喜欢的人越来越多,哪怕他曾经对我确实不薄。一个月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让我去朱贵酒店里等候一位故人。
我对这种欲言又止的方式很不满,但还是去了,不过不是等候,而是躲在一边看谁来找我。
找我的人是赵员外,这让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因为跟他确实谈不上什么交情。我确实在他家的庄园住过一阵子,那是因为我觉得住在哪里都一样,我担心他误以为我是走投无路。我确实是在他的引荐下在五台山做了和尚,但我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天地一过客,做个和尚免去俗世,也真的不差,但我害怕他认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现在他来找我,神情只见得意洋洋,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傲气和蔑视,我更加不想见他了。
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来找我,而且胆敢到朱贵的店里,官府知道了饶不了他,朱贵他们又是怎么答应的。
我一直躲在侧屋看着他们。赵员外等了很久不见我现身,也不急,慢慢地喝茶,看看水泊的风景,倒是他的一个随从有些急躁,说了声“这个鲁智深竟然见到员外的信也不按时赴约。”
“可能他忙啊,智深大师是山寨的步兵统领,想必事情是忙不完的,我们再等等。”
那个随从答应一声,随后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直了直背,骨头嘎嘎嘎的声音一屋子都是。我这才知道这人是个高手,而他又只是七八个随从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随从又说:“此番赵员外奉朝廷之命远渡南洋,开疆辟土,为什么要找一个旱鸭子呢?”
“一是看看故人,他武艺了得,用好了就是一个好帮手。另外此人虽然面目凶恶,但是五台山的大和尚说过,此人极有慧根,是一个吉祥之物,随身带着,能够逢凶化吉,鸿运高照,就算是用来镇宅护院也是非同一般啊。”
“和尚说的话能当真吗,每一个和尚不都是死了吗?”
“我确实仔细看过鲁智深的面相,他这个人表面凶恶,实则善良之极,仁义忠厚,是一个吉兆,就算多年之后把他的骨头供奉在那里,也能驱邪消灾啊。”
“去你妈的赵员外,我就是死了烧干净,也不会跟着你去升官发财。”洒家丢下一句,吐了一口唾沫钉在酒店的墙壁上,径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