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快乐,如今都成了错。锦帆从他眼里清清楚楚看到了悔不当初。
而她自己也像是大梦中惊醒过来: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一次一次出走,学校到东莞,她一样样丢在身后的,是她曾经对于未来的一切希望和憧憬,是戚连成,姚若兰,锦鸿,何舒乐,一个个对她殷殷厚望的人。
最后换来这个人的避如蛇蝎。而她又真的爱他吗?
能在比较滞后、面对现实以后、走投无路以后,还如此的义无反顾吗?
锦帆要面对的,是清醒以后的错乱迷茫。
林竞明咬牙,决定只能快刀斩乱麻:“你回去吧,回你父母那去,我让我姐他们找人把你送过去,你别在这了,一个小女孩,大半夜的肯定不行,要不然就打电话给他们,现在过来接你。”
他现在对锦帆,只剩下避之不及。
锦帆也诧异自己到这时候反而能笑得出来:“我爸妈我哥,要是知道这些,就算不打死你,过来随便闹一通,你跟她不散伙也得扒一层皮。”
林竞明明显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切都成了她威逼他,她让他走投无路。
锦帆当然不会真把他逼到那一步,一颗心萧条的像是满地落叶的秋天,满地的碎裂声都是无声的叹息:不值得的,不值得。
明明都知道,非得走到这一步,山穷水尽了才肯睁开眼看一看现实。她和锦鸿是多么的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原来那么像,如出一辙的性格与命运。
锦鸿这时候在外面小摊吃一碗面,他已经连着找了几天的工作,一个一个厂子挨个问过去,他运气不好,赶上那时候经济危机已经出现端倪,许多厂子的订单都在大批量减少,裁人是暂时还不会,但也不敢再招人。
何况锦鸿先前在钢化玻璃厂里头已经做了几年到主任,本来优秀的资质,此时反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阻碍,车间普通工工资太低,他现在已经有了养家的负担,但是说往高了走,人家又不要他,都想着自己厂里头培养人。
何况那年月不像现在跳槽成风,哪怕是刚来的打工仔,进了厂里头少说也要干到过完年领了奖金跟发的大礼包再换工作,像锦鸿做到主任,下一步还能往上动一动,轻易谁会辞职走人?
打工仔同乡之间还会互通有无,都知道哪个厂夜班有饭票,哪里过年发的东西多,老板之间稍微打听一下,想知道锦鸿那点事并不难,谁还愿意要他?
锦鸿也没料想到,现实会是这样的难。
他不愿意在店里头尴尬,不顾戚连成的担心,自己找了个以前认识的同乡,在另一个塑胶厂里头干的,晚上偷偷跟人家回厂里宿舍挤一挤,一边找活。
住别人厂里宿舍虽然不要钱,但是提心吊胆,防着万一查出来,连老乡也要跟着倒霉,再说两个大老爷们挤一张板床,能睡得舒服吗?
所以两天跑了七八个厂没找到活以后,不光是锦鸿自己心里头着急,老乡脸色也不太好看了,晚上一个宿舍一起吹牛聊天,话里话外都是做人不要太过于好高骛远,这年头哪个厂都不好干工资都不高,先有个活干,再慢慢想换个好的,骑驴找马才是正经之道。
锦鸿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人在屋檐下的滋味,才知道他之前二十多年有多顺遂,但此时也只能低着头闷不吭声。
怎么再走一遍回头路?他是如何辛辛苦苦挣扎出来的,重新打回谷底,如果有一天,再见到邓如文,要如何面对她,面对自己的狼狈不堪?
他没法忘怀,有些人是扎在心里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年深日久融化在身体里,长成血肉模糊一部分。
到晚上刚要睡觉,锦鸿自觉,已经把身子贴紧墙上,已经到了十一月,冰凉的墙面贴着身子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但他也只有强忍着。
然而紧跟着就听到外面脚步慌乱,随即忽然有人来说,有查暂住证和厂牌的。他那老想赶紧叫他走:“我这不是赶你,回头查到你没有,不是我们厂里的,往轻了直接叫你出去,往重了搞不好给你送收容站,回头送去樟木头修铁路,家里人都见不到。”
然而出去也来不及,万一正好迎面撞上,那不是正好送上门撞枪口,只能是让锦鸿钻到床板底下去,扔给他一床凉席和被子,在底下躲一晚上。
锦鸿一米八的个头,缩在床底下,旁边就是乱扔的鞋跟袜子,冷气透过地板,往骨头缝里冒,他一晚上冻得头晕眼花,听着一屋子的鼾声,没有合上过眼睛。
第二天天刚亮,锦鸿爬起来就离开了老乡的宿舍,临走前跟老乡说,准备去塘厦或者长安看一看,到时候找到工作直接进去,就不回来了。老乡客气两句,也就没有别的更多的了。
锦鸿的确是去了塘厦,清溪这边是不想呆了,已经是个伤心地,更何况他现在灰头土脸,一无所有,恨不得离邓如文越远越好。
头一天晚上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挤上车,人挨着人,锦鸿抓着拉手闻着满车厢的烟尘味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到迷迷糊糊被售票员的大嗓门惊醒,看见已经是塘厦站了,他刚要下车,猛地忽然间心头一凉,口袋里空落落的,他在地摊上几块钱买的钱包,里头夹着通讯录小本子还有他的钱,此刻已经都没了。
如同五雷轰顶,锦鸿大叫起来:“车上有贼,我钱包丢了!”
售票员蘸着唾沫数着钞票,连头都没抬:“一路上提醒你们小心注意,谁不知道公交车上贼多,自己不注意能怨谁?”
锦鸿恨不得求着他,帮忙回想一下车上有什么可疑的人,他要报警,得把钱找回来。司机抱着罐头瓶子喝着水,一边操着锦鸿半懂不懂的白话说着:“不行的,早得手下车了,哪里等到你报警抓他。报警没用的。”
锦鸿一共还剩下口袋里八块钱,刚刚只够他坐一趟车回去清溪。但是回去能怎么样?问戚连成要钱重新找工作,让戚连成知道他白白浪费这么多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为他担心?锦鸿无论如何做不出。
找人借钱,其余他认识的人,能一下子找到的,就只有从前厂里的工友,而他此刻连一步都不想重新踏足那里。
最终锦鸿揣着那八块钱留在了塘厦,他没有时间再去耐心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最终只能是在一家做塑料包装的厂里先做仓管,工资四百多块,跟他从前完全没法比。
但锦鸿此刻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当天进了厂里,避免没有钱吃住要沦落街头的命运。
原打算是在这里做上一个月,正好抽空再出去重新找,等领了工资立马就换一份好的。但是他运气不巧,跟寒冬一起到来的还有经济危机,大大小小的厂子纷纷倒闭或者易主,他也随之裹挟在里头,没能做满一个月,厂子就倒掉,他连工资都没能拿到,只领了一百多块钱,算是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