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老生常谈,锦鸿已经听得太多,所以丝毫不会去想背后的含义,喝着啤酒笑着说:“钱赚不完,人这一辈子却有限,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不趁年轻多赚点怎么行?”
工段长摇摇头:“厂里头比你岁数大的小的,在你上面的有几个?你已经够不错的了,还想当厂长不成?那就不是咱们这些做苦力的能想的了。”
“你也就是赚钱,赚钱为的什么?都知道你家买了房子,还借了银行的钱,可你买房子又是为什么?还不是说媳妇安个家?你也老大不小,也该考虑这之后的事情了。你来这几年了,比你年纪轻的好多都说到对象了,锦鸿你总不能说为钱打一辈子光棍吧?”
啤酒泡沫在肚里翻腾,无端发酵做了豪情与不甘,锦鸿握着瓶子,看见工段长一脸汪着油光,头发黏在额头上,撕咬肉串的神情充满迫不及待的贪婪,厂服穿在身上歪歪扭扭,隔着张桌子也闻得见油腻的汗味——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他们这所有人共同,其余人全都同他一模一样,类似于某种低等的捕食者。
甚至于夜市里头人声鼎沸,鬼影憧憧一样,一眼望过去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全都是一个样子。
锦鸿打了个酒嗝,忽然觉得浑身冷意森然,有那么一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他们中间,仿佛一场黄粱大梦,醒来才知一切原只是个开始。
想到自己若干年后也是同一个样子,满腹的不甘汹涌甚至于超过了啤酒泡沫的翻腾:他要的何止是同厂里所有人比,他原本可以拥有更广阔的世界,天大地大,他应当心平气和地站在邓如文身边。
他硬是咽下了满腹的不甘,笑着说道:“这就叫不错了?一辈子几十年,长着呢,不提早打算,将来有的苦头吃。趁年轻干得动,辛苦几年,往后日子好过一些。”
“找对象是要找的,但是不急。”锦鸿几乎想要说出来,他有了邓如文,但骄傲使他选择守口如瓶,心里头藏着秘密的人,像是在胸口藏了一朵花,小心翼翼地不舍得拿出来。哪怕是明知道大家都知道,他也还是要守着,当做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而事后的一切更印证了如此,锦鸿情愿他的花从来没有开过。
“就跟收麦子一样,时候到了自然就熟了,才能下镰刀。”
锦鸿自以为是讲了个大家都懂的笑话,他和邓如文,远远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但真到了那一天,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然而没有人笑,所有人只是奇怪地交换了一下目光,空气有一瞬间的冷凝,只有锦鸿没有察觉到,随即大家继续喝酒,话题已经转变为下一个。
后来锦鸿才知道那天所有人话里头的意思,不是喝酒之后无意义的闲聊拿他来消遣,分明是知道风声但不便明说,只能是委婉相劝,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明白,还偏要以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和别人不一样。
许多年以后锦鸿在商场上站稳脚跟,很多人都说戚老板脾气好,性子稳重,无论什么人说什么,都笑着听,从来不着急,转过身自己反复思量了才肯去做。
只有后来的武杰,没跟他一起亲历过,也知道其中曲折,只给出一句话:“锦鸿的性子,除非是吃过大亏的,才肯这样听人劝。”
而在从前那时候,锦鸿还一心一意地以为,他见识过姚若兰的不忠,家庭的倾毁,从花团锦簇的半空里陡然一路跌落到荆棘丛生双手刨食的地步,如果用吃一堑长一智来换算,他至少已经具有相当多智慧,因此他心里头一直是有些自矜的,觉得短短二十多年,经历的倒比别人的半辈子还多些。
直到要重重地再跌一个跟头,他才要晓得,从前经历的那些原本只是小儿科。
锦鸿去埋单的时候,啤酒喝的已经多了,实在是忍耐不住,接过找零转头进了旁边的公厕。等到他出来的时候,那几个已经喝多了,也没留意他,几个人拖拖拉拉一路走回去,倒把锦鸿给落下了。
锦鸿的酒量一多半是天生的,加上他确实喝的时候扣着些,因此醉是没有醉,但架不住酒精在头脑里四下煽风点火,鼓动着一些平时压下去的念头出来为非作歹,他想念邓如文,太想念她,她微卷的长发,明眸皓齿,衬衫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看他的时候神情专注,笑起来温柔,脑海里像是藏了一万只万花筒,重叠又分裂,每一块都拼凑成一个邓如文。
锦鸿站着,让冷风吹了两秒钟以后,脚步已经替他做出决定,带他走向邓如文宿舍。
邓如文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来不及吹干,一件宽大的上衣盖到膝盖,听见外面敲门声,沉默了一下才问道:“谁?”
锦鸿不吭声,头靠在门上,听见邓如文的问话声,知道她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这感觉让他很安心,酒精暖洋洋地发散上来,以后很久他想起来,那都是他最舒服的一刻,让他想要就此睡去不要醒来。
于是邓如文一开门,就看到锦鸿直接没站稳,差点是滚进来的,她吃了一惊又觉得好笑:“锦鸿,你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子?”硬是把锦鸿扶到椅子上坐好。
锦鸿觉得自己没醉,他眼里看到的邓如文依然清晰分明,眉目皎皎如满月,让他忍不住伸手想要碰触。
邓如文还在笑,直到他伸出手来,一一抚摸过她的眉睫,然后勾画出她眼睛的轮廓……这是锦鸿一直以来最大胆的举动,邓如文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锦鸿,唇角收敛成温柔的弧度。
锦鸿颤抖着,如入了魔障,指尖一路滑落到她的唇上,然后再也不动了。随即火烫了一般,惊得他几乎要跳起来:邓如文轻轻地,然而却清楚分明地吻上他的手指,眼神里分明藏着要燃烧起来的东西。
如同山火燎原,最初也不过是一星火头,但点燃了就无从收束,锦鸿头脑里轰一声,无数的火光在他眼前迸开,山崩地裂一般,理智早已经烧没了,剩下的只有滚烫一片,天与地里头,只剩他跟邓如文两个。锦鸿本能地翻身,直接抱住了邓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