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鸿不同意他再出去赌:“现在还有些钱,你带何水娟走,够一段时间生活的。然后你们各自找工,好好做好好生活,将来有了孩子,回去不怕她爸妈不认。”
然而武杰红了眼,哪里肯听。还没下班,就已经看不见他人影。锦鸿心里头知道不好,回去宿舍一看,他的柜子,往常锁得死紧,钱都放在里头。现在中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锦鸿疯了一样,每天下了班就各个赌场去找他,然而清溪虽然只是个镇,到底不算小,又那么多赌场,武杰在的时候,他未必能在。一连找了好几天,没有半点结果。
厂里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来找锦鸿,锦鸿咬紧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但是武杰去了哪儿,做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肯说。厂里也无奈,最后给武杰按旷工开除处理。
但是锦鸿知道,武杰一定会回来的。
武杰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变得吓人,人瘦得只剩一圈皮包骨,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吓人,身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离得近一点都让人恶心。但是他兴奋得很,见到锦鸿就迫不及待地说:“哥,我有钱了!我要去广州!去找阿娟,我要娶她了!”
他拎着一只黑色蛇皮袋,里面装着的,全是现金,五十、一百的,叠成大摞,总有好几万。
那个年头,这个钱对他们来说,真不是随随便便挣来的,有些人上班一辈子,没见过这些钱。
武杰激动地说:“我去了南城,那边赌得大,一开始输,后来就赢了,全都赢回来了!”
锦鸿不说话,半点兴奋劲也没有,抽了根烟以后,说:“不用去找她了。”
他从床板底下拿出一封信:“传达室里头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就把信偷偷拆了,看到了以后才拿给我的。都已经半个月了。”
信是何水娟写来的:“杰哥,我不能跟你结婚了。那天你给家里打了电话,我爸爸很生气,转头给我订了亲事,逼我结婚。明天就要来带我回家了。可是我不能嫁给他,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可是你也没有再打电话来。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在一起。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分开。”
信的末尾处,还有三个字:我爱你。这大概是那个害羞的姑娘这一生最大胆的表白。
武杰拿着信看了半天,好像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问锦鸿:“她要跟别人结婚了?”
锦鸿低着头:“我从你抽屉里找到她的号码,打给她想劝她等等你,再等一等,你就去找她。他们说,她自杀了,拿刀片割了手腕,血流了一地……”
武杰手一抖,蛇皮袋掉在地上,钱从袋子口洒出来。他神经质地笑:“锦鸿你骗我,她不愿意等我了,要跟别人结婚了,还撒谎骗我。她家里人骗我,不想我娶她,就撒谎骗我。锦鸿你也跟着骗我。我给她打电话,不就是一两个月没给她打电话吗?我在赌场里面,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我要看那些人怎么赚钱,我要赚钱娶她啊。她居然不等我就要嫁给别人。她居然不等我……我现在有钱了,能娶她了,她没有等我……”
他一个劲地笑,把钱从蛇皮袋里大把逃出来往外撒,一边撒一边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像狼一样嚎起来。
第二天锦鸿请了假,跟武杰一起回去,去看何水娟最后一面。
何水娟早已经下葬了,未过门的年轻女儿,是不能葬在祖坟里的,因此何水娟的坟头,只是藏在山里的一个小小土包。
下着雨,武杰跪在坟头,淋到浑身湿透还是不肯起来也不肯走。锦鸿一直在旁边陪他淋雨。最后听见他说:“阿娟,他们欠你一条命,我也欠你一条命,还欠你一辈子。这辈子能还的,我让他们这辈子还,下辈子能还你的,我下辈子还。”
回去的卧铺上,听着火车咣当响,锦鸿睡不着,起来想要抽烟。看见睡在下铺的武杰,身子紧紧地蜷在里面,在火车的响声里,抱住头哭得撕心裂肺。
回去东莞之后,武杰在小旅馆里头,一直闷头睡。锦鸿每天来看他,给他带吃的,第二天来,还是放在那里没有动过。就这样一连四天,锦鸿沉不住气了,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你想死么?怎么没在她坟前陪她一块儿死?”
武杰不说话,起来洗漱,完了坐到他跟前,对锦鸿说:“我不能死,也不会死。本来就对不起阿娟,死了也没脸见她。”大睡一场之后,他整个人消瘦得不成形,眼睛也全无以前的神采,但是说话心平气和。
见他这样子,锦鸿觉得安心一点,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说不出。于是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睡也睡几天了,伤心也不算办法,你总得活下去。”
武杰点头,重复一遍:“我不能死。”他把那个蛇皮袋重又拿出来,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一些,大略数一下,说:“我这里是一万块。剩下的,都是你的,都给你。”
“你留着吧,本来说好给你的,没打算要回来。”锦鸿把袋子推回给他。
“本来是打算留着跟阿娟结婚用的,现在用不着了。”武杰笑得凄凉,“以后日子长着呢,不用急了,这些钱我拿去做本,以后慢慢赚,慢慢来。”他重复一遍,“以后长着呢,慢慢来,不着急。”
锦鸿看他样子,心里难受,没有再推辞下去,拎起蛇皮袋:“我先把钱存起来,这么拎着不安全。你等我,一会一起出去吃饭。”
他到银行,排好队把钱存上。再回去小旅馆,房间里头已经空空荡荡,东西都收拾干净。锦鸿楞了一下,赶紧下去找老板,老板说:“就刚刚,你走了他就走了。让我跟你说,他会回来找你的。”
外面光天化日车水马龙,人海茫茫,走进去下一秒钟就消失不见。锦鸿冲出去,也只是四顾茫然,根本看不到武杰的身影,不知道哪天还会再见到武杰,只是隐隐然有预感:再见面时,武杰已经不会再是从前的武杰。带着那么深的恨和不甘,他把自己掩埋成了一颗炸弹,不知道哪时哪地会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