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海琢磨着大半天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忽然又想起自己还没吃饭,觉得应该先填饱肚子,才有闲情考虑别的。正好变电所还没去,反正也得下楼,不如一并打听吃饭的地方。
变电所在教学楼右后方的小树林里,从远处根本看不到。辰海向看门的严大爷打听到,在东墙边有一条近路,从教学楼一楼东面的厕所后门可以穿过去。
他穿过昏暗悠长的走廊,顺着气味找到厕所,方便之后从后门走出去。这是一条扭曲的,用红砖铺成的小路,路一侧是校园东面的围墙,另一侧种着各色蔬菜,有西红柿、黄瓜、豆角、玉米,还有几种没结出果实,辰海也叫不出名字的作物,再往外是茂密的灌木,几乎看不到外面。
顺着小路一直走下去,眼前才出现一栋房子。斑驳的黄色墙体,有几块玻璃碎裂又用塑料布打了补丁的窗户,用生锈的铁皮包裹的木门,还有门前用铁链拴着的黑狗。
靠近房子,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偶尔还有几声大笑或谩骂。辰海敲门,无人应答,只有黑狗抬起眼看他。辰海用力拉开门,先是被飘出来的一团烟雾熏得睁不开眼,又被屋里传来的一声吼叫吓了一跳,屋内瞬间安静。
“找谁!”
辰海根本看不到屋内谁在说话。
“飞姐让我来签字。”辰海说
屋内正中一张桌,四人围坐,正在打麻将,其中一个年轻人见有人来了,将牌一推,说:“不玩了,你三斗地主吧,我回家睡觉。”
另一个年长的人说:“你这还欠钱呢,说不玩就不玩了。”
“黄不了。”
年轻人说着,绕过辰海扬长而去。
年长者显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接过辰海的本子签了字。烟尘中,辰海看不清他的脸,只闻到他身上像是被汗水腻住了似得,散出一股难闻的膻味。
辰海转身出来,刚才的年轻人并未走远,而是在不远处抽烟,他递烟给辰海,辰海摇头说不会,他就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飞姐来了吗”年轻人问
“刚走。”辰海答
两人朝教学楼走着,一前一后。辰海在后面仔细观察这个年轻人,他岁数不大,举止却格外成熟,眼睛不大,眼神却毫不迟疑。花衬衫,锥子裤,再加上一双车夫鞋,看得出是在社会上混迹过。
“你叫什么?”年轻人问
“辰海。”辰海答
年轻人回头看看,点点头,说:“我听于叔说过你。”
“你是说于主任。”辰海问
“对,于主任。”年轻人答
年轻人怪笑几声,手伸向辰海。
“庞梓文,请多关照。”年轻人说
辰海握着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庞梓文说自己最看重缘分,方才的事就证明他们两人有缘。因为他今天手气不好,一直输钱,正巧辰海进屋,帮他脱了身,所以一定要请辰海吃饭,当做答谢。
若是平时,辰海肯定拒绝,可在此一时,肚子正饿的咕咕叫,便随庞梓文去了。
两人又到女寝,只不过这次走的是后门。这栋楼从前门进是女生寝室,从后门进就是职工宿舍,早年间学校的老师都住这,后来陆续结了婚,就都搬走了。
现在这里一楼是超市,二楼是饭店,三楼是KTV,四楼是台球厅,五楼是放映厅,由于学校地处偏僻,所以学生们的课余生活大都在这。
二楼的饭店是庞梓文的爷爷在经营,老人家八十有三,身体硬朗,年轻时当过兵,担任过炊事班班长,复员后被分配到单位食堂,一直掌勺,退休后又开了这家饭店。
他这辈子最拿手的就是做饭,因为饭做得好,讨得校长欢喜。老庞退休前向校长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在学校里找个地方开饭店,另一个是把自己的孙子安排进学校上班。
老庞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在学校里开饭店会抢食堂生意,如果只提这个要求,校长不一定会答应,于是他又提了个要求,让校长给孙子安排工作,因为安排工作比让他开饭店要难一些,这样校长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就会答应他开饭店的要求,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要求校长都答应了,只不过工作的事要从长计议,只能让庞梓文先当个临时工。
老庞喜出望外,逢人便说自己跟校长关系铁,在学校里,腰杆仿佛也比从前更直了。庞梓文就这样进了学校,虽然是临时工,可凭着他的聪明伶俐、油嘴滑舌,和他爷爷的老关系,也混的不错。他平日里跟在于主任身边听候差遣,于主任对他也是格外关照。
话说于主任刚来学校的时候就是跟在老庞身边打杂的,因为老庞在校长面前替他美言过几句,小于才有机会一步一步变成今天的于主任,所以他这也算是知恩图报。
饭店不大,只容得下四张方桌,另外里间还有个包房,勉强坐得下七八个人。庞梓文领辰海坐进包房,然后自己去厨房安排饭菜。此时假期,根本没有生意,老庞正闲的手痒,得知孙子请客,毫不吝啬做出四菜一汤。庞梓文提来一壶小烧,将两人酒杯斟满。
“来,先干一个,”庞梓文说
辰海不胜酒力,却又不好拒绝,只好抿一小口。
“我开车来的,晚上还要开车回去,不能多喝。”辰海说
庞梓文半开玩笑似的说:“不回去又能怎样,是车能丢,还是你能丢。车是给人行方便的,还能让它添了麻烦!”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不会喝酒。”辰海说
“明白了。”庞梓文说
庞梓文拿来两瓶啤酒,架在桌沿上一拍,瓶盖脱落。一瓶递给辰海,什么都没说,自己先喝了半瓶。
“吃菜。”庞梓文说
辰海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人,他看的出庞梓文的豪爽,却不敢轻易领他的情谊,更不敢表现出任何的不屑。他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的样子会让人反感,误以为他很高傲,其实他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无所适从而装出来的沉稳。
庞梓文说:“你刚来,对学校的情况可能还不太了解,不过没关系,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你也是去年来的?”辰海问
“要说工作,那是去年来的,不过我爷爷从前在这上班,我从小就在这院里长大,这饭店就是他开的,所以这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你不用多想,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交你这个朋友,以后咱们常来常往,互相照应。”
庞梓文端起酒瓶说:“不会喝,那就不勉强,能喝多少喝多少。”
辰海不好再推辞,也拿起酒瓶喝了起来。
酒的功效是让人说真话、现原形,不愿喝醉的人往往最难交往,因为你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有喝多了,才能敞开心扉,放下包袱,毫无戒备的与人交谈,这是庞梓文这种人信奉的社交之道,所以在他看来,没与之喝过酒的人,成不了朋友。
两人的酒量根本不在一个级别,辰海一瓶酒喝下去,已经晕晕乎乎,而庞梓文还不觉得怎样,至少还没到能说真话的地步,反倒是辰海已经到了什么都说的状态。庞梓文见目的达到,索性继续喝下去,两人聊得也越来越多。
辰海说:“我本来对这地方没什么期望,也许待不了多久。”
庞梓文说:“就你这关系还没什么期望,你太不知足了。”
辰海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不愿细问,他隐约觉得这“关系”或许跟自己父亲有关,他虽然不愿意借父亲的光,可从小到大一直在父亲的恩泽下成长。辰海岔开话题,聊到去年新来的这批人。
庞梓文已经跟他们混的很熟了,每周五晚上,他都会把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就在这个房间。这批人算上辰海和庞梓文,一共八人,之前来聚会的一共六人,唯独少了冯暖暖。
辰海问为何不带她,庞梓文解释说:“第一次找了,后来大家都发现她有点缺心眼,就不带她了。”
喝酒之前,辰海还对自己下决心,不要多嘴,可是喝醉之后,就全不在乎了。他把之前梅道仁老婆捉奸的事也告诉了庞梓文,把庞梓文乐的前仰后合,还怪辰海没有用手机拍下来,不然传到网上一定上头条。
庞梓文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我跟你说个更绝的。她刚来的时候,我看她白白净净,就跟她套近乎,几个回合下来,你猜她问我什么。她直接问我有多少存款,家里几套房子,开的什么车。我说咱俩聊这个有点太早,她说跟你这种人打交道,必须说清楚,不然怕自己吃亏。我说谈钱俗,她说现在这个社会,谈恋爱的基础就是钱,你要是连基础都没有,那我跟你谈什么,你不是想追我吗,那就拿出点诚意来,不要只是耍嘴皮子。”
辰海觉的她这话说的没毛病,只是由一个女孩嘴里说出来,让人难以接受。冯暖暖表面看上去并不复杂,说起话来却让人咋舌,做起事来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你说她相中梅老师什么!”辰海说
“说不好,说不定她就好这口儿,你不能把她想的太简单。”庞梓文说
“梅老师也不像那种人呐。”辰海说
“不像哪种人!梅道仁为什么跟现在的媳妇儿结婚,还不是因为娘家条件好,不过我估计他现在也后悔了,他媳妇你看见了吧,说是他妈都有人信,这个时候有个小姑娘主动送上门,你觉得他能把持住吗!”庞梓文说
老庞在外面听到孙子说人闲话,觉得不妥,借着上菜,进屋坐了下来,自己倒上一杯酒。
老庞说:“来,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辰海陪老庞喝了一杯,老庞开始说自己做菜的手艺如何精湛,表面是自卖自夸,其实想岔开两人刚才的话题,他怕孙子入世不深,犯了背后说人闲话的大忌,正好这个时候辰海也不想再喝,就顺着老庞的话头儿,聊起了他做菜的事。
两人聊了一会儿,庞梓文被晾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便提了杯中酒,散了饭局。
辰海想随便走走,好散散身上的酒气,庞梓文自愿陪同。两人沿着路朝北走,来到最后方的那一栋厂房跟前。庞梓文告诉辰海,这是咱们学校最值钱的地方,里面的设备别看旧,随便那台可都价值百万。还说学校前身是一家兵工厂,生产的武器弹药曾销往非洲。
辰海不相信,说他喝醉了竟说胡话,庞梓文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带着辰海从后窗爬了进去。
这里现在是学校的实训基地,供学生上实践课,设备还是当年的设备,不再生产武器,只做一些简单的机械加工。
辰海看不出这些设备如何能生产枪支弹药,就向庞梓文请教,庞梓文也是一知半解,就随便指着一台机器说是生产枪管的,那个是做子弹的,这个是做手榴弹的。辰海虽然不信,可还是顺着他的情绪,一路听他介绍下去。
“你知道这操场为什么这么大吗?”庞梓文问
辰海摇头。
“这根本就不是操场,这是打靶场。”庞梓文说
“现在这还有枪吗?”辰海问
“有,都在地下室,要不要去看看。”庞梓文说
见辰海动了心,庞梓文哈哈大笑。
从实训基地出来,辰海有些倦怠了,想回办公室休息,庞梓文说自己还有事,就不陪他了,两人就此别过。
辰海回到办公室,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瘫坐在椅子上,想睡又睡不着,醒着又头疼。他享受不了酒的美妙,只能领教利尿剂的功效,一趟又一趟的往厕所跑。
辰海从前不喝酒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酒量不行,喝了难受,再一个是喝了酒会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就好像做错了什么。
酒醒之后他也琢磨自己为何感到愧疚,也许是因为自己饱含深情喝下去的酒,对别人来说只代表你的敷衍,勉强终归是勉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怎么也不会心安理得。
辰海总是做梦,如果自己能回到从前,从头再活一次,一定不会活的如此狼狈,他总觉得自己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做出的某个重要决定是错的,可是在今天,这样的错误决定仍然不断出现。
不甘于平庸,却又无法超凡脱俗,只能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掩盖内心的空洞,表面看上去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做出回应。
他不想这样,他想活的更洒脱,就像当初给他找工作的那位老同学,他正过着辰海一直都向往的生活。
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好像至少有半年,无事的时候辰海从不尽力维护友谊,并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从不觉得孤独,更不喜欢经常麻烦别人,好在老同学了解他,才让他们这样断断续续的友谊维持了这么多年。
辰海若不是喝醉了,也不会给他打电话。简单寒暄几句,挂了电话,辰海就睡过去了。
下课铃吵醒了辰海,恍如隔世,天色近晚,余晖映射下,校园里一片祥和,静悄悄,似世外之地。辰海锁好门窗,驾车而去,途径路口,傻子仍在这里恭候,见车驶来,深深一鞠躬,实难让人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