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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林默音睡了一会儿,庞猫儿什么时候干活儿去的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庞猫儿就这样,他从来不会在她正睡觉的时候把她吵醒。他是一个非常礼貌的男人。
家里的重活儿都让庞猫儿一个人干了,林默音一天到晚除了做饭基本不用操心什么。很多时候,林默音都觉得自己是闲得过火儿了,才捞起写作这个劳心而不挣钱的行当。她为此而骂过自己无数次,但无论怎说,离开了写作,她觉得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全空了,空得就像没有生物和星球的太空,一切于她似乎都不复存在了。而只有写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快乐,自己的生活是充实而充满意义的。即使一篇也发表不了,一文钱也挣不来她都毫不在乎。
睡醒之后,林默音打了一盆冷水,把庞猫儿中午换下来的布鞋在水里洗了,晾在阳光底下。午饭时,庞猫儿说今天三十七度,工厂里把人热死了。她知道他在说笑话。但这样的时候,人只想泡在深水里不出来。
上官康真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从前他和林默音关系还好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每天中午两点,他都会发来一条短信,旨在提醒她开始写作。都说城里的天比乡下热,此时,身在城里的上官康他怎么也能在书房里安稳地坐住呢?林默音想了一阵子,突然觉得自己好笑:“这不是牛皮人儿淌眼泪替古人担忧吗?人家城里的每个房间都装有空调!”林默音暗暗跟自己说着,然后来到书房的电脑前坐下。
窗户是朝西的。午后两点左右,暑气终于穿透了浓密的核桃树冠,从窗户逼进书房里来。书房里燥热得让人心里发慌,紧接着倦意和瞌睡并肩袭来。才片刻,林默音坐就不住了,她起身把窗户关上,又拉上窗帘,然后继续在电脑跟前坐下。
不知怎么了,刚打开Word文档,林默音就开始悔恨,当初不该接触这个叫上官康的人,到底是什么因素驱使她酝酿了他们之间的故事?她当初为什么会想到给这个人投稿?投稿就投稿,为什么要要扯上跟投稿无关的事情?把自己的一切遭遇都告诉上官康到底指望得到什么?还没头没脑地在信中跟他说:
“我打算找个婆家结婚了。为了让父母对我的将来少操一些心,我必须找一个踏实可靠的人。”
这是最不该跟上官康说的一句话!林默音想,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上官康才给她写了那些酷似情书的信。当初,上官康在信中是这样回应的,他说:“音音,你想找一个踏实可靠的男人,能不能把条件降低一下,比如年龄大一点儿也没有关系。”这话看起来上官康已经把他自己逼到了言语的悬崖边上,仅差再多说“像我”这俩个字,这封信整个就变成一封求爱信。
读到那句话的那一刻,林默音感到那个上官康仿佛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在她脸侧耳语。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林默音责怪当初的自己未免过于轻浮,更不应该因此而草率决定到上官康的刊物社去找他。她的做法实在太唐突了。她当时也隐约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许就是一场游戏的开始,实质上那个人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她,然而她最终还是勇敢地迈出了错误的一步。
所幸是进了刊物社院子的时候,林默音看见院子里花坛旁边站着两个人,他们好像正在悠闲地对话。林默音决定上去打问上官康这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突然受惊似的转过身来看她。就在这一刹那,林默音认出了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人就是上官康。她没有别的更有效的办法了,时机不允许她犹豫,她一张口就冲着那人喊:“上官老师,您好!我是林默音。专程来拜访您的!”
“哦……那么跟我来!”上官康把林默音上下打量了一番,有点犹豫地说。让林默音倍感欣慰的是,眼前这个不怎么熟悉的上官康还是转身准备把她往一个可以单独谈话的地方带的,所以她就紧紧跟在上官康的身后。
去的是上官康的办公室,里面的摆设简朴极了,一张旧桌子,板凳也是没有靠背的木制,上面的漆已经明显地脱落了。
上官康让林默音坐下。林默音有点不自在。两人面对面,中间连一张桌子也没有隔,一个把一个看得太清楚了。这种情形让林默音有点怯场。她的双手无处可放,只好极不自在地搭在两条腿面上。
上官康问:“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发的?怎么这时候才到?已经下班了。”
“我早晨天蒙蒙亮就开始出发了,可是路上太不顺畅……”林默音惟恐上官康认为自己是故意在这个时间来的,因为这时很显然要牵扯到晚上住宿的问题。但愿他不要老往邪处想。按林默音的计划,早晨出发,中午下班前找到杂志社见到上官康,下午就可以顺利返回了。她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见见这个人,知道他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一个虚拟人物。
“吃饭了吗?要是没吃,我带你去吃碗面条。”上官康问。
“吃过了。我进来前在外面吃的。”林默音说了个谎,其实从早晨出发后到现在,她滴食未进,肠胃里正在咕咕地叫唤。可首次跟上官康见面,这种困难也要告诉他有点不太合适。说真的,林默音很渴望上官康对她慷慨大方一点,但同时她有不希望给他多添一点点麻烦。从她第一次站在他的面前时他能够毫不推脱地表示认识她,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再给他多添一点麻烦她都觉得过分。
“真的吗?”上官康问。
“真的。”
“那么在刊社的旅社住下来吗,明天早晨就回去,别到处乱跑了。知道吗?”
林默音点着头,心里顿时感到无限的失望。看样子他不打算跟她多说什么了?这跟隔着门打发人没有几分差别。他在心里把他们之间距离拉得那么近,仿佛迫不及待的想见面促膝长谈,甚至可能也想过一次真实的触摸或者一个热情地拥抱。但目前他这种冰冷的语言,一切可能已经没有指望了。林默音再看看这个人,确实也跟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她在大学校园里看惯了那些年轻活泼、长相英俊的男孩,在她的心目中,她真正爱慕男性至少是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可是这个人,他显然已经不再年轻,而且从他作品中,林默音知道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她甚至知道他的大女儿跟林默音的年龄一样大。这些事实在林默音的心里一时变得异常残酷。她预感,一切都是极不可能的。
林默音木木地跟在上官康的身后,来到刊物社旅社的柜台前。
“给间房子吧。”上官康说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多块钱,对服务台的老太太说。
“好的,212房间,钥匙拿好!”老太太说着,用很有意思的眼神看看林默音,神情里夹杂着些许隐隐笑意。
林默音很不自在,她知道上官康跟这些服务台的都是熟人。看到上官康领着一个陌生女孩来住宿,她们心里会联想到什么呢?那眼神,那隐隐的笑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然而她但愿那是一种服务性客气礼节所要求的。
上官康走在前面,林默音就在他的身后,他们上楼的脚步都好像不太明快,是一个人遇到了棘手的问题脑子里一片混乱的那种情形。林默音心里悲悲的,她有点后悔不该到这里来。她责怪自己过于幼稚可笑,把一个会编造故事的作家的话信以为真。
“这些善于编造故事的人,一封情书会把天底下多少人都搞得神魂颠倒,意乱情迷。真是罪过。”林默音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痒得话。
进了212房,在一张被收拾得洁白整齐的单人床上坐下,上官康回头说:“洗手间就在门口,很方便的。我身体不舒服……”他看着她,顿了顿接着说:“记得明天早晨早早回去,别让家里人操心。回去后别到处乱跑了,好好在家呆着。”
听起来上官康是很真诚的人,句句话都好像出自亲人之口。林默音被打动了,她低下头,没有回应的话。
突然她感到上官康朝她靠近过来,好像已经把嘴巴贴到她的耳边。一股滚汤的气流包围了她。林默音警觉地摇摇头,把头垂得更低了。
“晚上早点休息,我要回家了。这是钥匙,临走时交给服务台!”话音未落,钥匙在桌子上发出了它应有的声音,接着上官康的脚步声就离开了房间。
林默音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她对上官康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然而她显然对他动心了,即使他有妻子有儿女都不是阻拦她的感情思想的障碍。她远道而来,可以说是奉严父之命,为的是跟他能有更进一步的接触。而到现在,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对他说,明天早晨就回去,而且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明天他不来看她一眼,让她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林默音心里悲哀地呼叫着。站起来,抓起上官康刚才放在桌子上的钥匙走出房间,锁上门就朝楼下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了,外面一片漆黑,林默音在旅社门外转了一阵子,没有遇见一个人,连服务台的老太太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林默音想打听上官康的家看来难了。她在黑暗中转悠、徘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提了一大堆行李来到林默音的面前说:“帮个好吗?我想到那边三楼去,行李太多一时拿不上去。你帮帮我。”他好像很着急,语言和行动都毛毛草草的。林默音正想找人打问上官康家住的位置。她揣测这个求助的年轻人是对这里很熟悉,可能就是这院子里的住户。于是决定过去帮了他一把。
那个年轻人给了林默音一个很沉的箱子,她连拖带拉把它弄上楼。最后从他那儿打听到上官康见的具体地址。
也许是上官康跟妻子早就商量好的,林默音去的时候,出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她挥着手跟林魔音说:“不在家!不在家!”林默音还没看清那女人的容貌,门就“嘭”地一声被关上了。
难道这就是很多人常说的闭门羹吗?这么巧,这次林默音算吃得饱饱的了。
林默音疲倦极了,她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二十了。这个时候再不赶紧做饭,庞猫儿回来不训她才怪。
她迅速退出Word文档,休眠电脑。
中午没有择完的韭菜还在菜篮子里。林默音放快脚步,把菜篮子提到门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把剩下的韭菜择完,然后用水冲洗干净晾在盆子里,又去冰箱里去了两枚鸡蛋准备摊个饼。今晚,她要给庞猫儿包顿饺子吃。虽然已经迟了,但他一会儿回来一定会给她帮忙的,庞猫儿是包饺子能手,他俩合作,要不了半个小时,饺子包准就下肚了。
果然林默音在厨房里忙活到七点多的时候,电动车的报警器在门外“嘀嘀”了两下,二三分钟后,庞猫儿在院子里的水盆旁一边洗手,一边把视线从厨房的玻璃窗送进来。他好像在探寻林默音的心情,一双眼睛瞅着她的脸不放。
林默音在案板旁边笑笑,庞猫儿的视线这才从她的脸上放心地移开。等洗完手,他就把在玻璃窗外,像个寻找吃的的小孩子朝案板上看。林默音“哈哈”了两声,遗憾地说:“我做的迟了。”庞猫儿随即就到厨房来帮忙了。
吃完晚饭,庞猫儿说地里的黄瓜长得都一尺来长了。林默音说:“吹牛,那天不是刚摘回来一茬吗?怎么还有?”庞猫儿说:“骗你肝肾,我中午去地里看过的。”林默音问:“中午?中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庞猫儿就说:“午饭后。你跟熊猫一样那么好睡,怎么能知道得了!”林默音惭愧地笑了:“那么赶快去摘,小心被别人摘走,我们想吃也吃不上了,这些天有人家里没菜吃正愁发慌呢?”
庞猫儿迅速进了厨房,找来一个小塑料袋子,就往门外走去。
林默音在厨房里把锅碗都洗了,闲得没事,就想追到地里去找庞猫儿。她一拧身出了门,白丽迅速飞也似的追上来,箭一般冲到她的前面去。那条下地的路,白丽比林默音还要熟悉。它摆着尖尖的屁股走在前面,那样子让林默音一阵阵好笑。
林默音思忖着庞猫儿摘了黄瓜就出地,她就在地边耐心地等。天色渐渐黑暗下来,西边天空有几多灰色的云朵在低飞。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天空中委婉地扑过来,把对面高楼上的玻璃窗照得金碧辉煌。
白丽已经着急了,它一见天黑就想回家,灵巧的小身躯在来时的路上焦急地徘徊。草丛里的小虫子一动,它又停下来在草丛中嗅,做出想逮住虫子的样子。
林默音对白丽说:“白丽,你去把庞猫儿喊一下,叫他出来,我在这儿快等不及了。”白丽回头看一眼,丝毫不解风情地忙它自己的。
林默音真的等不及了,天马上就要黑了,这一刻,黑夜的脚步好像异常捷迅,仅差那么一下,夜色就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了。
林默音来到地头,顺着猕猴桃行看进去,只看见他那黑夜的、被深沉的暮色染得更浓的裤子。她喊了几声:“快点!”然后退出来在路边轮着胳膊像小孩子一样放松地玩儿。夜已经彻底来到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正好,林默音不想自己的幼稚相被其他人看见。
庞猫儿从地里出来的时候,白丽早已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只有林默音和庞猫儿两个,他们的不由自主地牵在一块儿,进了村子的时候,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松手,害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