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弄堂
弄堂才是这城市的底色。
尤其是闸北区这一片,一条一条的弄堂把城市隔得横七竖八,走进弄堂口,路边充塞着便溺器、洗衣盆、杂货摊;操着苏北口音的婆姨守护着小吃摊,一边卖一边吆喝,浑不觉口水溅到了食物上。小孩子在巷子里窜来窜去,打闹、疯跑,后面总有姆妈举着擀面杖一面追,一面不住口地咒骂。一个男子因为一把青菜买贵了一个铜板遭到妻子贬损,口角演变成武斗……
每次从整齐优美的法租界来到这“下只角”的闸北区,方执一都感觉不适。超高分贝的音浪,耳膜总是被震得生痛,这呛人的人间烟火气,常常把他熏得透不过气来。而每次他的到来,总会遭到小孩子和婆姨们肆无忌惮的打量。他白净的肤色,规规矩矩扎在裤子里的雪白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都宣告着他不属于这里,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有一次刚穿了一条崭新的卡其色西裤,一个小孩好奇伸出手去摸他裤缝,浅色的长裤上清晰地留下五个手指印,宛若传说中的五指山,让他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
当然,若不是因为秦鸿瑞住在这里,鬼才来这种破地方。方执一一面诅咒,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障碍物,七拐八拐,终于到了秦家楼下。
秦鸿瑞的家,在弄堂深处一座筒子楼的顶上,多余搭出的一间屋子,上海人称之为亭子间。在这矮小逼仄的亭子间里,腰直不起来,只能佝偻着身子进进出出,纵算在下只角,也是最寒酸最破败的住处了。当年因父亲猝然离世,秦鸿瑞和弟弟秦鸿宇这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便只得租住在这一处蜗居,聊以遮风挡雨。如今秦鸿瑞进了邮局,收入条件大有改善,但他是个大方人,钞票到了手里,永远是左手进右手出,从来没有存财的理念,所以永远是罗锅上山——前(钱)紧,也就仍租住在这个亭子间没有动弹。当然,如今秦鸿宇去了东北念大学,就剩下秦鸿瑞一个光棍汉,本来在生活上就不讲究,好赖有个地方住,也就是了。
当年时不时地,方执一便会跑到这亭子间来一趟,给秦鸿瑞送些书报,给他讲讲外面的时事,让他不至于沦为一个十足的两眼一抹黑的苦力。如今都是秦鸿瑞去方家大客厅,方执一来得少了。今天却不得不来,因为,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方执一必须来游说秦鸿瑞,让他和自己一起,走上正确的康庄大道。
门虚掩着,方执一不客气地推开房门,见秦鸿瑞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角蓝天发呆。
“执一,你怎么来了?正想去找你呢!”见到方执一,秦鸿瑞脸上露出笑容,可这笑容并不似平日里那般灿烂,神色间有些消沉。
“你这里清静!我们哥俩喝两杯,好好说说话。”方执一从纸袋里掏出一瓶黄酒,还有花生米和酱鸭两样下酒菜。
“太好了!正想喝两杯!”秦鸿瑞眉头一挑,赶快去张罗着拿酒杯。
几杯黄酒下肚,秦鸿瑞的脸色活泛起来。说起和罗锦琇订婚之事,方执一讶异不已。没想到一向头脑活络、灵活变通的秦鸿瑞竟然遵守封建孝道,和一个乡下姑娘订了亲。可如今木已成舟,见秦鸿瑞大有恨意,也只得好言相劝。
“鸿瑞,大丈夫的天地不在家里,而是在广阔的大千世界!有个什么样的老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社会上有个什么样的舞台。是鱼就要到海洋里去游泳,是鸟,就要在天上飞!”方执一总是这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说得是啊!可是现在,到处搜捕共产党,冤死鬼那么多!早上出了门,就不晓得晚上回不回得了家,朝不保夕,人心惶惶,连坐在家里都担心鬼来敲门,还能做什么?”秦鸿瑞郁闷。
“没那么可怕。鸿瑞,只要证明你不是共产党,就万事大吉!我们一样做工运,一样领导工人们去和资本家斗,一样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我本来就不是共产党。又如何能证明我不是共产党?证真容易,证伪难。”
“要想证明你不是共产党,容易!”方执一神秘一笑。
“如何证明?”秦鸿瑞不解。
“申—请—加—入—国民党!”方执一一字一顿地说。
“嗬!我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想加入国民党!我说过了,什么党派,我都不感兴趣,我唯一想做的,就是为我们工人阶级争取利益。况且国民党突然间就对共产党大下毒手,昨天还在一个战壕里称兄道弟,转眼间就举起了屠刀,这种出尔反尔的政党,啧啧!”秦鸿瑞不屑地摇头。
“但是,现在的现实是,如果你不加入国民党,就无法证明你不是共产党,不能证明你不是共产党,你就无法再名正言顺地做工运,不但不能做工运,恐怕连性命都堪忧!丢了性命不要紧,可做个枉死鬼,还怎么去为广大劳工兄弟争取权益?”方执一像说绕口令一般,把秦鸿瑞都快说晕了。秦鸿瑞愣怔着望着方执一,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傻过。方执一打蛇随棍上,继续开导道:“开先如今已经不知逃往何处,生死未卜,万不愿再看到你无端遭受厄运。鸿瑞,这是一个热血沸腾的时代!我们的祖国已经遭受了太多的压迫、太多的耻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必须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去奋斗、去改变,而不是蜷在这个亭子间里,苟且偷生,混吃等死!”
“难道说,要去为祖国奋斗就必须要加入国民党?”秦鸿瑞眉头紧蹙。
“现实便是如此。鸿瑞,关于党派之争,不是我们这个层面可以理解、可以妄议的。我们看不到全局,自然无法得知真相。孰是孰非,只能留待历史去证明。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唯有认清现实,顺应潮流。国民党现在是执政党,是正规军,追随国民党,总归说来是没有错的。我们不去过多过问政治,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做我们的工运,想想我们哥俩,带领工友,纵横江湖,多么惬意!”方执一说得眉飞色舞。
“是的,从我阿爸到我自己,我亲眼看到、感受到,我们国家的工人实在太苦了!我就是不忿,我就是想为我们工人阶级谋求利益!所以那天我说,我的信仰是工人阶级!”秦鸿瑞一仰脖,干了一大杯酒,感觉青春的热血涌动。
“是的,我万分理解!我自愿加入了国民党,自然会一生效忠于国民党,永不背叛,这是我的信仰。但是你不同。你的信仰是工人阶级,换而言之,一切对做工运有好处的事你都该去做。以此为轴心,其余的都是手段,不是目的。”
“你是说,我加入国民党只是为了更好做工运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秦鸿瑞若有所悟。
“你这么聪明,一点就透!连我这种方脑壳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这么灵活变通,怎么会转不过弯儿来呢?来,我们哥俩走一个!”方执一与秦鸿瑞酒杯轻轻一碰,难得豪爽地干了一大杯。两人相视一笑,一股温暖的情意流淌在两人之间。如果说,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值得秦鸿瑞百分之百的信任,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方执一。他与方执一的情感甚至超过了亲弟弟秦鸿宇。与秦鸿宇完全是由血缘联合成的亲情,天然的血浓于水;而与方执一,更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谊,这种情谊超越血缘、超越男女,超越一切世俗的蝇营狗苟,属于灵魂世界的相遇与融合。
方执一平日里虽也小饮几杯,总归说来还是比较节制,总怕喝醉失态。不似秦鸿瑞,喝起酒来豪气冲天,大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之势。
今天方执一难得有如此雅兴,豁出去了,秦鸿瑞又正处于心神激荡之际,两人不断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中,一瓶酒已经见了底。
醉眼蒙眬之际,秦鸿瑞说:“执一,将来,我们之间如果只有一个生的希望,我一定留给你!”
这熟悉的一句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怔住了。方执一微微颔首,郑重地说:“我也是!”
两兄弟相视而望,眼圈渐渐红了。
时光回到数年前,少年方执一到这个亭子间,来给秦鸿瑞送些报纸杂志。
刚到亭子间门口,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方执一一惊,推门进去,却见秦鸿瑞躺在床上,秦鸿宇坐在床边,正拉着哥哥的手呜呜地哭。
“怎么了?鸿瑞?你病了?”方执一冲到床边,大声喊道。秦鸿瑞却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通红着,一摸额头,滚烫。
“哥哥他,吐血,他,要死了……”才十几岁的秦鸿宇大哭起来。
“别瞎说,别瞎说。”方执一也慌了,他勉强稳住心神,说,“鸿宇,你别哭,告诉我,怎么回事?”
自被码头工头抢了血汗钱,秦鸿瑞便发誓不再去码头做工。如此又晃荡数日,那一天见到一家德国人开的杂货店招小工,条件是十八岁以上,会英文。秦鸿瑞进店自荐,老板见他年纪幼小,个头又矮,不像是个有力气的,没瞧上眼。彼时正好有一个外国人进店买货,情急之下,秦鸿瑞冲上前去,叽里咕噜和老外说起了英文,并很快帮顾客找到了所需货品。老板见他果然机灵,一张厚墩墩的圆脸很有喜感,尤其一口英文说得相当流利,甚是难得。因为此店开在租界,来来往往都是各色洋人面孔,会英文相当重要,可要想在苦力里找个懂英文的,难。再问他年纪,秦鸿瑞硬着头皮给自己加了两岁,十八!老板虽见他不像有十八的样子,也没深究,就这样留了下来。
秦鸿瑞在学校念书,别的学科马马虎虎,单一科英文,端的是出类拔萃,连方执一都比不上。盖因为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要想在这上海滩出人头地,必须学好英文,今后进了洋行工作,每天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就不必干苦力受那么多罪了。如今果然是凭了一口英文,秦鸿瑞终于找到一份码头工之外的工作。虽然离进洋行还相去甚远,但好歹不是“野鸡工”,而是每天固定上班有固定薪水可拿的店员。秦鸿瑞甚感满足。
上了工才知道,这份工作并不清闲,整个杂货店,除了老板,就秦鸿瑞一个员工,每天搬货、卸货、码货,这些重活儿全落在秦鸿瑞头上,有时还需扛着货物跑老远给顾客送货上门,劳动强度一点不比在码头少。而且基本是全天连轴转,没个空闲的时候。秦鸿瑞每一天都累得半死,回家的路上都拖不动步子,走路都想打瞌睡。但对比那些码头上有一天无一天的“野鸡工”,秦鸿瑞觉得自己每月有固定工资,还是稍感安慰。如此苦苦支撑了半年,到底是年幼体弱,昨天下午秦鸿瑞在店里卸完所有货物,累得吐血,当场晕了过去,醒了之后,老板怕出了人命无法交代,当场便要赶他走。秦鸿瑞苦苦哀求,看在自己当牛做马勤恳做工的分上,留下自己。老板却轻蔑地说:“你们这些中国人就是这样,东亚病夫,纸糊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几两力气,干点活就吐血装死,晦气!没本事吃劳力这碗饭。”秦鸿瑞被羞辱,又丢了工作,回到家里一病不起,躺了两天,越躺越不见好,发高烧,说胡话,昏迷不醒。才十几岁的秦鸿宇除了守着哥哥哭,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是,直到方执一来给秦鸿瑞送书,才发现大事不妙。
“鸿瑞,鸿瑞,你快醒醒,我是执一!我是执一!”方执一急切地摇晃着秦鸿瑞的肩膀。
在方执一的声声呼唤下,秦鸿瑞终于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方执一,眼圈一红,微弱地说:“……累……好累,苦……苦……”
“苦?鸿宇,快去给你哥买糖!”方执一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乱七八糟塞到秦鸿宇手里。
“哎!哎!”秦鸿宇愣头愣脑地接过钱,反身便往外跑。
“不,不是……欺负人……都欺负人……做工……怎么这么苦……”秦鸿瑞喃喃,眼睛像盲人一般暗黑。方执一明白了,秦鸿瑞所说的苦,不是嘴里的苦,而是指中国劳工的苦,处处受压迫受剥削,好好一个少年,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鸿瑞,别说了,那些外国资本家不是人!你确实太累了,好好休息。我去给你请大夫,一定治好你!我发誓!发誓!”方执一拉住秦鸿瑞的手,虔诚地说。秦鸿瑞唇边掠过一丝模糊的微笑,复又陷入昏迷。
十万火急请来了方执一家里相熟的大夫,抓了药,却是喂什么吐什么。方执一不敢回家,打了地铺日夜陪在秦鸿瑞身边,几日下来,秦鸿瑞却仍是处于半昏迷状态,发高烧说胡话,没有半点好转。大夫摇头,说这孩子长期营养不良,又耗力过度,加之心情抑郁,怕是不行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就像一棵小树苗,还没长大,哪里经得起狂风暴雨,幼苗易折哪!方执一和秦鸿宇闻听此言,大惊。方执一苦苦哀求,说,一定要救救秦鸿瑞!无论花多少钱,方家给!大夫说,和方家几十年交情,能救自然要救。可医生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家里还有什么人,来看一眼,告个别吧……无论秦鸿宇怎么哭,方执一怎么求,大夫不肯再开药,摇摇头走了。
两个小伙子泪眼相看,无比惊惶,扑到秦鸿瑞面前,却见他恰恰悠悠睁开了眼睛。方执一强忍悲伤,说:“鸿瑞……还想见什么人,我去……知会一声……”
迷迷糊糊里,秦鸿瑞听到了大夫和方执一的对白,听方执一这么一问,便知自己病情凶险,这是要给自己的亲人报告噩耗,想,自己到底是不行了吗?秦鸿瑞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方执一见他形销骨立,气若游丝,嘴唇上满是大泡,煞是可怜。想他才十几岁年纪,却要扛起整个家庭的重担,如今还没成年,竟就要命丧黄泉,心里凄楚难忍,一股热泪涌上眼眶,不由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偏偏秦鸿宇兀自憨憨地追问:“哥哥,哥哥,执一哥问你,还想见什么人?还想见什么人?”
秦鸿瑞定定心神,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字:“……姆妈……姆……妈……”
方执一抹去眼泪,说:“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闻听凶耗,姆妈立时迈动着小脚,颤巍巍地从枫泾往上海赶,当天夜里便赶到了秦鸿瑞的病榻前。见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姆妈一把抱住,泪眼滂沱,沉痛地呼号着:“儿啊儿啊,我的苦命的儿啊……”
姆妈打了地铺,全心全意侍疾。大夫不肯开药方,姆妈便四处求神拜佛,搜寻各种偏方。大夫说,秦鸿瑞长期身体虚弱,劳累过度,这次急火攻心,以致高烧不退。方执一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有一种偏方叫蛤蟆粪。上海人口里的蛤蟆粪,其实就是癞蛤蟆产的小蝌蚪,色黑,头圆,尾巴细长,扭曲蠕动,是一种让人很恶心的东西。但据说蛤蟆粪性寒大凉,用作药引子,对高热有奇效。只是这种东西没有地方卖,在上海也找不到。方执一当即陪着姆妈回到枫泾,深夜姆妈打着手电筒坐在田边,方执一挽着裤脚亲自下到田里去捕蛤蟆粪,如此捕捞了一宿。回到上海后,把蛤蟆粪烤干碾碎,和在药里让秦鸿瑞服下。没想到几服蛤蟆粪下去,秦鸿瑞连吐带拉之后,高热退去,神志清明了许多,竟然能够开口唤姆妈了。姆妈喜极而泣,知道儿子这条小命总算是给捡回来了。方执一却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
此后,方执一成天价地往秦鸿瑞家里跑,偷出爷爷的珍贵补品,什么燕窝、虫草、人参……燕子衔泥一般往这亭子间里送。这一日见秦鸿瑞终于从病榻上坐起身来,但腮帮子完全凹陷下去,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这就算是在鬼门关边逛了一圈。方执一又是欣喜又是心酸,忍不住泪盈满眶。
姆妈说:“阿大呀,你这条命啊,是执一帮你捡回来的呀!”
秦鸿瑞深深地望着方执一,说:“执一,将来,我们之间如果只有一个生的希望,我一定留给你。”
方执一微微颔首,说:“我也是。”
2.申先生
华格臬路上鼎鼎大名的申公馆。
方执一和秦鸿瑞坐在阔大的客厅里,好奇地打量起四周。老早就听说申家的排场豪奢,如今一见,秦鸿瑞倒是隐隐有些失望。房子大是很大,室内的设置却略显清简,似乎也看不出如何地不得了。世家子弟方执一却看出了门道。墙角的茶几,边上的小凳,都是明清的红木,雕工极为考究,墙上的字画也都出自名家之手,这一切,不露痕迹地散布于房间的每一个貌似不起眼的小角落,于细节处见端倪。如此低调之奢华,含蓄之考究,方执一暗暗称奇。若说申家是如何豪奢,他都是信的,若是四处镶金嵌玉,金碧辉煌,或说连马桶都是纯金打造,他也不会惊讶。可万没料到,一个闯荡江湖的帮会大亨,一个据说连一张报纸都认不全的半文盲,一个沉溺于赌和土(大烟)的白相人,居然能有此不俗的品味,可见此人确实不简单。
管家在耳边低语:“申先生下来了。”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从楼梯上拾级而下。他相貌清癯,身形消瘦,身穿一袭灰色长衫,一双轻便的布鞋,走起路来衣袂飘飘,竟有点仙风道骨之感。二人暗暗称奇。素闻上海白相人“混世界”,标准打扮是纺绸细缎短打,一襟中分,胸前必要冒出一条金表链,表链越粗越表示有身家。金表链在左胸绕个弧形半圆,链末系以西洋打簧金挂表,塞入衣袋。此外,手指上还必须佩戴一只油光锃亮的大钻戒。总之,怀表、金链、大钻戒,倘若少了这三样,那就寒酸得很了。可申先生却并未作如是装扮,金表链大钻戒一概没有,一袭布衣,轻袍缓带,更像是一个恂恂儒雅的君子、书生。
“是执一、鸿瑞吧?欢迎欢迎!”申先生快步迎上前来,微笑着握住了二人的手,声音虽不高昂,却十分的诚挚与热情,让人能感觉出他从心底里透出的亲切。
二人放松了,也微笑着回应:“申先生好!”
坐在沙发上,品着上好的西湖龙井,申先生神色谦卑地说:“二位都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尤其是在工人运动中的杰出表现,更让在下心仪不已。在下能结识二位,当真是三生有幸!”
“申先生快别这么说,”二人惶恐了,方执一谨慎地选择着字句,说,“申先生在上海滩一言九鼎,为我们工人做了许多的事情,才是我们顶顶佩服和仰慕的人哪!”
“唉!我呀,是个粗人。从小父母双亡,家里太穷啊,读不上书,拢共读了一年小学就辍学了,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一口浦东腔也改不了,连国语都不会说,当众发个言讲个话就能要了我的命,惭愧呀。所以,在下最是佩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申先生自我打趣,引得二人也笑了起来。
申先生名震上海滩,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方执一二人虽也耳闻申先生童年少年那段历史,以及他个人的一些缺陷,换个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加以粉饰甚至不惜伪造历史,没想到他自己竟毫无避讳,坦然和盘托出,反见胸襟开阔,心怀坦荡,更添几分真实可爱。但是,申先生虽不识几个字,却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声音轻柔,谈吐间颇有见地。甚至一些国民党的新名词,也能运用自如,绝无江湖草莽的粗豪之气。方、秦二人且惊且喜。宛如见到一位亲切和蔼,善解人意的长者,二人拘束之意渐去,也就放开来,侃侃而谈,对时局的看法,在工运中所遇到的种种困惑、难题也都一吐为快。申先生也都能理解、同情,并适时提供具体而实际的意见和建议。三人这一聊,竟是整整一个下午。
出得门来,已是华灯初上。法租界的夜景斑斓多姿,法国水手,红头阿三,穿旗袍梳8字髻的女人,暗红的嘴唇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相比枫泾夜晚的清风明月、小桥流水,全然是两个世界。
秦鸿瑞与方执一喟叹:不想叱咤风云的申先生竟是这般儒雅谦和,还以为要见到一个声震屋宇、豪气冲天的流氓大亨,不想却是一个极具亲和力的谦谦君子,字字句句入心入肺。秦、方二人不知,“见人说人话,见鬼画鬼符”,正是申先生的长项,每一个初见申先生的人都会感觉如沐春风。况且对于秦、方二人,申先生是有意接纳,意欲收入门中,自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深入了解研究,对二人脾性、理想和关心的问题、遭遇的困惑都了如指掌,聊起来自是像澡堂里最高明的按摩师傅,每一下都挠到了痒处。尤其谈到工运。前些时日的“清党”给工运造成了极大打击,更是对秦鸿瑞造成了极大困扰。申先生对此也表示愤怒,觉得陈群、杨虎等人在“清党”的路上走得太远太偏激。对于秦鸿瑞方执一为领袖的工人运动,申先生表示会尽全力给予支持和帮助。上海滩上的人都知道,申先生一句“不在话下”,便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
夜色中,方执一和秦鸿瑞相视而笑,脱口而出同一句话:“看来,要想搞好工运,是非走申先生这一条路不可了!”
3.拜师
这时候,正是申先生一生中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
一个父母双亡、备受欺凌的孤小人,一个上海滩上的白相人,因为替国民政府做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居然被总司令部委任为少将参议!这是何等的荣光。当国民党高官吴坤带来这一荣喜时,同时收到委任状的把兄朱啸虎当即手舞足蹈,仰天大笑,而申先生却瞠目结舌,状似呆傻。盛宴结束,驱车路过高桥、黄浦、十六铺、八仙桥……一路的心潮起伏,一路的神思恍惚,直到车停在自家门口,方才渐渐回过神来,才有了真实感。申先生的唇角浮起一抹欣慰又辛酸的微笑,把手里的委任状握得再紧、再紧。
越是得意处越需显得谦谨。
此后,申先生一改往日狂赌滥嫖的习性,一面孔的凛然正气,满脑子的国家民族。把兄朱啸虎新开了上海滩上最豪华气派的大赌场,屡屡相邀,申先生却只是一句:“阿拉要忙正经事体。”他在忙啥呢?——学习。或者说,力争上游。
一大早,申先生便起床,铺开宣纸习字。握惯了麻将色子的手捏着笔杆煞是费劲,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勉强把“申亭山”三个字歪歪扭扭地落在纸上。自己也感觉难说好看。习字师傅却说:“好多了!好多了!申先生你可以写对自己的名字了。”也是。从前嘛,“申”字他是认得的,“山”字也还算眼熟,至于“亭”字嘛,和申字山字放在一起他是猜得出来的,如果拆开,那就靠不住了。
习字师傅退下,说书先生上场。听书这个习惯,申先生一直是有的。从小他就爱混在茶馆里听书,《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百听不厌。成年后,翻来覆去,还是听这几部。申先生自九岁上成为孤儿,匮乏父母教育,也没有上过学,可以说,他所有关于人生、关于人性、关于江湖道义、关于行为处事的准则,一切的知识和信念都来自这几本书。这是他的劣势更是他的优势。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尤其是各方势力进驻的上海滩,正是一个大舞台、大江湖,你方唱罢我登场。几本书里听来的江湖知识恰恰适用,也够用了。书读得太多,想多了,搞不好就跑偏了。世间不乏读书人,书里所讲的颠扑不破的大道理,也不是不懂,但,从书本里懂得人生的大道理不难,难的是,能够把这些道理在生活中一丝不苟长年累月地践行。而申先生,他脑子里就那几本书,他牢牢把握住书里说的那些个原则,借以行走江湖,竟然无往而不利。这又是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的境界了。但是,现在,他终于不听这些书了,他要跟上时事——听报纸,《大公报》《申报》……听个遍。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听书只图个乐子,他凝神倾听,还要发问,凡是不明白的事体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经常问得说书先生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知行合一是申先生的优点,另有一项更是难得——见贤思齐。从前的申先生,也是满身挂金,手上一只硕大的金刚钻,重逾五克拉,亮光闪闪,直要人被亮瞎了眼。一次去参加国民党组织的高级聚会,参与者皆是达官贵人、绅士名流。申先生坐在席间,没来由地感觉到不自在,久未造访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又说不出个道道。恰在此时主办方要申先生上台讲话,申先生吓得手足乱舞,死活不肯,把兄朱啸虎晓得当众讲话是他这把弟的弱项,当即自告奋勇代替申先生上台。平日里江湖草莽们聚会,觉得朱啸虎口才相当了得,可今日里,朱啸虎在台上满嘴的“妈拉个巴子”,怎么听起来都感觉不妥,暗暗替他汗颜。在朱啸虎大放厥词之际,申先生偷眼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凡是真正的达官显贵,没有一个戴金链子、大钻戒的。满场人等,只有他和朱啸虎着金链,戴钻戒,明晃晃的,招摇着自己的卑微和鄙俗。这一发现让申先生羞愧难当,赶紧把钻戒从手上褪了下来,此后锁在保险柜里,再不曾戴过。着装也改了长衫布衣,时时注意领口是否扣好,朴素却整洁。这就是申先生了不起的地方。他能够察觉出自己的鄙俗,从善如流。这正是绝大多数人都意识不到,更未能做到的。
总之,力争上游的申先生处处严于律己,从装扮,到谈吐,到待人接物、行为方式,都像是一个家世良好的上层绅士了。然而,他却深知自己到底是啥货色,做的是哪门子生意。说到底,他申亭山发家至今靠的还是赌和土。他自己也知,这不是什么体面的、见得人的营生。尤其如今国民政府提倡新生活新气象,报纸杂志时常对赌场烟馆揭秘曝光,极为不齿,他申亭山的生意侥幸躲在租界,国民政府暂且管辖不着,但,申先生敏感地觉出,租界总有一天会消失,赌和土的生意绝非康庄大道,绝不是一个正经绅士的正经营生。朱啸虎借受重用之机,大开赌场,申先生却深知,法租界这个弹丸之地太小,且只是罪恶的渊薮、烟赌的温床。申亭山要想真正力争上游,头一步便该把烟赌收档,把脚从法租界跨出去。出路在哪里呢?
其实,申亭山的机遇和改变从吴坤踏进申家的门槛起就开始了。这位国民党的新晋高官,亲自到华格臬路申公馆拜谒申先生,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吴坤谏言,此时申亭山应当全心全力,向工商业进军,以此为目标。当下申亭山门下徒子徒孙虽成千过万,多得连申亭山自己也不识得,但这些人大都是引车卖浆之流,登不了大雅之堂。若想进军工商业,与政商高级人士有所联系,这帮乌合之众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当务之急,是尽量扩大交游,把有文化、有识见、有群众基础、有号召能力的青年知识分子网罗到自己身边,为己所用。
眼下上海的工人多达八十万众,各业各厂都有工会、有组织,在一盘散沙似的中国社会中,这一股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群众力量,正是社会的中流砥柱,是任何有野心者必欲争取的,可以说,得工人者得天下!
屡次的工人运动中,申亭山凝神关注,发现最为卓越的当数邮政工人。他们有文化,素质高,有识见,有勇有谋,而当中最为活跃和耀眼的当数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他们是邮工里的领袖和灵魂。尤其是秦鸿瑞,在台上的演讲极具风采,给申亭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申亭山暗暗把几人记在心里,屡次向吴坤表达:“邮局这帮小朋友当真是了不起!”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结交。直至“清党”一役,工会元气大伤,秦鸿瑞等工会领袖正自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此时,申亭山终于和吴坤议及,应当为帮会吸收一批新鲜的进步的血液,两人各自把心中的名字写在纸上(写字过程申先生请写字先生代劳完成),两相对照,秦鸿瑞方执一等人赫然在列。两人相视而笑。郑开先加入了共产党,自是不可碰触,申先生适时出手,如愿以偿地将秦、方二位俊杰收入门中。
按帮会规矩,收徒弟有许多繁文缛节——送门生帖子,向中堂三叩首,向本命师、引进师、传道师叩首,然后集中一批徒弟,邀请各帮口的长辈到场,开香堂,行三叩首礼,这才算入了帮会。然而,对于秦鸿瑞方执一这两位青年俊杰,申先生却不忍也不敢造次,不愿因繁文缛节辱没了两位才俊,故开风气之先,收徒弟改为“收学生”,陈规陋习一概从简。
这一天,申先生习好字,听完书,换上一款整洁的灰色长衫,头脸洗得格外干净,清清爽爽走下楼来。朱啸虎及家中一干仆役均已在客厅守候,方执一秦鸿瑞也穿戴齐整,立身恭候。
申先生在厅中一张大椅子上坐定。秦鸿瑞走上前来,手握一张帖子,上书:“投拜申老夫子门下。门生秦鸿瑞叩。”恭恭敬敬递上帖子,再向申先生鞠三个躬,仪式便告完成。方执一如是效仿。按帮会规矩,门生拜师时理应奉上一份“孝心”。当年申先生自己入会时,是借了一笔款子孝敬老夫子,然而,这次他不但不要秦、方二人的“孝心”,反倒吩咐公司,每月给二人开一份俸禄。这是申先生对知识分子体恤,晓得这些知识分子最是缺钱花,也表达了一份实心实意的尊重。
晚宴在申家阔大的客厅举行,同时摆了几十桌,看得秦、方二人直是咋舌。其实,这不过是申门中的常态。申先生有三房太太,分居一、二、三楼,被仆役们称为“一楼太太”“二楼太太”“三楼太太”,子女、仆役、司机、保镖便有数十人,再加上申府的各路朋友以各种名义拜访,每天川流不息,每顿饭开个五六桌是常态。遇到打麻将时,更是彻夜灯火通明。有一次申先生赌上了瘾,连续奋战了两个多月,困极了就睡,爬起来又赌,整整七八十天,家里人居然找不到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这次申先生第一次收到有文化、高素质的邮局员工做门生,那自然少不得有各路人马前来庆贺。
对于申家的豪奢之风,秦鸿瑞颇不以为然。他本性简朴,想到身边受穷受苦的工人兄弟,山珍海味亦是难以下咽。之所以选择投拜申门,只为把清帮势力引入上海邮局,以支持邮局工人运动。
清(帮)、洪(会)一脉两支,都是从清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秘密民间组织天地会里分出来的。三百余年以来,洪清两帮已成为古今中外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壮大的秘密组织。统治阶层把帮会人士斥之为“光棍”“流氓”。洪清两帮人士却自我开解为:“光”是正大光明,“棍”是正道可倚,“流”是汉流,“氓”是亡国之民。所谓“光棍嘴里出圣旨”,意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演变到申亭山这里,便是被人交口称赞的“不在话下”!
到了近代中国,帮会的主要成员从破产农民、失业手工业者、流氓无产者扩大到现代产业工人、知识分子,以至中小民族资本家等阶层。不少帮会头领与帝国主义、买办官僚、中外资本家、政客、党棍相互勾结,相互依存,而在下层社会帮会势力则伸向各个角落,在工人中有其特殊的地位和影响,因此在一些大城市和产业中出现了帮会与工人运动的结合问题,这种现象在世界各国都是罕见的。
王云三给秦鸿瑞回忆1924年到上海从事工人运动的经历时,特意提到,上海工人工作中的最大问题是帮会问题。第一次指导工人运动是不理睬清帮,结果资本家利用清帮,斗争失败;第二次过于相信清帮,结果被清帮头子出卖,也失败了。王云三研究了上海工人运动的历史情况,就运用帮会来开展工人工作,成效显著。
申亭山是帮会最光芒万丈的人物,清帮三百年来,堪称不作第二人想。上海的主要工厂、大百货公司、公用事业、码头、报馆等重要机构都在租界和越界筑路地区,这些地界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势力都无法到达,唯有申老板因各种机缘巧合,能够从容游弋于租界与华人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要想在劳工界打开局面,让上海邮务工会在七大工会(指商务印书馆印刷厂工会、商务印书馆发行所工会、报业工会、南洋烟厂工会、英美烟厂工会、华商电气公司工会、上海邮务工会)里脱颖而出,那是必须走申老板这条路了。
4.李树生
上海的夜晚是以派对为生命的。歌舞厅、霓虹灯是城市的皮囊,心就在派对。城市的最深处,那些林荫道掩映的独栋房子里,那些房子的客厅里,就举行着一个又一个的派对。它们构成了这城市不夜城的实质,活色生香,夜夜笙歌。聚的人可熟,也可不太熟,朋友的朋友,见了也就熟了。女宾都穿了顶时髦的服饰,化着顶新潮的妆,郑重其事地穿着高跟鞋,这种时候是要相互打量、恭维、攀比一番的。百货公司新买了手袋或首饰,就是供这时候展示的。男宾也一个个衣冠楚楚,聊一些时事、经济、体育赛事……如果有悦目的陌生姑娘,可能还要想办法搭讪。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暧昧与风情都有了去处。
黎黛珊走在去往方执一家的路上,那里,也有一个派对在等待着她。
刚迈进法租界的地界,便碰见秦鸿瑞。他捧着一个大纸袋,估计是采买的聚会的各种吃食。方家的派对,秦鸿瑞永远是倾其所有,直到把口袋掏空为止。
“鸿瑞,下班了?这么巧?”黎黛珊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是,是啊,真巧。”秦鸿瑞仓促作答,神情有些微不好意思。也怪,平素里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秦鸿瑞,单独见黎黛珊时总有些忐忑、拘谨。
一个冬季的围炉夜话,营造出一个场,眼看着这个场越来越饱满,越来越充沛,有许多东西眼看就要冲破滞碍,呼之欲出,没想到,随着冬季结束,炉子拆除,这个场犹如被戳了一个洞,不再完整饱满。紧接着如火如荼的工人运动、罢工,再接着是“清党”,郑开先逃往江西苏区,秦鸿瑞逃往枫泾,再回来已不再是自由身。所以,围炉夜话的局面被彻底打破。五人围炉而坐促膝长谈,或是吟诗作赋、对酒当歌,那样的日子,已不复存在。今天之所以聚会,主题是欢迎秦鸿瑞的老乡李树生。大家再次共同去往方家聚会,此情此景,已是难得的奢侈。
秋夜的风,微微有些个凉。黎黛珊还穿着短袖的旗袍,素色的,头发烫了,精致地盘在脑后,看起来成熟、知性、冷艳。黎黛珊抱紧双臂,胳膊上泛起一层细粒。秦鸿瑞见了,想脱下外套替她披上,又觉不妥。带有自己体温的衣服披在黎黛珊身上,想想也觉唐突,动作到一半,停住了。那情状略微有些尴尬。黎黛珊也不答言,装作没看见。
黎黛珊对自己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秦鸿瑞心里甚是拿不准。说是有情,她永远不冷不热,对于自己的各种明示暗示置若罔闻;说是无意,在自己已和罗锦琇订婚的情形下,竟也“不离不弃”。
回想围炉夜话时,有一次圣诞“猜心”,黎黛珊对恋人的想象竟然是“不能成全”,终生“遥望”,秦鸿瑞不由暗自喟叹。可不是,自己与黎黛珊纵算是并肩走在一起,也只是一种遥望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比情侣远,比同事近,远又不忍太远,近又不敢太近,煞是辛苦。他却又甘愿忍受这辛苦,只觉路途太短。
推开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珊珊,鸿瑞哥,你们俩一起到了!”方念一喜滋滋地迎上前来。黎黛珊递过一把鲜花,都是早上自己去山上采摘的,虽不是什么名贵花种,却是清新欲滴,野趣十足。生活的雅兴并不需要贵重的物质堆砌,有心有意,俯拾皆是。
大家坐在沙发上,都有一些神思恍惚感。想想前些时日的五人行,如今却只剩四人,郑开先已不知去向何方。
门铃响了,吴妈领进来一位个子矮小、白面清瘦的男人。大家心领神会,这,就是今天聚会的主角,秦鸿瑞的枫泾同乡——李树生了。
“鸿瑞兄,久等久等!”一见面,该男子便和秦鸿瑞热烈拥抱,甚是亲热。方执一见了,颇有不自在。他和秦鸿瑞之间虽是情同手足,甚至胜于手足,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少有过肢体接触。看来这李树生亦是性情外向,热情奔放,这一点,倒是和秦鸿瑞颇为相投。而方执一,碍于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羞怯,总是羞于表达。他常自嘲为温水瓶,即便是内心炽烈如火,表面看来却总是温温暾暾,没有热度。
“执一兄,打扰打扰,早听鸿瑞兄提起你,真是人中俊杰。念一小姐,果真是明艳动人哪!这位,想必就是黎黛珊小姐了?气质高雅,清丽绝俗!”
一分钟之内,李树生面面俱到,把每一个人都夸奖到,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方家的盛宴又开始了。红酒倒在杯中,又是花好月圆的景象。
秦鸿瑞说,今天借方家的宝地,为自己的同乡好友李树生接风。从今以后,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有福同享,风雨共担。
围炉夜话的五个人,如今,还是五个人。口齿木讷的郑开先换成了知情识趣的李树生。
李树生比秦鸿瑞还年长好几岁,很早就到上海闯天下,也是个时代的弄潮儿,在风口浪尖上起舞,端的是个人物。“清党”一役,李树生也逃回枫泾老家。秦鸿瑞避世期间,两人时不时凑在一起,聊一些只有在上海谋过事,受过伤的人才听得懂的话题,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秦鸿瑞在方执一的召唤下回了上海,李树生前后脚也跟了来。
一个饭桌上,只听得李树生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口才委实了得,就连黎黛珊都缄了口。
在秦鸿瑞的引荐下,李树生见到申先生,能言善辩又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树生很快讨得申先生欢心,也顺利投拜申门。所以,此时,秦鸿瑞、方执一和李树生三人已是同门兄弟。
对于秦鸿瑞的全力提携,李树生感激涕零,站起身来,举起一杯红酒,说:“兄弟能重回上海,又入申门,全是仰仗鸿瑞兄全力提携。鸿瑞兄,大恩大德如何报答?”李树生虽是年长秦鸿瑞方执一好几岁,却口口声声称之为兄,可见这李树生委实会做人,放得下身段。
秦鸿瑞一笑,也站起身来,笑着答道:“好说,好说!回头隆重地请我喝一杯咖啡!”
李树生诚惶诚恐,说:“哎呀!如此知遇大恩,区区一杯咖啡怎么可以?”
秦鸿瑞眉毛一挑,朗声大笑道:“一杯咖啡不够,那就,再加一块蛋糕!”如此,一场郑重其事的谢恩便被秦鸿瑞的几句玩笑话消弭于无形。
李树生心中暗自窃喜。按照过往的经验,如此之大恩定是要重谢,李树生也很是下了些功夫,备了些黄金美元准备报答秦鸿瑞,岂知秦鸿瑞是一颗明心,毫无杂质,帮了就是帮了,并无任何奢望。如此再说报答之事反而显得小气,李树生也就顺水推舟,由得他去。
李树生还由此进入秦鸿瑞的私人小圈子,经常出入方家大客厅,成为方家派对的核心成员。
派对以五个人为核心,有时会增加一些邮局同事或是报界弟兄,抑或申门弟兄。更多时候,还是五个人自己小聚。
吴妈的餐桌也丰盛起来。秦鸿瑞本就是个极大方的人,邮局的薪水,申先生公司支付的一份津贴,大都体现在餐桌上。在1930年的上海,有酒有肉,还有咖啡甜点,是难得的丰裕。爷爷年纪大了,不愿意掺乎年轻人的世界,但也不会干涉,每日蜷在楼上,让吴妈熬一碗清粥,配一碟青菜了事。
在申先生的鼎力相助下,秦、方二人的工运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全国邮务总工会筹备和成立时,二人都顺利当选为筹委会和执委会的常务委员。而全国邮务总工会所以能够成为国民党工会的重要台柱,原因有四:一、邮局机构遍及全国,因此,全国大小城市都有邮务工会;二、邮局职工的文化程度高,邮政与社会各方面联系密切,邮工的行动对社会影响大;三、邮务工会的会费收入有保障,有经常的活动经费,还可对当地其他工会的活动给予支援;四、可为各地邮工举办福利措施,开展一些文娱体育活动。
方念一和黎黛珊都大学毕业了。方念一晃在家里,既不愿出去工作,也不愿嫁人。身边的追求者,走了一个郑开先,又来了一个李树生。李树生知情识趣,惯于说甜言蜜语,与口舌木讷的郑开先形成强烈对比。方念一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围着转,似乎也不是坏事。但,她内心里有着另一种向往,本是要兴致勃勃去追,谁想那人回了一趟枫泾,身份却就变了,一个未婚青年变成有婚约的男人!当然,订婚不等于结婚,但,又不能不算是结婚,总之,他有了捆绑和束缚,再也没有了随心所欲的自由。秦鸿瑞的逃避,方念一看作是无奈——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是出于责任。这让她对秦鸿瑞更添了一份好感,一份求之不得的欲念和惆怅。方念一就在秦鸿瑞和李树生这两个男人间周旋,每天仍是只热衷于描眉画眼、穿衣打扮,怀揣着自以为的隐秘心事,学着西方小说里的格调,收集些残损的树叶、玫瑰花瓣夹在书里,写点小诗,喝点小酒,对花落泪对月伤怀,任由岁月一天天蹉跎。她不怕,她还年轻,年轻的无知与无畏支撑着她,任性地沉溺情海,小女儿小情小调,已是全部。外面的大千世界,任他如何风起云涌,与她何干?
按照上海的说法,黎黛珊和方念一算是小姐妹了。上海的女学生之间,流行做小姐妹。有点像男女恋爱前的演练,相互对了眼,便会递纸条,送卡片,互诉衷肠。若你情我愿,便做起小姐妹,勾肩搭背,互送礼物,一起逛街买衣服,一起喝咖啡吃小馆子,一起看电影,一起参加派对,比孪生的亲姐妹还要亲。若是有了心事,比如说遭遇了谁谁谁的追求,小姐妹自然是第一个倾诉对象,不厌其烦地描述、探讨,还要把人带去给小姐妹把关的。小姐妹反对,基本就没戏了;小姐妹支持,大多花好月圆。成婚的时候,小姐妹也是要当伴娘的,穿着素淡一些的服饰,妆也化得简洁些,把风头让给新娘,这就是小姐妹的情谊了。一般说来,这种情谊若不遭遇外界阻力,断断续续,甚可维系一生。但是,如果两个小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再牢固的小姐妹情谊也禁不起这种考验,一夜之间稀里哗啦坍塌不说,还会产生恨——老死不相往来也无法泯灭的恨。
当然,黎黛珊和方念一的小姐妹情谊却又不同。严格来说,双方都有些目的不纯。方念一是希望黎黛珊和自己做一家人,而黎黛珊呢,则多少有些“利用”了方念一。对于方念一的小姐妹情调,比如说不时给黎黛珊送首诗、送花瓣,或是夸大两人之间的情谊,她也会起腻,但是,情谊在这虚虚实实的氛围中却是真心建立起来了。
黎黛珊与方念一遭遇了秦鸿瑞,本就遭遇了一劫,小姐妹情谊眼看就要崩塌,却因“清党”风波,秦鸿瑞回了枫泾,订了婚,方念一的爱情幻想坍塌了,同时无意中拯救了小姐妹情谊。她有了嗔怨的目标——枫泾乡下的罗锦琇,和黎黛珊反而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对秦鸿瑞,她保持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虚实实的距离。这距离让三人的关系维持了一种危险却完美的平衡。
黎黛珊坐到窗边,窗户正好对着花园。这房子虽颓败了,花草树木却长得好,自顾自的,姹紫嫣红。刚喝了几杯酒,夜风吹拂过黎黛珊滚烫的面颊,凉丝丝的,又快活又惆怅。
最近,方家客厅又成了聚会的固定场所。虽没有围炉夜话时那般密集紧凑,却也是隔三岔五便聚。黎黛珊与秦鸿瑞虽经常相见,也确知秦鸿瑞的情意,但,隔着罗锦琇的距离,就像隔着一道隐形却坚固的藩篱,用尽所有力气都无从逾越。
自圣诞“猜心”之后,方执一已知秦鸿瑞的心思,心里极是难过。嫉妒也是有一些的。虽说民国所崇尚的谦谦君子风度,是连爱情都要礼让的,但让他就此退出,把黎黛珊“让”给秦鸿瑞,他却也做不到。秦鸿瑞亦是。所以,两人私下约定公平竞争,就看黎黛珊的芳心最后归属于谁。一旦黎黛珊有了明确表示,另一方立即无条件退出。
这四个人的关系,再加一个李树生,由于这种种滞碍牵绊,反而维持了如今这微妙的平衡。五个人天天相聚,竟也相安无事。只是不晓得未来会去向何方。
黎黛珊望着窗外,树影幢幢,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5.秦鸿宇
鸿瑞长兄:
阔别上海两载有余,苦于经济拮据,路途遥远,只能遥望故乡方向,暗自嗟叹。时常思念姆妈,思念兄长,夜不能寐,泪湿满襟。
今蒙兄邮寄巨额路费,且惊且喜。想兄如今情形大好,弟心甚慰。弟即日启程,不日将抵达上海,与兄相聚,探望母亲大人。
愿兄与母亲大人安好!
弟:鸿宇 叩
走在法租界的街头,望着满街林立的商铺、四处悬挂的美女月份牌、奔驰的洋车、各种肤色的外国人,秦鸿宇一阵一阵恍惚,这像是他记忆中的上海,又不像。他生于斯长于斯,可是,眼前的上海却像是另外一个国度。或许是因为阔别上海久矣。尤其在东北那个地方,那份凋敝与粗豪,与细腻柔媚的上海自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啰,自己现在这么东张西望的,也确实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两年前考上东北大学时,秦鸿宇对东北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只听说那里特别的冷,人们说话嗓门特大,爱吃大蒜大葱。他收拾起简单的包袱就去了,这一别就是两年。此次幸得兄长资助路费,才得以回乡探亲。
已是午饭时分,秦鸿宇信步走进一家本帮菜小馆,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了两三样特色小菜、二两黄酒,一个人浅酌慢饮。
“让开让开!别挡道!”空中响起一声粗豪的吆喝,秦鸿宇扭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吆三喝四地进得屋来,为首的是一个少年,年约十七八岁,头戴鸭舌帽,马裤长靴,腰间别了一支精致的小手枪。周边四五个作短装打扮的粗壮汉子,紧随身后,显然是保镖跟班。
“申少爷大驾光临,欢迎欢迎!”店老板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打躬作揖,殷勤备至。
“掌柜的,我家少爷今天点着吃你家,赶快把拿手的都做上来!”一个汉子耀武扬威地喝道。一干人大剌剌地围桌坐下。
“是是,少爷的口味小的清楚,小的亲自下厨!”老板倒退着,一溜烟退进了厨房。
“本少爷说了,我只是出来随便转转,透透气,你们这帮狗奴才,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少年一只脚高高地跷在椅子上,气呼呼地说。
“少爷少爷,您别生气,现在世道那么乱,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那个粗豪汉子面对少年一脸的谄媚,低声下气。
“什么安全!谁敢捣乱?本少爷的武功,你们不知道吗?谁要敢惹本少爷,本少爷一枪崩了他!”少年兀自发着飙。这少年用词粗鲁,声音却有些尖细,就像是捏着嗓子在说话。一张脸俊美异常,肤色白得发青,鼻端唇小,一对大得出奇的眼睛几乎占了脸上一半的面积,眼梢往上飞,眸子晶莹清亮,宛如寒星,被他无意中扫上一眼,就像被刺了一下,心会怦怦地一阵狂跳。总之,这少年周身透着一股子邪气,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不自在。这上海滩上,真是各种妖孽横行。
“知道知道。但这是你爹地的吩咐。小的们就远远地跟着您,绝不打扰您。”那汉子兀自打躬作揖。
“我爹地我爹地!你们呀,就是他的一条狗!哼!”
菜上来了,少年仍是东挑鼻子西挑眼,显然是气不顺。粗豪汉子被他骂得没法,掏出一支烟,摸来摸去却找不着火,正自尴尬,少年发话了:“没火是吗?本少爷有!”少年从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洋火机,啪一下打燃。那洋火机是镶金带玉的,火苗簇蓝簇蓝,也是个稀罕玩意儿。
“哎哎,谢谢少爷。”粗豪汉子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伸过脸去凑到少年手边点烟。
啪!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粗豪汉子脸上已脆生生地挨了一巴掌。汉子及众人正自愕然,少年跌足大骂:“反了你的!你是个什么狗东西,也配让本少爷给你点烟!”
汉子抚着脸,讷讷不敢言。见他那般呆傻模样,少年反又哈哈大笑起来,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扔在桌上:“今天辛苦了,拿去,和弟兄们分分。”
见少年如此戏弄家奴,秦鸿宇心里一阵反感。这少年骄横跋扈,喜怒无常,不知是哪家的恶少,如此任性妄为。当下中国已进入民国社会,封建帝王已被推翻,民国政府号称实行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可是,看看这上海滩,还主子奴才的,哪有什么民主意识,仍是人压迫人,人欺负人!难怪帝国主义要瞧不起中国人!
秦鸿宇气不过,但,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自己若是强出头,最后回家倒霉的仍是那帮家丁。秦鸿宇结账起身走人,把那个邪气少年和他的家丁们远远抛在身后,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秦鸿宇来到一条小街,这里卖有许多上海的特色商品小吃,秦鸿宇想买一些明天带回枫泾孝敬老母。一路走着逛着,手上已经拎了四五个纸袋。
来到一个卖茴香豆的小摊上,姆妈就爱吃这种有嚼头的豆子,虽说牙不太好了,放在嘴里慢慢润湿、细品,也是一种享受。卖茴香豆的姑娘头脸齐整,看起来蛮清爽干净。想来豆子也会不错。秦鸿宇正准备多挑一些给姆妈带回去。
“哎!你这豆子不错呀!怎么卖呀?”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略微耳熟,秦鸿宇一看,竟然又是饭馆里那个少年!只见他孤身一人,满面喜色,看来不晓得用什么办法摆脱了那帮奴才。
“两个铜板一斤。”姑娘细声细气地答道。
“本少爷尝尝!”少年大大咧咧地抓起豆子往嘴里塞,吃也不好好吃,咬一口就往地上扔,“不好不好,这颗发霉了,这颗太硬了,这颗不熟……”转眼间地上扔了七八颗豆子。
“少爷,不好这样尝的……”姑娘又急又气,声音发颤。
“怎么,心疼了……”少年抬起脸来,冲姑娘一打量,嘻嘻一笑,“哟,长得这么好看呀!这么好看卖豆子多可惜呀,来来来,还不如跟着少爷我回家享福去……”少年流里流气的,伸出手去,作势要往姑娘脸上摸去,姑娘吓得直往后躲……
“大胆狂徒!”秦鸿宇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擒住少年的手腕。
少年回过脸来,一脸狂怒。“什么小瘪三!敢来管本少爷!作死啊!”少年反身一阵拳打脚踢。但他嘴里虽吼得起劲,姿势也摆得唬人,拳脚功夫却实在稀松平常,毫无力气,充其量算个花拳绣腿。秦鸿宇三下两下就把他打翻在地。
“你这个小赤佬!小瘪三!少爷我一枪毙了你!”少年躺在地上,急赤白脸,竟真的伸手去腰间掏出手枪。周围人发出惊呼。说时迟那时快,秦鸿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咔咔两下便把枪抢到手里,枪口对着少年。
“你……你敢!你知道我爹地是谁吗?”少年惊恐万状。
“我不知你爹是谁,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才会教出你这么一个恶少!你欺负家丁也就罢了,你居然敢到大街上公然调戏女子,青天白日,你以为当真是没有王法了吗?今天我就是替你爹教训教训你!”秦鸿宇义正词严。
“我,我,我只是和她开个玩笑,你,你欺负人……”少年嘴一瘪,竟要哭了。
秦鸿宇一愣,没想到刚才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少年此刻竟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躺在地上泼皮耍赖。秦鸿宇咔咔卸下子弹,把空枪扔在地上,说:“输不起就不要出来耍横!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不是你家的,也不是任何一家的!要懂得尊重别人!另外,再忠告你一句:小孩子不要玩枪!小心打死了你自己!”
少年竟真的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小瘪三!你欺负人,欺负人……”
秦鸿宇心中暗暗好笑。真是个外强中干的脓包。看来他爹吩咐家丁看着他是对的,否则肯定四处闯穷祸。自己虽是一介书生,可这两年,除了读大学,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拳脚棍棒连带枪法,那都是受了专业训练的。今天碰到自己算他倒霉。
秦鸿宇转身扬长而去。
6.申家祠堂
二十九年前,十五岁的孤小人申亭山准备只身闯上海、谋生活,只有外婆颠着小脚去送他。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申亭山发狠说:
“外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一身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踏这块血地!”
为了实现这“不在话下”,二十九年来,申亭山摸爬滚打,在刀尖上舔血,无数次九死一生,终于熬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也终于可以实现他对外婆的承诺——回家乡,建祠堂。
民国二十年初夏,祠堂造好,附设藏书楼和学塾,蔚为壮观。富贵而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申亭山决定亲身奉主入祠,扬眉吐气,好好风光一把。
开祠堂这天,一大早,秦鸿宇便随秦鸿瑞到达华格臬路申公馆,但见公馆附近早已是车水马龙。仪仗、旗帜、台阁、伞牌、中西乐队、护送的军警、商团、学生、童子军,陪送的名流、贵宾、嘉宾、亲友,再加上围观的市民,将华格臬路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秦鸿宇看得直咋舌。“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素闻申亭山有“当代春申君”之美誉,如今申亭山广发英雄帖,申府当真是“堂上珠履十万客”,比起春申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九点钟声一敲,仪仗队开始浩浩荡荡地向码头进发。骑着阿拉伯骏马、金发碧眼的英国巡捕充任开路先锋,护卫着一面硕大无朋的中华民国国旗,然后是上百名法租界的安南兵骑着顶时髦的自行车尾随其后,之后是头戴钢盔、穿着长靴的中国巡捕,迈着方步前行,后面是身着海军制服的学生童子军,浩浩荡荡,约摸有五千人,走了足足有两个钟头。
路边围观的群众,一路层层叠叠,有的甚至特地从苏锡京杭等地赶来,轧这一场闹猛。
看到眼前之盛况,秦鸿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近几十年来,国家一直内忧外患,分崩离析,尤其自己求学所在的东北,外强入侵,民不聊生,然而眼下的上海,竟是这样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仅仅是为了一家人,甚至一个人,动用了如此之兵力、财力、人力。秦鸿宇脑中浮现出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申家祠堂以申家花园为中心,收购四周的土地,占地五十亩。祠堂是五开间的门面,凡三进,头进是轿马厅,二进是大厅,三进便是栗主奉安之所,亦即飨堂。
祠堂门前搭起了一座五层高的彩楼,楼中央是招待高桥镇民看戏的戏台,楼后则是以娱嘉宾的剧场。最让秦鸿宇感觉新鲜又好笑的,是上海邮局在场地中心特意设立的临时邮所,专人在这里赠送纪念信封信纸,加盖纪念邮戳。秦鸿宇晓得,这是秦鸿瑞方执一等门徒为讨好老夫子所为。把官方的邮局为私人所用,当真是想得出来。秦鸿宇揶揄,秦鸿瑞无奈解释说,申家祠堂落成,所有门徒纷纷献媚,竭尽所能搜罗奇珍异宝,而自己与方执一都是穷邮工,毫无财力,实在寻不到什么宝贝。而在屡次工潮当中,申先生倾尽全力帮助解决问题,出钱出力,帮忙捞人,却又不能不表白心意。几人思来想去,终于想出这个奇招。邮局在时下算是十分新鲜时髦的玩意,专属的纪念信封和邮戳,花钱不多,却十分新颖,簇拥者众,交口称赞,这让申先生十分得意,有面子。秦、方等人私刻纪念邮戳,按邮局规章本是不允许的,但邮政当局眼见上至国民政府蒋主席,外至法租界英租界,以及军阀、社会名流均纷纷向申先生祝贺献媚,审时度势,也只得默许了。
秦鸿瑞方执一围在邮局的桌子前,为蜂拥前来索要纪念信封的人装信纸,盖邮戳,忙得不亦乐乎。秦鸿宇一人随意溜达,既是来轧闹猛,凑热闹开眼界的,那当然是要看个仔细明白。
一路溜达到高桥码头,但见军乐队正在演奏乐曲,悠扬的乐声在江面上飘荡,甚是悦耳。童子军们随着乐声,载歌载舞,引得两岸居民纷纷跑到江干眺望,人人喜笑颜开,真是这乱世难得一见的欢乐景象。秦鸿宇一边驻足欣赏,一边暗想,这申先生当真是神通广大,一家私家祠堂造成如此轰动,古今中外恐怕无出其右。难怪兄长要投靠申门,仗了申亭山的势力,处理起工潮来果然是得心应手。
“嗨!你这小子,果然是你,在这里干吗?”一个人蹿到了秦鸿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秦鸿宇甚奇。自己离开上海滩两年有余,哪还有什么故交旧友?却见此人年纪甚轻,穿着一身军装,腰间别着一支小手枪,一张脸俊美异常。一时竟想不起何处见过。
“嗬,你小子,找了你好几天没找着,今天终于落到本少爷手中!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少年双手抱臂,呵呵冷笑。这神态这腔调,终于让秦鸿宇想起,原来就是前些天当街调戏民女的混账小子!看他年龄不大,口气不小,秦鸿宇心里不禁暗暗好笑,说:“原来是你小子!也赶来轧闹猛?怎么着,还想比画比画?”
“哼!那天本少爷不防,着了你的道儿!今天,咱们再来走几招?”少年摩拳擦掌,一副不服输的神气模样。
“行啊,跑到这黄浦江边也逃不过你。既然你皮子招痒,那我就再替你爹教训教训你,让你再长长记性?”秦鸿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过说好了,输了不许再哭啊!”
“谁哭谁是小狗!来呀!”少年摆出一个姿势,果然是像模像样。见到有热闹看,一群乡亲凑过来,笑嘻嘻地把两人围了一个圆圈。少年唰唰唰又比画了几个姿势,当真是轻灵迅捷,俊逸优美,看得四周乡亲鼓掌喝彩起来。少年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秦鸿宇也抿嘴微笑起来,这小子,当是在台上表演呢!
“你还笑!本少爷来了,看招!”少年恼了,踊身向前,凑到秦鸿宇身边,挥拳便打,秦鸿宇一把将少年手腕擒住,任他如何挣扎,就是挣不脱。秦鸿宇把手松开,少年又唰唰变换了几个姿势,然而一到秦鸿宇面前便被一招制服,周围人由喝彩变成了讪笑。少年丢了面子,手上又吃痛,又气又恼,低下头,竟一口朝秦鸿宇手腕上咬去。秦鸿宇没防这一招,被咬得生痛,也恼了,骂道:“你属狗呢!咬人!”啪啪两下把少年打翻在地,凑到少年耳边说:“你爹没有告诉你,打架不是靠花拳绣腿,要的是真功夫。没有真功夫就别出来四处惹事,丢人现眼!”
“哼!你,你……”少年眼圈一红,竟似又要哭了。
“嗨!你,动不动就挑衅生事,还又动不动就哭!”秦鸿宇又好气又好笑,“得了,今天是申先生的大日子,就不和你计较了,自己玩去吧!”秦鸿宇放开少年,起身欲走。
“你这个混账东西!看我爹怎么收拾你……”少年兀自躺在地上叫骂。
“嗬!没用的小脓包,只会找爹!”秦鸿宇耸耸肩,扬长而去。
入夜,剧场内灯火通明,好戏开演。为捧申先生的场,京朝名伶、沪上名票,云集沪滨,实在是盛况空前。
剧场内可容纳数千人,然而拥进的观众已达上万,站者几无立足之地。由于达官显贵众多,秦鸿瑞方执一虽是申先生的得意门生,却也不得不排到中间往后的位置。这已经是相当高的待遇了。秦鸿宇沾了兄长的光,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可天热场低,四周密不透风,每个人都挥舞着扇子,汗流浃背地看戏,手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汗,当真是辛苦。但台上好戏实在精彩,没人舍得离席。伶王梅兰芳唱罢《龙凤呈祥》,又与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一起,四大名旦通力出演《四五花洞》,还有杨小楼、马连良、龚云甫、王少楼……阵容之豪华,一时无双。
戏至高潮,秦鸿瑞在秦鸿宇耳边低语:“好戏要登场了!”
好戏?!秦鸿宇愕然,难道梅兰芳、程砚秋等顶级名伶演的还不算好戏?还能再有什么好戏?!
只见大幕拉开,几个人上得台来,打头的一个,头盔上亮光闪闪,镶的真水钻,服饰之华美,确乎登峰造极。然而,一开口,竟是一口浓重的浦东腔,险些把台下观众笑喷。原来是申亭山携家眷亲自登场。秦鸿瑞告诉弟弟,申亭山酷爱皮黄,一直是上海最有力也最热心的捧角者。台上与之对演的申先生的三姨太小兰春,便是沪上最当红的坤伶之一。京剧之魅,有时便在于男女角反串。梅兰芳等大男人反串女角,美目盼兮,活色生香,比真女人更魅惑;而女人在台上反串老生或武生,英姿飒爽,气冲云霄,比之真男人又有另一番风味。小兰春在台下是千娇百媚的女人,在台上又是最英挺俊美的男人,把个上海滩的观众迷得五迷三道。尤其是申亭山。对于前几位太太,申亭山都是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唯有小兰春,申亭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一度堕入相思,无力自拔,在周围众多大佬的倾力相助下,才终于把小兰春迎进门中。小兰春嫁入申门,成为三姨太,便不再登台,只有申先生主办的活动才一展峥嵘。这小兰春虽已年逾四十,却是风采不减当年。但申先生可就真正是贻笑大方。学语言于申先生而言,就像习字,那是千难万难。无论如何努力,就是学不会国语,就连唱京戏,也是一口浦东腔,偏是还认真,越认真就越是好笑。这上海滩的观众,看着名噪一时的大亨申先生在台上出丑露乖,倒觉得颇具娱乐性。申先生也不以为忤,娱人娱己,也就是图个乐子罢了。
一会儿工夫,又上台一个年轻的武生,秦鸿瑞说,这便是申先生与小兰春所生的女儿,外号小狸猫。之前申先生虽有四个儿子,却无女儿,小兰春生下这个女儿,申先生自是如获至宝,据说当年女儿的满月宴比如今的祠堂落成典礼更加奢华隆重。说女儿是申先生的掌上明珠,那是一点儿不为过。这女儿深得姆妈真传,演起武生来,扮相俊美,声音清亮,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颇有大家风范,若不是生在富贵人家,怕也是坤伶的好坯子。
曲终人不散,均又聚到大棚吃夜宵。早从上海请来数十位名厨,夜宵源源不断地端上桌来,中餐西餐,白酒红酒,宾主觥筹交错,好个不眠之夜。
只听得一阵喧哗,周围人窃窃私语,仿佛是什么重要人物驾到。秦鸿宇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保镖簇拥着一个少年走进屋来。少年身着一套白色西服,头戴鸭舌帽,一条领带吊儿郎当地挂在脖颈间,却是说不出的潇洒俊逸。尤其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秦鸿宇一愣,这不就是白天被自己教训的那个少年吗?只见少年走到申亭山身边,一屁股坐在申亭山怀里,手搂住申先生的脖子撒娇。申先生对少年半搂半抱,满脸宠爱之情。秦鸿宇有些惊愕,不曾听说申亭山有断袖之癖啊?却听得秦鸿瑞在耳边笑着说:“这个小狸猫啊,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任申先生有天大的神通,见到小狸猫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狸——猫?”秦鸿宇蒙了,“你是说,这个少年,就是申先生的……女儿?难道,他不是个男的吗?”
“哦,你不知道,申先生这个女儿从小喜着男装,又喜欢自称少爷,其实呢,是个精灵古怪的小囡囡。你看她长了一张漂亮的猫脸,尤其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状似猫眼,加之性情也像猫咪,冷热不定,不可捉摸,所以,外号就叫小狸猫。刚才在台上,你不是才看过了她的表演?”
秦鸿宇一阵晕眩。原来如此!他竟然是个女的!还是申先生的爱女!难怪,他的功夫一招一式都像是演戏,花拳绣腿,原来果然是跟着戏班子学的!更难怪,他当街调戏民女,确实是在开玩笑,却被自己狠揍一顿。更难怪他动不动就哭……乖乖!兄长老夫子申先生的爱女竟被自己接连揍了两顿!自己怎么就那么眼拙,只觉得他美得过分,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然是个女的呢?秦鸿宇正自寻思、懊恼,突然,眼前一黑,只听得一个熟悉的清脆嗓音:“哈!你小子躲在这儿呢!让我一通好找。”却是小狸猫带着那群跟班寻到了自己面前。
“我哪有躲!好端端吃夜宵呢!”秦鸿宇一声冷笑,端起酒喝了一口。
“怎么?大小姐,你们俩……认识?”秦鸿瑞蒙了。
“哼,岂止是认识!这小子,接连揍了我两顿!现在手腕子还疼着呢!”小狸猫噘起了嘴,不客气地说,“秦鸿瑞,他是你带来的朋友?哪条道上的?”
“哈哈,误会误会,他是我同胞兄弟秦鸿宇,在东北读大学呢,这两天刚回上海,不认识大小姐,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秦鸿瑞满面堆笑,一团和气。
“嗬,原来是你的亲兄弟!”小狸猫促狭地围着秦鸿宇上下打量,“秦鸿瑞,你这兄弟可是长得比你好看多了!”
秦鸿宇有些尴尬,闷头喝酒不吭声。
“秦鸿宇,你得罪了本少爷,怎么办?信不信,我立马叫人把你抓起来!”
“嗬!抓我?凭什么?我又没有犯法!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是你家的?笑话!现在是民主社会!连皇帝都倒台了,还以为要设私家刑堂呢?”秦鸿宇把酒杯一扔,霍一下站起身来,说,“打你,打你是因为你自己要挑衅我!更是因为,你欠揍!该打!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该有人教训教训你,免得你欠缺教养,四处惹祸!”
“说得好!说得好!”有人鼓掌,却是申亭山亲自走了过来。
“爹地,他欺负我,你还说好!”小狸猫缠着父亲,跺着脚,又是撒娇又是撒泼。
“申先生,对不住,我兄弟刚从东北回来,不懂规矩,得罪了大小姐,真是对不住。”秦鸿瑞忙不迭打着圆场。
“哎呀,我这个小女,从小被我惯坏,谁都管不住,头痛得很。今天有人帮我教训教训她,我当真是感激不尽呢,呵呵。”申先生微笑着,冲秦鸿宇作了个揖。
这个申先生,果然胸襟开阔,不是凡人。秦鸿宇赶紧还礼,说:“不好意思,申先生,得罪得罪!”
申先生对秦鸿宇欣赏地上上下下打量,说:“鸿瑞,你这个兄弟仪表堂堂,身手应也不凡,不知是在哪里高就呀?”
秦鸿瑞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眼看出申先生对兄弟的欣赏,立即答道:“鸿宇他现在东北读大学,这一毕业,我就想让他回上海,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不在话下。帮会里需要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申先生颔首微笑。对于人才,他都亟欲收入囊中。秦鸿瑞面露喜色,身边弟兄们也都流露出艳羡的神情,被申先生相中,要想在上海滩上扬名立万,那还不是“不在话下”!
岂料秦鸿宇却直杠杠地回道:“我并不准备回上海,也并不打算加入清帮。过两天我就回东北,不会再打扰申先生,也不会再得罪大小姐!”
此言一出,申先生和秦鸿瑞都变了脸色,周围弟兄们更是面面相觑,就像是听到了天下奇闻。在他们的世界里,申先生就是皇帝,皇帝宠幸,还有人敢不从?
“不许走!不许!”小狸猫急了,说,“你得罪了我,必须要赔偿。”
秦鸿宇冷哼:“怎么赔?抓我去坐牢?”
“爹地!我要他留下来,给我当师傅,教我武功!”
7.一八一号
这是福熙路上的一栋大豪宅,占地六十余亩,两扇阔气的雕花大铁门朝左右敞开着,宛如欢迎的双臂,汽车可长驱直入。进门后是一座大花园,种满各种奇花异卉,四季常开不败。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傲然矗立,奢华气派。
这,便是享誉上海滩的一八一号了。
当申先生、吴坤陪同几位国民党要员踏进一八一号,门房的眼睛都直了,“申先生来了!申先生来了……”这消息通过无数张的嘴巴,一路小跑,直跑到小楼核心处。
申先生等人刚刚走到大门口,便见朱啸虎率着一帮亲信亲自迎了出来,两手作揖,满面堆笑:“欢迎,欢迎!”
一众人相拥着往里走去。朱啸虎乜斜了申先生一眼,幽怨地,嗔怪地,更不无得意地说了一句:“你,终于来了!”
朱啸虎和申亭山俱为清帮弟兄。朱啸虎行伍出身,性情粗豪,行事凌厉;申亭山隐忍低调,粗中有细。二人搭配恰当,数十年来并肩作战,纵横江湖,开辟出清帮的新景象,被并称为上海滩上两大亨。二人情谊也胜手足,连房子都是两栋毗邻而建,房子中间有一条玻璃连廊,所有人等可通过连廊在两栋房子之间自由穿行。
清帮的前身天地会宗旨是“反清复明”,待清朝覆灭,建立中华民国,清帮的存在基础便堪质疑——究竟何去何从?
对于国民政府,朱啸虎存悲观的态度。时下国民党提倡所谓新生活运动,那些职位甚高的国民党大员,竟然一个个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一心工作,生活艰苦,完全没有享乐。看来国民政府确实不同于旧官场,这让擅长用赌和土笼络官员的朱啸虎感觉自己和他们打不了交道。尤其政府数次号令禁烟禁赌,对朱啸虎的营生是沉重打击,朱啸虎深感他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大感清帮前途不妙,主张捞一笔是一笔。
而申亭山却正好相反,对国民政府心向往之,尤其是吴坤亲自来访之后。时年三十八岁的吴坤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之间,流淌出一股浩然正气,让申亭山一见心折。申亭山是个孤小人,十几岁上闯荡上海,怀揣一颗定要出人头地的雄心,凭借自己的绝顶聪明,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不怕死的泼皮英雄气概,加之命运赐予的无数次好运气,终于在上海滩上闯出一片天地,成为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吴坤面前,申亭山感觉出自己的卑俗、渺小、粗鄙。所谓家国情怀、民族主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抽象的大道理,申亭山似懂非懂,但他明白,要想真正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人物,不仅是为一己私欲,也不仅是帮帮身边伸手求助的人,而是要拯救国家于危难,不仅要成为“上海滩上的申亭山”,更要成为“中国的申亭山”。当下乱世,军阀混战,列强入侵,申亭山判断国民党才是一股清流,唯一正统。虽知以自己的出身不可能为官,却做出了以百姓身份暗暗追随的决定。此后申亭山唯国民党——或者说,唯吴坤的马首是瞻,这是他的选择。
劝不动申亭山,朱啸虎赌着气,独自开了这间全国第一的一八一大赌场。一楼二楼为赌场,三十六门的轮盘赌台,就有八张之多,更有数不清的大小赌室,牌九、麻将、梭哈、摇缸……凡是有点名堂的赌博,应有尽有,无不囊括其中。
赌累了,便到三楼小憩,各种大小房间,装修奢华,所用物件俱是稀罕物。鸦片烟、名牌洋酒、红酒、咖啡,中西各色美点、各种美味佳肴,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点儿地供应。侍应生则是一帮被精心调教过的漂亮姑娘,穿着用料节省的西式洋装,露着胳膊腿儿,彩蝶儿似的在宾客间纷飞游走。挑土烧烟,揉揉肩,捏捏背,莺莺燕燕,软语低喃,赢钱的固然开怀,春风得意马蹄疾,就连输了钱的也被哄得晕晕乎乎,大感输有所值。
一八一这全国第一的销金窟,犹如一块磁力惊人的吸铁石,把全国各地的大赌徒牢牢地吸附过来,无论白天黑夜,永远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把个朱啸虎得意坏了。唯一的遗憾与不快,便是自赌场开业以来,嗜赌如命的申亭山竟然一次也未来造访!朱啸虎无数次打发手下弟兄去请申亭山大驾光临,每次却都被一句话打发:“我在忙正经事体。”啥正经事体?练字听书听报!朱啸虎听闻此事,鼻子都气歪了。好个申亭山!看把他能的!胸无点墨还假装斯文,当真以为自己从此能洗白身份,当个正经人,上流人?
申亭山的消极抵抗,令朱啸虎大失脸面。不断有人问道:“为啥申先生还不来呢?”朱啸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中更感恼怒。申、朱二人不和的传闻也在上海滩上不胫而走。若长此以往,这对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难兄难弟怕是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
不想,今日申亭山竟不期而至,还带来了几位国民党大员!朱啸虎又惊又喜,又有些大惑不解。可无论如何,申亭山到底是来了,这就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朱啸虎乐得心里开了花,吩咐手下,最好的酒菜、最美的姑娘,通通上!
看着朱啸虎快活地跑上跑下,吩咐这叮嘱那,一番盛情令申亭山不得不感动。可申亭山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他是赶鸭子上架,被吴坤找上门来;吴坤更是没有办法,是被那几位庙堂人物逼着陪同到一八一赌场来“参观参观的”。
情势的变化已经有一阵了。自汪精卫坚称“一面反共一面倒蒋”,与此同时,以唐生智为总指挥的东征军顺流而下,南京陷于孙传芳回师反扑和东征军的两路夹攻,使拥有重兵的李宗仁顿生异志,联合南京军事将领,直接与武汉方面洽商合作,逼得蒋介石不得不下野。
蒋介石下野之后,中枢无主。许多国民党官员往日还有所忌惮,如今蒋介石下野,这些国民党官员犹如脱缰的野马,变着法儿地捞钱,贪赃枉法无所不为。不管是在何地搜刮到的钱财,都要拿到纸醉金迷的上海滩来花,金屋藏娇也好,狂嫖滥赌也罢,只有在十里洋场才算是过瘾。早先板起面孔满口大词的正人君子,摇身一变,成为醉生梦死、挥金如土的大阔佬,朱啸虎的一八一号,自是他们心向往之的天上人间。这群新晋阔佬,跟上海滩赌国的“元勋”,分庭抗礼,一争短长。从前的赌场里,姑娘们娇滴滴的,只是叫着“某总某老板”,如今在各个角落里,却新添了“某公某长”的称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申亭山瞠目结舌,难以理解。早先他仰慕国民党那帮上流人士的家国情怀、民族大义,包括他们清寒艰苦的生活作风,不惜处处效仿,不但将大钻戒锁进保险柜,连抽了十几年的鸦片烟都戒了,整日里读书学习,好不刻苦。可如今,这些榜样却纷纷坍塌,不但走下神坛,还公然向他打听这白相的各种门道,艳羡之意溢于言表。申亭山大惑不解,不知自己该继续埋头学习,力争上游呢,还是故态复萌,用酒色财货,博得国民党大员们的开怀大乐?
走在一八一赌场里,面对极尽的奢华,除吴坤尚能保持节制之外,其余几位庙堂人物均惊呼赞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形态。
在赌场里,申亭山见到数位昔日一同白相的故友。比如说清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几位少爷小姐,素有“赌国魁首”之称。一奶同胞的兄妹,若赌得兴起,经常用寸土寸金的房地产道契为赌注,谈笑间输赢三五十万,眉毛也不抬一下。
更威风的是许老爷。娶了八九房姨太太,全部由正室夫人领着,一同到赌场来助阵。这些姨太太穿戴发型一模一样,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又个顶个的美艳。到赌场后,全部环伺在许老爷身后,环肥燕瘦,煞是壮观,简直像传说中的皇宫选妃现场,把那几个国民党大员惊艳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知道满场的男人包括女人都在看自己,这些姨太太并未做出搔首弄姿的媚态,反而目不斜视,樱唇紧闭,一副端严贤淑,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女模样。对比许老爷,再反观自己,几位国民党大员都觉自己当真是白活了。
在朱啸虎的殷勤安排下,吴坤陪同几位大员正式进入赌场,开始大把捞回他们浪费的大好光阴。申亭山却无赌性,借口头痛,独自上到三楼房间里休息,也不许美女陪同,把门一关,躲个清静。甚至有意调暗了灯光,营造一室的幽静。
申亭山点燃一支烟,踱步到窗口,深深吸一口,重重地吐出。为响应国民党戒烟戒赌的号召,申亭山以惊人的毅力,历经折骨摧肝的磨折后,终于戒了鸦片烟。为避免复吸,只有在最费思量的时候,才点燃一支普通的香烟,以慰身心。
赌,是申亭山的挚爱,甚至说,是申亭山的发家之本。申亭山的第一次豪赌是在二十啷当岁,机缘巧合下,替老板娘“挑土”,不想竟赢了两千四百块钱!当时申亭山一月俸禄也才几块钱。老板娘大方,把两千巨款赏给了他,其实是考验他如何花这笔钱。这笔款子足以买房买铺面做小生意,甚至娶媳妇过日子,若是那样,便不是此道中人;若是狂嫖滥赌,挥霍殆尽,也无不可,但不会有大出息。却见申亭山首先加倍偿还了之前所欠所有债务,然后去高桥家乡,给所有亲友均送上一笔款子,还跑去公园,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送衣送钱,对待帮会里的小兄弟们,更是豪爽大方,有求必应。申亭山的名言“不在话下”,就是从那时候来的。所以,两千大洋在短短半月便糟践殆尽。不料老板对申亭山的行为赞赏有加,认为他讲义气、重感情、不自私,也有大胸怀,能笼络人心,日后必非池中物。此后对申亭山一路重用,百般提携。
申亭山这一路走来,面临无数次赌,赌的不仅是钱,甚至是自己的前途、性命。每次形势危急,不及多想,狠心咬牙,心里怒喝一声:妈妈的!大不了,把这条性命押上便是!也是他吉人天相,每次命悬一线间,总能押对宝,这么些年跌跌撞撞,居然有惊无险,竟闯出了一片天地。
申亭山望着窗外浓重的暮色,烟卷的红光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申亭山面色冷峻,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人生最大的一场豪赌。赌赢了,也许真的跃过龙门,洗白自己,成为上游;赌输了,输掉的不仅是自己及帮会上万群众的性命——江湖中人,不惜命,随时准备赴死,但,最怕输掉的,是名声!尤其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申亭山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帮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为的是什么?不就为了大家伙提起申亭山,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申先生!
赌局开始,宝已经押了上去,这一次,申亭山真正的没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