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银饭碗
秦鸿瑞感觉自己像个冒失的伶人,套错了戏袍,又跑错了场子。
这套西服,是方执一借给他的。哪怕对于世家子弟方执一而言,也是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请了上海顶有名的裁缝量身定制的。坏就坏在这里,衣服是依了方执一的尺寸,熨帖合缝,可秦鸿瑞比方执一矮了一截,脸比较冒进,自顾自长得圆润方大,身坯却没跟得上,瘦小干巴,无情地暴露出长期营养不良的真相。所以,这套体面的西服套在秦鸿瑞身上,就像孩子偷穿了长辈的衣服,越正式越显得滑稽可笑。领带方执一老早就打好了结,秦鸿瑞只需往脖子上一套——但方执一忘了提醒他把衣领翻出来,故而领带就不怀好意地紧勒在脖子上,让看到的人也感觉自己呼吸不畅。
其实,出门前照镜子时,秦鸿瑞并未觉得自己寒碜,相反,倒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气派过:头发慎重地一分为二,还破天荒抹了头油,光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胸前的口袋里煞有介事地别了一支钢笔。当然,这身行头如若放在别的场合,比如说秦鸿瑞打工的那家杂货店,或是秦鸿瑞的老家——上海郊区的枫泾小镇,那还是相当看得过去的,可眼下他站的是什么地方?是北四川路桥头!抬头一望,便是上海邮政大厦!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从不缺世间任何华美奢侈的物件,尤其是建筑,这外滩两岸,各国的洋行矗立,宛如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宫殿。见多识广的上海人,早就不屑一顾。可这栋大厦,甫一落成,却正如《洛神赋》里所述,“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真是冠盖群芳,美中之美,饶是见多识广的上海人,也不由得咋舌称赞。这里进进出出的男女也分外鲜亮养眼,男人都西服革履,细心留意一下,会发现风衣内里的颜色和衬衣是一个色系。女人都烫了发抹了唇膏,不管气温如何低,永远光着胳膊穿着丝袜。用句上海话说:煞是有腔调。当然了,这是什么地方?邮局!能进入邮局工作的人都是尖子中的尖子,人中之龙凤,那可是仅次于海关的“银饭碗”。
秦鸿瑞从不曾对邮政大厦产生过任何奢望。那不是他这个阶层的孩子奢望得起的。
自从在杂货店打工累得吐了血,被老板无情扫地出门后,秦鸿瑞高烧不退,算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之后秦鸿瑞足足在家休养了一年多。也是否极泰来,那一天弟弟秦鸿宇拿着一份英文补习材料要哥哥买,秦鸿瑞衣袋里却实在掏不出铜板来,正为难得紧,定睛一看,突然发现所谓英文材料就是卖家自己用钢板刻的,十分粗糙,秦鸿瑞以前在学校里就帮老师印过。材料里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全是入门英文。“这也能卖钱?”秦鸿瑞诧异地问。弟弟说:“是啊!每天课间在学校门口卖,很抢手呢!”秦鸿瑞大喜,说:“这有何难?我也会印!”当天秦鸿瑞便印了十份英文材料让秦鸿宇拿到学校去卖,不想竟是一抢而空。这下秦鸿瑞算是找到了生财之道——躺在病榻上,还能油印英文材料卖钱!由于他刻字工整,挑选的内容又十分实用,竟是大受欢迎,收入比在杂货店里打工还多。病好之后,他又去一家英国人开的杂货店里打了份累不死人的工,每天记记账,码放码放货品,活儿虽庞杂但还不算太辛苦,晚上还有余力加班油印些英文材料,白天让弟弟带到学校里去卖给同学,赚来的钱勉强够兄弟俩糊口,偶尔还能省几个铜钿孝敬孝敬乡下的老娘,他已经挺知足了。偏生方执一带来邮政大厦招收员工的消息,方执一兴致勃勃要去考,还非要拉着他一起考。
秦鸿瑞摇头,“不去!你是民信世家的公子,又是正牌的大学生,当然能考上。我是个杂货店的小工,又只是个初中肄业生,那种地方,高攀不上。”
方执一说:“你别怕!招考通知上说了,初中以上文化即可报考。你虽然初中没毕业,但你英文水准可比一般高中生还好呀!那些和邮政相关的知识,我来辅导你,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一定能考过关!”
秦鸿瑞不觉笑了,说:“你这个方脑壳的家伙,现在也会说恭维话了!”
方执一说:“不是恭维你,你是智多星,学校里谁不知道啊!就你,鬼点子比谁都多,啥事都难不倒你!你不会就甘心窝在那家杂货店,打着饿不着撑不死的工,庸庸碌碌混一辈子吧?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周遭,这是一个混乱污秽的时代,这又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要改变这个世界,靠谁?靠我们!靠我们这些年轻人!还记得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说的吗:‘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此时的方执一已出落得白净斯文,长身玉立,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派头,当他富有激情地朗诵出梁启超这段著名的文字,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确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这是1924年的中国,乱世里,国之命运与每一个个体紧紧相连,谁也逃不脱。况且是青年。青年的骨子里本就涌动着叛逆、狂热的因子,想要推翻什么,也想要重新建立什么,理想、信仰、责任、使命……这些词汇,天然就是为青年准备的,年轻人的热血很容易就被这些大词点燃,若是能名正言顺地撸袖干一番大事,成全自己英雄的梦想,为什么不呢?
秦鸿瑞眼里的光芒被点燃,变亮,末了,又熄灭下去,还是摇头,说:“不去。”
“为什么?”方执一惊愕。
“我……我没好衣服!”秦鸿瑞看着自己一身的破衣烂衫,颓丧地说。他已经两年没有置办过新衣了。这套布衣连带布鞋还是老妈在乡下亲手缝制的,放在上海滩的背景下,真是土气到了家。据说邮政的人个个衣冠楚楚,他怎么敢穿着这身衣服往邮政门口站,还不得被当作叫花子轰出去!
“哎呀!这有何难!”方执一哈哈大笑起来,大方地说,“你别担心,衣服我借给你!”
秦鸿瑞瞪着方执一,半晌,才失笑道:“方执一呀方执一,你阿爸当真是把你的名字取对了!方执一,不但是个方脑壳,还偏执、一根筋,只要你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克服万难也要达成!”
“你的名字还不是一样!鸿瑞,鸿雁传书,证明你和邮政有缘。哈哈,最重要的,一起考上邮政,咱们兄弟俩就能够在同一战壕里并肩战斗,永不分离。”方执一笑着,说,“我敢担保,你一定会考上!而且,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感激今天所做的决定!人生能有几回搏,这将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就这样来了。
可是,真正站到了邮政大厦的门口,看着周围熙熙攘攘前来应考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衣履光鲜,神色倨傲,每一个看起来都很有才很自负的样子,秦鸿瑞无端感到一阵局促瑟缩,终于察觉出自己虽穿了西服,到底还是个套错了戏袍,跑错了场子的伶人。
彼时虽已是初秋,夏天却像个腻缠的孩子,兀自赖着不肯走,1924年的秋老虎,炙烤得秦鸿瑞浑身燥热,连衬衫都湿透了。
罢了罢了,还是赶紧撤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秦鸿瑞恨恨地,准备拔腿便走。肩膀却被猛然一拍,熟悉的一声喊:“嗨!鸿瑞,你到得早啊!”
不用说,方执一驾到!秦鸿瑞无奈地转过身,果然是方执一,一张脸笑得秋阳般灿烂。再看方执一身边,还站有一个敦实健壮的小伙子,胳膊上的肌肉鼓涨涨的,像是个练家子。早就听说方执一家来了一个义弟,名唤郑开先。郑开先是北方人,因父母双亡,被托孤给方执一家,成为方执一的义弟。
“鸿瑞,这是我的义弟郑开先,你可以叫他飞脚,他呀,跑起来像飞一样,鬼都撵不上。而且,还会武功呢!三五个人别想近他的身。这次呢,要和我们一起考邮局。”
“久仰久仰!我是秦鸿瑞。”秦鸿瑞立马伸出手去,招呼得热情诚恳。郑开先却瞥了他一眼,不吭声,也不伸手。秦鸿瑞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在空气中晾了半晌,末了,只好自我解嘲地摸摸自己的头。
“嗨,飞脚这个人,不太爱说话。你别见怪啊。”方执一忙不迭打着圆场。
秦鸿瑞笑笑,不再言语,心中暗想:不爱说话?只爱打人是吧?嗬!
听得郑开先也要考邮局,秦鸿瑞的心又往胸膛里放了放。上海人眼里,北方人,那就是乡下人咯。自己再土,总不能比不过一个乡下人吧?
定定神,三人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进邮政大厅。这个邮政大厅号称远东第一大厅,地面铺了素雅的米白色地砖,黑色地砖勾边,镶嵌出各种图案,上方悬挂一盏盏水晶吊灯,其开阔奢华让秦鸿瑞感觉像是走进了宫殿。秦鸿瑞心中虽暗自胆怯,所幸的是,他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不管内心掀起何等的狂澜,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
笔试的考题,果然没跑出方执一准备的范畴,秦鸿瑞答得很顺利,不禁暗自庆幸。方执一这个民信世家的公子哥,果然不是白当的。专业!
那天的面试,秦鸿瑞整个感觉是在做梦。面试在一间小屋子,四五个主考官。形象果然是考试的重点之一,身高,体重,肤色偏黑还是偏白,眼睛是否近视,甚至有考官让他张开嘴,看看牙齿是否齐整……秦鸿瑞一边张大了嘴,一边心里暗自嘀咕:奶奶的,怎么跟乡下选牲口似的,还要检查牙口?这到底是在选邮工,还是给夜总会选小弟?当然,秦鸿瑞那宛如戏袍般阔大的西服,勒在脖子上的同样阔大的条纹领带,显然没有给他加分。再问秦鸿瑞的学历,他虽读了一年半初中,奈何中途辍学,没有拿到毕业证,看得出,大家对他不是很满意,秦鸿瑞暗想这下算是完了,就在这时,坐在正中间的主考官,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开口了,问:“你对邮务工作有何看法?”他用的是夹生的中文。那一刻,秦鸿瑞福至心灵,用流利的英文作答道:
“通信与人类活动息息相关,自有人类开始,通信活动就已出现。数千年光阴,中国的邮驿走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1896年前清邮政官局的开办,在中国邮政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中国自古有‘家书抵万金’的说法,为何能抵万金呢?因为那时的人一旦踏出家门,从此富贵贫贱,是死是活,家人再也无从知晓,那么一封书信上承载的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依托;再有,军情政令不通,致使多少帝王直到敌人兵临城下还浑然不觉,那么,一封书信上承载的即是一个王朝的兴衰,乃至一个民族的存亡。反观今日,各位绅士自海外来华,相去数千上万公里,更有茫茫大海波涛阻隔,却能月月与家人连通、时时知悉故国之事,不可谓不奇!这一切,都仰赖于现代邮政的先进理念和高效的体系,这正是当今社会所缺、所需。在下何其荣幸,能在此候教,感谢各位!感谢你们给上海邮政带来现代化的机会、感谢你们给我参加这次面试的机会,并且在此,我恐怕还要再斗胆请求各位给我加入这份高尚事业的机会,本人定会兢兢业业、竭尽所能……”
这一篇有准备的即兴演讲,秦鸿瑞滔滔不绝地说了五分钟,直听得主考官们面面相觑,继而喜出望外。事后秦鸿瑞才知,那天的面试,他一口地道的带有伦敦腔的英式英语,以及在演讲中所体现出的格局和胸怀,不但远远超出考官们对一个初中肄业生的期待,甚至也远远超过了高中生乃至大学生的水平,是所有考生里最优秀最出色的!秦鸿瑞虽只读了一年半中学,但一直喜爱英文,业余为生计所累,不断油印英文材料拿到弟弟学校去卖,英文能力逐日提高,加之打工的杂货店老板是英国人,他自然地学会了一口伦敦腔英语。而演讲的内容得益于他一直关心的时事,每次方执一带来报纸,他都会仔仔细细看个周全,两人还常在他那不足九平米的亭子间里展开各种讨论。至于当众说话,秦鸿瑞更是不怵,早在中学时秦鸿瑞就和方执一一起经常带领同学上街演讲,号召商家群众抵制日货……
天可怜见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望而生畏的当众演讲,秦鸿瑞仿佛天生就会。
英文、演讲,秦鸿瑞不知,这已成为他的不二法宝。坐拥这两件法宝,邮局的“银饭碗”已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2.方家客厅
方念一在镜子前摆弄着一条带蕾丝的连衣裙,纤细的腰身,蓬松的裙摆,浓郁的酒红色,复古的英伦风。她烫着最时髦的大波浪,一个一个精致的卷儿垂下来,荡在耳边,像是一个一个的问号。她的脸上也化着妆,眉毛弯弯细细地挑上去,嘴唇是可爱的粉色。总之,这是一个上海滩最典型的摩登女郎,热衷于像电影明星那样装扮自己,当然,也热衷于一切新鲜时髦的玩意儿,比如说,今晚的舞会,便是方念一大显身手的好时机。虽只是大一新生,方念一的舞步已经相当娴熟,每每成为舞场皇后,在舞场上请她跳舞的各色男人总是要排成长龙。
楼下客厅里传来一阵喧哗,是哥哥回来了,听这热闹劲儿,肯定不止两个人。方念一心念一动,莫非……他也来了?方念一转身便噌噌往下跑,刚拐过楼梯口,便看见三个大男人的身影,说说笑笑地走进来。这下子她反而不急了,停下来,手扶在楼梯把手上,摆了一个优美的造型。她已经试过了,从下往上看,这是最佳角度。
“嗨!大小姐,打扮得这么妖,又要疯到哪里去?外面那么乱,当心被乱党掳跑咯!”首先发现她的是郑开先,可这家伙,开口就没什么好话。
“要你管!北佬!”方念一气恼地嗔怪着,从电影里学来的优雅造型也走了样。
秦鸿瑞的眼睛顺着话音找到了方念一,一身的酒红色裙装,简直晃眼。方念一也算是秦鸿瑞看着长大的,前两年自己忙于养家糊口,来方家少了,偶尔来了,与方念一也很少碰上面。不想时光一晃,方念一还真是长成了一个明丽的少女。
“开先,你不懂,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世界才有色彩嘛!都像我们这种土包子样,多没意思是吧?看我们念一,多美,跟电影明星似的。”秦鸿瑞赞叹道。他就是有这本事,对每一个人都能恰如其分地赞美,又很真诚,不管男女,都忍不住喜欢他。
“还是鸿瑞哥会说话!善解人意。”方念一向来对赞美没有抵抗力,也就美滋滋地照单全收。
“他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能哄下树来,你当真能信?”郑开先撇嘴,表示不屑。
“哼!总是比你好!土包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方念一一边和郑开先抢白,一边噔噔噔地走下楼来。
方家的气派和体面,就像这栋法租界的大房子一样,基本的架子还是有的。可若细心观察,会发现处处流露出败象。地板许久不曾打蜡,露出龟裂的木纹,龇牙咧嘴的。楼梯也朽了,客人每次上楼,都会遭遇善意的提醒:哎!别靠扶手,当心滚下去!客厅里的水晶吊灯体积虽依然硕大,但灯泡坏了一半,所以整个客厅的光线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迷离了一层淡黄色的雾。下人吴妈也还在,吴妈打十五六岁起就跟着方家,方家就是她的家、她的天、她的全世界,除了方家,她无处可去。不过餐桌上的菜肴可是严重缩水,拿手菜酱鸭熏鱼红烧肉腌笃鲜都换成了青菜萝卜。若有肉丝,也细得像牙签,混杂在白菜丝里,想要挑拣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只有这桃红柳绿的方念一,还维持着世家大小姐的骄纵奢豪,穿的戴的,永远追着上海滩的潮流,甚至是浪尖儿上的弄潮儿。全家用尽了所有力气生生造了一座象牙塔,保护着方念一,希望她永远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这是方家的两个男人能为这方家唯一的女儿所做的事。也是这乱世里,已然颓败的民信世家——方家——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好了好了,别拌嘴了,又不是小孩子了。”方执一好笑地打着圆场,宠溺地拍拍方念一的头,说,“是要去跳舞吗?让吴妈给你叫辆黄包车,穿着高跟鞋不好走路,也不安全。”
方念一眼珠子一转,一瞬间里改了主意:“不,我不出去,我要在家吃饭!”
“在家吃饭?你穿成这样儿!”郑开先怪叫了起来。
“吃你的了?真是!本小姐每天都是花样年华,每天都要闪亮登场。”
“哼!有些人来了,有些人就不走了。”郑开先暗自嘀咕。
“念一不走,太好了!今天有好菜,看看,卤鸡卤猪蹄儿,还有大闸蟹!”秦鸿瑞晃了晃手中的纸包,渗出的油把黄色的纸袋浸得油汪汪的,煞是诱人。另一只袋子里叮叮当当,有白酒,有黄酒,居然还有一瓶红酒。
“哇!太棒了,鸿瑞哥万岁!”方念一高兴得蹦了起来。方家和许多上海人家一样,重面子,常常是瘪着肚子撑着场子,表面上衣着光鲜体面,暗地里餐桌上却常是清汤寡水。而秦鸿瑞每次一来,方家的餐桌便丰盛起来。
“鸿瑞呀,就是我们上海人传说中的‘穷大方’,兜里要是一个子儿都没有呢,那是没办法。但凡手里有几个钱,就跳啊跳,一定要跳出去,不是请这个,就是请那个,简直像个败家子儿,在我们邮局都出名了。”方执一嗔怪着,小骂大表扬。
“嗨!好东西要好朋友一起分享才叫快乐。一个人独享,那有什么意思?不是等于锦衣夜行吗?”秦鸿瑞是苦孩子出身,对自己的穿和戴都不甚讲究,马马虎虎也就得了,可对别人却极是豪爽大方,不管朋友还是工友,只要有求,必然倾囊相助,也从不提还钱的事。所以秦鸿瑞在邮局里广结人缘,人人都知秦鸿瑞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很是有一帮工友与他贴心,唯他马首是瞻。
吴妈快活地接过酒菜,餐桌上也是好几天没见着荤腥儿了。
“念一,请爷爷去,他两天都没下楼吃饭了。老是不走动,会憋出病来的。”方执一说。方执一的父母在战乱中死于日本人之手,只剩下爷爷与方执一兄妹俩相依为命。
方念一嘟起嘴,说:“不去!爷爷年纪越大,脾气越大!一张脸阴沉沉的,吓人!请不动,搞不好还要被骂一顿!”
“老小孩老小孩,爷爷老了,就是要当小孩一样宠嘛!爷爷最疼爱你了!不会骂你的。乖啊,快去!”方执一又是哄又是劝,方念一却兀自嘟嘟囔囔。
秦鸿瑞主动请缨,说:“我去吧!我最喜欢听爷爷聊天了。”
方念一大乐,说:“好呀好呀,鸿瑞哥嘴巴甜,点子多,比亲孙子还招爷爷喜欢!”
爷爷的门虚掩着,秦鸿瑞轻轻推开门,却见爷爷正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望着窗外的流云发呆。那背影竟是有些萧索和落寞的。
爷爷年纪大了,日子就剩一连串的回忆,兼搭对当下世事的不满。也难怪,当下时局动乱,各种势力入侵,把中国搅成一团乱麻,“墙头变换大王旗”,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像看魔术,每天睁开眼睛不晓得太阳要变成什么颜色,而时局对方家更是显得格外苛刻。要知英雄才配说末路,美人才配谈迟暮。方家,是什么人家?那是上海滩上,乃至全中国都赫赫有名的民信世家!方家的老字号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到了爷爷手里才得以发扬光大。可如今的心一信局,却是苟延残喘,举步维艰……
秦鸿瑞走过去,见爷爷膝上摊开一本集邮册,却也不去看,一双眼迷茫地望着窗外,宛如神游太虚。秦鸿瑞轻声唤道:“爷爷,请您下楼吃饭了。”
爷爷不答,兀自愣怔着,望着窗外发呆。
秦鸿瑞默默在爷爷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轻抚爷爷的膝盖,亲昵地唤道:“爷爷,爷爷……”
“嗯?哦!是鸿瑞来了!”爷爷一激灵,转过脸来,眼神聚焦到秦鸿瑞脸上,这才算缓过神来。
“是啊!爷爷,我最喜欢听您聊天了!您又在欣赏邮票呢?这套大龙票,现在很珍贵呢!”
“唉!大龙票大龙票!当年‘客邮’入侵中国,对我们民信局也是无可奈何。谁晓得这么一枚小小的纸签儿,就把我们民信局挤对得毫无立足之地!”爷爷一把合上集邮册,很是愤愤然。
秦鸿瑞了然一笑。
“爷爷,天快黑了,吴妈张罗了一大桌好菜,等您下楼吃饭呢!要不,我们下楼边吃边聊?我最喜欢听您说说邮政的历史了。来,我扶您起来。”秦鸿瑞走上前去,扶起爷爷,爷爷也顺从地起身,满足地感叹道:“唉!还是鸿瑞体贴,善解人意。你说执一那孩子,怎么就愣头愣脑的,一根筋呢!”
秦鸿瑞笑道:“我就是个小人物,你家执一才是雄才大略呢!”
一桌好饭,几杯好酒,不单几个年轻人喜气洋洋,连爷爷的脸上都泛出了血色,话也多了起来,当然,话题绕来绕去,永远脱不开邮政的老黄历。
自清道光十四年(1834)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律劳卑开始在广州设置邮局,其他列强也都“利益均沾”,相继设立自己的邮局。这些外国邮局实行本国的邮政章程,粘贴本国的邮票,盖印中国地名的外文邮戳,软弱无能的清政府对这种严重侵犯中国主权的行为不但不敢干涉,还美其名曰“客邮”。不过,“客邮”入侵中国,对民信局影响却也不是很大。“客邮”的服务对象是商务活动,民间的通信依然要靠了民信局。在爷爷手里,方家心一信局的业务范围走出上海,拓展到江浙,民间寄运信件包裹,运送大宗商品,汇兑钱钞,运送金银……几乎全都依赖于心一信局。尤其是书信,家书抵万金呐!有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心一信局的人到来,送上那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书信!不管是经济收益,还是社会信誉,心一信局都是行业中的翘楚,呼风唤雨,走到哪里都是一片仰慕和赞叹。那是方家的黄金时期。
而到了光绪四年(1878),清政府准许海关试办邮政,并且印制发行了一分银、三分银和五分银邮票,三枚邮票的图案均为云龙,这就是爷爷手中的大龙票。其实,所谓的海关邮政对心一信局也并没有构成强大威胁,商民的邮件依然习惯性地交由民信局递送。
心一信局的好日子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岁始,开始出现重大拐点。那一年二月初七,总理衙门根据南洋大臣张之洞的奏请,向光绪皇帝上了“兴办邮政”的奏折,光绪皇帝批了“依议”二字。自此,清政府正式兴办邮政官局。此时呈现出“客邮”、邮政官局、民信局、邮驿共存的局面。心一信局在夹缝中求生存,举步维艰。邮政官局把民信局当作重点竞争对手,采用种种手段打压民信局,民信局开始萎缩,许多实力不够的民信局纷纷倒闭,而心一信局因其强大的实力尚能坚持。
转眼到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1912年建立了中华民国,大清邮政也更名为中华民国邮政,简称中华邮政。这时候,心一信局的日子才开始真正难过了……
如今,方家的业务已经是严重萎缩,伙计们该清退的清退,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爷爷勉力维持着心一信局的空架子,也知来日无多。孙子方执一已知民信局大势已去,绝不肯再在所谓的祖业上浪费才华和光阴,一转头考上了方家的“死对头”——上海邮局,这像是一种背叛,但似乎又是以另一种方式继承祖业,爷爷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而除了追忆,还能说些什么……
“唉!爷爷,你不要老是说当年当年了,烦不烦?现在是新时代了,一顿好饭,又要被你搅了!”方念一用筷子敲着酒杯,那股子任性劲儿,尽显无遗。
“念一,听爷爷说。我喜欢听听邮政的历史。”秦鸿瑞轻声劝阻着方念一。
“算了,不说了,我老了,说不动了。我先去休息了,你们年轻人自己慢慢聊。”爷爷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轻声叮嘱,“世界,是你们的;时代,是你们的!”
时代是你们的。每一代老人都这样对孩子说。每一代年轻人也都这么想。时代仿佛是清晨拂过的一缕清风,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感受到。可是,谁抓得住风呢?除非那风在特定的气候里凝结成固体,又恰巧飘在了幸运儿面前。眼前,似乎就坐了这么三个幸运儿。
秦鸿瑞、方执一和郑开先一同考上了上海滩的“银饭碗”,简直是个奇迹。方执一当然没话说,大学毕业,世家子弟,人又长得清俊文秀,正是邮政梦寐以求的一等人才。秦鸿瑞靠了他的英文及演讲才能。而郑开先,居然是凭了他的一双好脚和一身的拳脚功夫。邮差嘛,拥有一双飞脚当然是得天独厚,高效率,时局如此动乱,流氓地痞横行,一身好功夫当可保得邮件安全。邮局的要求虽高,却并不拘泥于统一标准,正应了龚自珍那句诗:“不拘一格降人才。”当然,进是进了,等级和待遇还是有差别的。方执一和秦鸿瑞都被录为邮务生,月薪二十八元,算是中级职员,而郑开先则被录为信差,负责送信,月薪只有十四元五角。
邮局这个地方,貌似高端大气,大家上班都穿得衣冠楚楚,说话彬彬有礼,邮局高级管理层内部交流盛行用英文。秦鸿瑞以为自己摆脱了码头,摆脱了杂货店,摆脱了所有的压迫和伤害,终于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所在,谁知道,邮局这个地方依然处处隐藏着不公平,剥削者依然张牙舞爪,工人们依然受尽凌辱。
自从方执一三人进入邮局后,情况开始有了很大改观。外貌上,方执一肤色白净,俊雅斯文,是个翩翩书生;秦鸿瑞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像个敦实的码头工人;郑开先五大三粗,衣着土气,还像是个地里的农夫。一白二黑,这样的三个人凑在一起,实在是相映成趣。个性上,一个“方”,一个“圆”,一个“直”,方执一就是传说中的“方脑壳”,行为处事都是按照书本里教导的来,一丝不苟遵照执行,一根筋,认死理儿,九头牛都拉不回。而秦鸿瑞,则是圆的,当然这圆,并不是圆滑,而是圆润通达,懂得变通,鬼点子层出不穷,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他,总是能想出各种招数来应对。郑开先不善言辞,总是用拳头说话,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绝不会弯来绕去。
这三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成为“铁三角”。这三人凑在一起,无论从外貌上还是行为处事上,都相去甚远,相映成趣,却又优势互补。这三人联手与以小组长松井为代表的强权势力做斗争,斗智斗勇,当真是所向披靡,松井等人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中国人,渐渐地,“铁三角”便成为青年邮工中的灵魂和中心。
方念一偷眼瞟着秦鸿瑞,进入邮局短短数月,秦鸿瑞似乎已然脱胎换骨。二十八元的月薪换来餐桌上充足的油水,浇平了他肋骨里的坑坑洼洼,连个头儿都蹿了一大截,整个人壮实魁梧了起来。当然,秦鸿瑞不属于风流倜傥那一类,也不喜考究衣着,短褂布裤,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像方执一,永远的衣冠楚楚,一身定制的西服像是长在了他身上,那般的合体熨帖,衬衫的衣领雪白,皮鞋油光锃亮。就算在家里,也是一袭考究的长衫,恂恂儒雅。也怪,方念一虽是走在时髦尖端的弄潮儿,却偏生不喜空自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公子哥儿,一个男人成天沉迷于穿着打扮,风花雪月,让她厌烦。所谓上海小男人的境界和格局,螺蛳壳里做道场,为方念一所不屑。而秦鸿瑞的粗豪朴实,大大咧咧,让他脱离了上海男人的奶油味儿、娘娘腔,反而自在洒脱,别具魅力。方念一着迷于秦鸿瑞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手势,以及话里那些她似懂非懂的大道理。当他说话时,他分明在这里,似乎又不在这里,他的思想和灵魂似乎已超越眼前柴米油盐婆婆妈妈的苟且,去到了一个高远的神圣的地方,一个方念一没有见过,却十分向往的地方。
两杯酒下肚,秦鸿瑞开始发表起高见:“我总是想,这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就说邮局,我们考上邮局,外人看来,似乎是鲤鱼跳龙门了。是,我们的工作环境好,待遇和那些码头工人什么的比起来也算好多了。可是,就我们邮局内部而言,是不是极不公平?上海邮局,是我们中国人的邮局,但是,所有的高级职员却都是外国人!我们中方员工进邮局,要跨越重重关卡,笔试面试,过五关斩六将。外籍员工进邮局却不需要考试,谁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而且,这些洋人,哪怕是东洋人的待遇也比我们华人高出许多。看看我们的邮务长希乐思,一个月竟拿到两千多元!而且他的汽车洋房和所有司机杂役的开支全都是由邮局支付,算下来,他的收入比我们华人高了几十上百倍,简直是天壤之别!就连和我们一同进来的洋同事,同样是初级邮务生,活儿干得还不如我们呢,起薪居然就有七百多,比我们高了二十多倍!凭什么?就凭他们是洋人?”
秦鸿瑞“演讲”时方念一的花痴样郑开先都尽收眼底,心里蛮不是滋味。自从到了方家,他就被方念一所惊艳,她的柔美、娇嗲、活色生香,以及上海小女儿的小情小调,都让他感到惊魂摄魄,那是他在北方的女孩子里从未见过的韵致。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郑开先一下子就被这柔软折服。可惜方念一从未正眼瞥过他,当然,要怪自己长得傻大黑粗,入不了她的眼,也不会说话,一开口就让她生气。但这不能阻挡郑开先对方念一的单恋与幻想,直到秦鸿瑞出现。每每看到方念一对秦鸿瑞那迷恋劲儿,郑开先心里就憋着一股子火。
“行了行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每天驮着大邮包风里来雨里去,累得像灰孙子,待遇还只有你们的一半儿多。我还没叫冤呢,你喊个什么劲儿!”郑开先开口就没好气。
“不,开先,鸿瑞说得对,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问题。是我们整个邮局的问题,甚至说,是我们全上海、全中国的问题。这无关乎个人荣辱,鸿瑞想问的是,我们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为何要去受外国人的压榨欺凌?”方执一说话沉稳有力,面色肃穆端严,方念一觉得她这哥哥就像是杜甫,总透着那么一股子忧国忧民的意味。
“对,还不仅是待遇,你看看我们那个小组长松井,对洋人点头哈腰,恭敬无比,对我们华人呢,却趾高气扬,我们华工做错了一丁点事,他动不动就扇耳光。谁不要面子?他一个日本人,就这样公然打我们华人的脸!当然了,更可恨的是钱啸邨,那就是松井身边的一条狗!帮着洋人欺负中国人,汉奸!可耻!”秦鸿瑞愤愤然。
几个年轻人,在这润湿的冬夜,围炉夜话。青春的激情氤氲在周遭里,原本清冷死寂的空气被搅弄得动荡不宁。虽然激情的所指各有不同,然而,这青春蓬勃的激情就是一支支利剑,刺破空气,刺破屋顶,刺破天际……势不可挡。
时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只滚滚向前的车轮,个体只是一只被车轮碾压的蚂蚁,可是,在1924年的这个冬夜,对于这一群年轻人而言,时代却是一地散碎的儿童积木,等待着他们去拼凑,去架构,重新创建出一个美好公平的世界。就如秦鸿瑞所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
山雨欲来。
3.惨案
1925年5月15日,是个寻常的风和日丽的日子。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春的清寒已然消退,夏的酷热还未到来,阳光照在身上,情人抚摸般轻柔,风儿甚至有些媚,缠缠绵绵地往脸上扑,连最不文艺的人也能感受到诗意。
秦鸿瑞走在上班的路上,感受到快乐。是的。看这满目的姹紫嫣红,尤其是时髦的姑娘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脱掉外套,露出艳丽的旗袍,蓬蓬纱的洋装,赤裸的小腿仅仅套一双水晶丝袜,踩在纤巧的高跟鞋里,美好的身段尽显无遗。每个年代的这个时节,总有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勇敢地贡献着青春,贡献着美。秦鸿瑞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快乐。是的,这快乐是属于男人的,属于青春的男人的,属于刚刚参加工作的春风得意的男人的。
秦鸿瑞简直迷恋上了自己的工作。每天清晨,远远地,刚看见上海邮局的楼尖,秦鸿瑞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眼睛闪亮,仿佛浑身的血液被一瞬间点燃。邮局大门口傲然矗立着一尊绿色大邮筒,每次秦鸿瑞路过时都忍不住要摸一把。坚硬而冰冷的邮筒,微微凸起的油漆颗粒,通过指尖传递到全身,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秦鸿瑞真心觉得,世上最好看的颜色就是绿色。绿,就像春天枝头的第一抹春色,绽放在阳光里,是那样苍翠、娇嫩,生机勃勃,充满希望。邮差的服装,也是绿色。邮差每天肩挑背驮,走街串巷,把一封封家书送抵每一户家庭、每一个人手中,老百姓把邮差亲切地称之为“绿衣使者”。
大半年的时间,秦鸿瑞、方执一这批新邮工前后到各个部门实习:卖邮票、分拣信件、收包裹、开汇票……每次见到排成长龙的队伍,秦鸿瑞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酒鬼见到了佳酿,心痒难搔。在挂号台,看着用户把信口封好,贴足邮票,交到柜台上,自己接在手中,验过封面贴的邮票和上下角,无误后,贴上挂号条,登在专用登记簿上,再端端正正地盖上邮戳,把挂号收据交给用户,把信放入专设的箩筐。“好!下一位!”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绝无半分滞碍。秦鸿瑞最喜欢邮戳盖上信封时,那轻轻的一声“咔”,就像世间最美妙的音乐,那般清脆悦耳,令人心醉神驰。邮戳印上信封,圆圆的一个圈,坐标“上海”,然后,就像被插上翅膀,即将飞往世界各地、四面八方……这一套动作,秦鸿瑞反复练习了千百遍,比别人能节省数秒。这数秒的优势,让他在邮局举办的技能大赛上拔得头筹。且别小看这数秒钟,一个小时下来,就能让他多接待数位顾客。看看队伍中,那一张张焦急和渴盼的脸,都希望行进的队伍能快点儿,再快点儿!秦鸿瑞十分体谅这种急迫的心情。一般说来,工作一两个小时,就会有便意,这时可以在窗口摆上一张“暂停营业”的牌子,冲进洗手间解决内急。有的人还会借机去喝点水,抽根烟,舒展舒展筋骨,把自己弄舒服了,再回来继续干活儿。但是,秦鸿瑞万不愿如此浪费时间,耽误工作进度。他想出了一个妙招儿——工作之前和工作之间尽量不喝水,这样,他可以憋整整一个上午,一直面带微笑,直到接待完最后一位顾客,才会冲进洗手间畅快一番。
中午时分,很多青年邮工都不愿回家,秦鸿瑞也是。邮局就像一块磁力极强的吸铁石,把大家牢牢吸附在周遭,不舍离开。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打打闹闹,不亦乐乎。但是,秦鸿瑞很少参与到娱乐的队伍中来。打牌下棋,他总觉得有些浪费时光,宁可抱一本书,悄悄躲在一边。但是,若邮局临时有了什么工作任务,他会立即把书抛开,冲上前去解决问题。哪个工友家里有事或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他也会适时出现,能帮则帮,能顶班就顶班……久而久之,秦鸿瑞成了“万事通”,邮局里有了什么难事,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找找秦鸿瑞呀!”只要找到秦鸿瑞,立马万事大吉。
秦鸿瑞五岁开始用父亲的字当字帖练字,一笔字写得有板有眼,可圈可点,连方执一都望尘莫及。邮局一直有代写书信的老先生坐镇,在营业厅内摆一张小桌,一只小凳,为不通笔墨的老百姓代笔,属有偿服务。有时也兼顾相相面、算算八字,也算是一份营生。有一次,代笔先生家中有事,一缺数日,可急坏了前来求助的老百姓。秦鸿瑞见状自告奋勇,利用工余时间代为书写,不但字迹工整,笔墨顺通,还不收取任何费用。几天下来,秦鸿瑞为老百姓代写了不下十数封信件,直至代笔先生回归岗位。邮局内部的各种活动,秦鸿瑞亦包揽了大幅标语,而过年过节时,工友们家中都要换新对联,往年都是在外面花钱请人写,自从秦鸿瑞来了邮局后,一股脑儿都推给了他。一旦春节临近,秦鸿瑞往往要写上几十上百副对联,直疼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所以,秦鸿瑞忙,是真忙。为邮局忙,为工友忙,为顾客忙……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忙得要飞起来。可是,他喜欢!他喜欢像陀螺般不停地连轴转,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喜欢看到因为他的努力带给顾客和工友们的便捷与快乐,喜欢把每一件事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他爱邮局,爱这份工作,爱到心尖尖发颤。这种热爱,就像圣徒爱着他的神祇。不管多忙多累,都享受其中,甘之若饴。
最近,秦鸿瑞被轮换到栈房间做工。这是一个不错的岗位,轻巧且重要。每天的任务就是把收发的邮袋逐一登记,按地区将邮袋分别堆放,按规定的钟点分别交给转运趟班发出。这工作是三班倒,值夜班时需要从晚上十点上到凌晨六点。旁人看来这是一个缺点,可对于秦鸿瑞倒成了一个优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那是老年人关心的事。规则、规律,对于年轻人来说,正是用来挑战和打破的。夜班怕什么?正好名正言顺地熬夜!然后,他就为白天赢得了难得的闲暇时光。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显然的,秦鸿瑞是入对了行。虽说邮局内依然存在着森严的等级,以及洋人与华工间收入地位的严重不平等,秦鸿瑞依然时常愤愤不平,时常与松井、钱啸邨等人各种斗法;但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每月二十八元,和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相比,和周遭那些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铜板的苦工相比,已经相当不错了。体面的行头置办了几套,餐桌上时不常地能见荤腥,用上海话来说,也是“上海滩吃油着绸一少年”。
方念一对他的倾慕,秦鸿瑞也是心知肚明。虽然他不喜欢方念一这种娇生惯养,只知吃喝玩乐的大小姐,他这种人家可伺候不起,只是把她当妹妹;但是,有这么一个美貌骄傲的姑娘喜欢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坏事。况且松井等人已经怕了他,万不敢欺负到他秦鸿瑞的头上。所以,秦鸿瑞心情极好——有什么理由不好呢?秦鸿瑞麻利地登记着邮袋,嘴里还哼唱着小调。
“那帮东洋赤佬,简直不是人!”只听得一声暴喝,方执一怒气冲天地走进栈房间,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秦鸿瑞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方执一。方执一是典型的中国书生,谦谦君子,对待任何人都是温文尔雅,轻言细语,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工友们!工友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沉痛的消息。”方执一神情凝重,声音低沉,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栈房间的所有工友包括秦鸿瑞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集到方执一身边,怔怔地望着他。方执一脸色青冷,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下午,日本纱厂发生罢工事件,工人们只为了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劳资双方发生争斗,结果,万恶的日本人竟然用枪向手无寸铁的工人们开火!结果,当场打伤工友八九人,现在医院,生死未卜,工人领袖顾正红……中枪身亡……”方执一越说越哽咽,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啊?什么?!小日本开枪打死了人?……所有工友均失声惊呼,秦鸿瑞的好心情瞬间从浪尖降到了谷底,莫名的悲愤升腾起来,撞击着他的心扉。秦鸿瑞一拳打在邮袋上,恨恨地说:“他妈的!小日本闯了这穷祸,我们绝不能善罢甘休!”
是的是的!绝不能饶了狗日的小日本!工友们纷纷响应。5月15日的这个夜晚,邮局的栈房间里涌动着一股子悲愤浩然之气。这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犹如一把利剑,无情地刺破了春夜那温情脉脉的伪善的面纱,把秦鸿瑞等人从自我催眠的迷梦中惊醒——夜,并不宁静!
一连数日,报纸上却静悄悄,未有任何关于惨案的消息报道,社会上也静悄悄,大家依然过着太平日子,关心着每天的生计、柴米油盐,浑不知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有日本人公然行凶。原来是东洋人闯了这穷祸之后,自知理亏,采取了高压手段,威胁报界不得刊登新闻,压迫政府取缔工人行动,更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调大队巡捕,四出弹压。一出血案似乎就这么被强压下去了,世界依然是那繁花似锦、花好月圆的景象。
但是,邮局就犹如这城市的血脉,遍布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交付信息,本就是邮局的天职。上海的每一个胡同,每一寸土地都有邮差的足迹,每一天,都有关于惨案的消息,在邮局的各色人等中传递,引起巨大的回响。消息确认,顾正红确已中枪身亡。自外国工厂入驻上海,劳资纠纷不断,可日本帝国主义竟敢公然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枪杀工人,实在匪夷所思。这些消息在邮局内部发酵升腾,却又找不到出口,邮局并没有成立工会组织。秦鸿瑞等人天天在栈房间商讨,却又没个头绪,真是憋屈得慌。听郑开先传来消息,说,24日将在潭子湾举行公祭顾正红大会,秦鸿瑞、方执一及几位工友立即响应,去!
潭子湾是沪西的一片大荒地,一座座荒冢掩埋着多少冤魂。公祭大会的台子就搭在一座坟堆上,会场四周挂满了挽联、挽幛、各工会的纪念匾额。中间白色帷幕前挂着顾正红烈士遗像。望着遗像上那张青春甚至略显稚气的脸,秦鸿瑞心里一阵痛惜。是的,二十岁,顾正红才刚刚二十岁,和自己同龄。二十岁,才刚刚从孩童长大成人,还没来得及对这世界好好打量,更没来得及体验和享受,便永远地含冤长眠。顾正红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当年从江苏乡下逃荒到了上海,好不容易在日本纱厂找到一份工,靠流汗流血挣口苦饭吃,不想却受尽日本领班的盘剥。顾正红带领工友们成立工会,向日本资本家讨回公道,逐步成为工人领袖。这次日本资本家不履行复工协议,无理开除工人,顾正红带领七八个工友去和日本资本家说理,不想竟中弹身亡!是的,顾正红是为了争取工友们的共同利益牺牲的!隐隐约约,秦鸿瑞听到说顾正红是共产党员。对于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国民党,秦鸿瑞没有概念。但是他知道,顾正红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望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烈士的遗像,听到他的种种事迹,秦鸿瑞心里又是敬佩又是羞惭。敬佩他年纪轻轻便如此高尚,舍身成仁;羞惭的是,作为同龄人的自己,想的竟只是自己那点蝇营狗苟,哪怕是和松井等人斗争,也都只是为了一小撮人的利益。仿佛松井等人不找自己的麻烦,便天下太平。在这位同龄的英雄面前,秦鸿瑞感受到自己的卑俗和渺小。同时,也有一股豪气在胸腔里升腾,那就是:在这样的时局下,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秦鸿瑞、方执一等人回到邮局后,将顾正红的事迹广为传播,真个是群情涌动。每天大家都在栈房间里商量如何支援纱厂工人的斗争。“飞脚”郑开先从消息前沿带回讯息,5月30日,在各界人士的发动下,将在九亩地举行民众大会,向日本人公开提出抗议。栈房间的青年邮工们高举胳膊,誓死参加!
午后,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及邮局的一帮工友们浩浩荡荡,来到南京路。这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段,密集着大商店、大百货公司,顾客、行人摩肩接踵,万头攒动。四处有人演讲、发传单,四处有人聚集,四处有巡捕拿着枪驱散群众,却是赶不胜赶。秦鸿瑞一行本欲与另一拨工友会合,谁知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像潮水似的涌来涌去,根本无法把人群聚拢,一群人你喊我我喊你,一会儿工夫,原本的小团体竟已被人群冲散,秦鸿瑞定神一看,一同来的工友被冲得七零八落,自己已然成了个光杆司令。人群汹涌着,波浪般袭来,连站立都困难,秦鸿瑞转头一看,发现墙角边有一只邮筒,灵机一动,奋力拨开人群挤过去,手脚并用爬上邮筒,高高地站在邮筒上,这一下子,他成了大海中的一座灯塔。秦鸿瑞面对湍急的人流,憋足吃奶的劲,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声吼:“上海的各界工友们!大家听我说!”
这一声吼好似赤子的啼哭,撕破了人群的嘈杂,秦鸿瑞第一次感到那么多双眼睛看向了自己,大都是期许,夹杂一些疑虑,暗中还有几双充满敌意。
秦鸿瑞开始了他成年之后的第一次正式演讲:“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然而自从洋人强迫开埠以来,偌大个上海租界,今日竟容不下中国人的一条活路!他们来我中华大地上占地称王,我们忍了让了;他们侵吞劫掠我们家业财产,我们也忍了让了;他们把中国人当作奴隶、当作牲口使唤,我们还忍了让了;今天,他们已经掏出了屠刀在中国的土地上残杀中国人,我们还要忍他、让他到何时?!”
秦鸿瑞声如洪钟,气势逼人,原本散乱无序的人群被这富有魔力的声音吸引,渐渐围拢过来,以秦鸿瑞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大圆。“各位同胞们,我是邮局职工秦鸿瑞,在各位看来,是端着所谓银饭碗吃饭的。可是为什么邮政工人今天和大家一样,也都走上了街头呢?因为在今天的大上海,不管我们捧的是金饭碗、银饭碗还是泥饭碗,我们都只是自己故土家园里一个要饭的!我们吃不吃得饱饭,下一顿吃不吃得上饭,从来不是由我们决定的!”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我相信,各位大多数也都是如此,但我们已如此任劳任怨地劳作,乃至付出了满腔热情去奉献给我们的工作,却还永远达不到资本家的要求,因为他们的贪婪,是永远填不平的深渊!”
“他们没日没夜地延长工作时间,却从未多付过我们一分工钱,直到你因劳累而倒下,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他们就像扔掉一台废旧的机器一样把你扔出去!我的父亲,就这样被扔掉了……中华民国的多少个父亲、多少个丈夫,就这样被他们扔掉了!”
“而今天,有人站出来了,要向资本家们讨个说法,要替千千万万被压迫的工人讨个公道,但迎接他的只有罪恶的枪口!我们工人沉默得太久了!顾正红替我们喊出了第一声雷震,资本家却要用枪声把我们堵回去,我们能答应吗?!”
“不答应!”人群瞬间被点燃了,纷纷响应起来。秦鸿瑞一股热血往上涌,振臂高呼:援助内外棉纱厂工人!为顾正红烈士报仇!打倒帝国主义……几千人的合声把秦鸿瑞的呼喊变成了一场爆破,震天动地,直逼天际……突然,一个外国巡捕扑了过来,饿狼般举起枪托子,冲着秦鸿瑞的太阳穴上就是重重一敲,这一敲把秦鸿瑞敲得头晕目眩,一下子从邮筒上摔了下来。外国巡捕先是枪托和腿脚齐下,冰雹般砸在秦鸿瑞头上身上,继而狠狠掐住秦鸿瑞的脖子,秦鸿瑞渐渐感到窒息……
“你他妈的狗巡捕!”只听得熟悉的一声暴喝,秦鸿瑞感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开了,终于可以大口喘气了。扭头一看,原来是郑开先和方执一及时赶到。郑开先果然是身手了得,对胖巡捕一顿拳脚交加,打得胖巡捕鼻青脸肿,周围群众齐声叫好。胖巡捕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地跑了。
首战告捷!几人相视而笑,正在小小得意,突然,胖巡捕带着七八个外国巡捕冲过来,举着枪,对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在枪的威逼之下,郑开先的拳脚功夫也无法施展,三下五除二,三人就被戴上手铐,押往巡捕房。走在去往老闸巡捕房的路上,三人一路喊着口号,南京路两旁的群众热烈应和着,有的挥着拳头,有的挥着手帕,有的挥着帽子,不断有人喊道:“小伙子,好样的!不要怕,我们会来救你们……”秦鸿瑞点头冲大家微笑,不但不觉得害怕,心中反而生起一股子豪情,觉得自己是在为工友们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仿佛自己与英雄顾正红更靠近了一些。再看方执一和郑开先,皆是昂首挺胸,面带微笑,想必心情与自己差不多。
“哥哥、鸿瑞、飞脚!”人群中发出一声清脆激昂的喊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方念一!这个只知吃喝玩乐、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居然也走上了街头!却见方念一兀自穿得花枝招展的,宛如即将去参加舞会。秦鸿瑞暗自摇头好笑。
“念一,你怎么来了?穿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是参加舞会呢?”郑开先猛见方念一,又惊又喜。但开口仍不像是一句好话。
“念一,你来干吗?这可不是好玩儿的地方,赶快回去!爷爷一个人在家呢!”方执一见妹妹现身,急了,厉声喝道。
方念一不以为意,小脸因激动而涨得红扑扑的,挥舞着手帕高喊:“你们是英雄!英雄!大家会去救你们的!放心……”
这小囡,还当是在演戏呢!秦鸿瑞暗自苦笑。
到了巡捕房,早已乌乌泱泱挤满了被捕的工友、学生、群众,大家高喊着:“放我们出去!还我们自由!”有人拍桌椅,有人撞墙壁,有人敲打门窗、栅栏……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巡捕房门外开始不断聚集前来营救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后来秦鸿瑞才知,被捕的人有三百多,而前来营救的群众竟多达一万多人。英国捕头见势不妙,召集了全班巡捕,排列在老闸巡捕房门口,距离群众不过三米远。前来营救的群众毫无惧色,依然高喊着口号,要求巡捕房放人。“不好!念一怎么又来了!”方执一突然紧张地念叨。秦鸿瑞伸长脖子一看,果然,方念一夹在人群中,竟然还挤在最前面,也混在人群中高喊着口号,站在她旁边的是邮局同事张良生。“念一,你快回家!回家!”方执一急得声音都变了,但声音完全淹没在巨大的声潮里,方念一兀自挥舞着手帕,高喊口号,脸色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兴奋,涨得通红……
“准备,瞄准!”突然,英国巡捕一声厉喝,巡捕们齐刷刷把枪抬起来,枪口齐刷刷对着群众,人群一窒。
“糟了!难道这帮外国赤佬真要开枪?!念一怎么办?”方执一急得脸色煞白。
“不会!念一不会有事。”秦鸿瑞一边安慰,一边也暗自惴惴。
“开枪?这帮狗日的敢!姥姥!这是中国人的土地!除非这帮狗日的疯了……”郑开先话音未了,只听得英国巡捕高喝一声:“开枪!”砰砰砰砰,枪声一阵乱响,就像过年时节放鞭炮,那般清脆热烈……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人敢相信究竟发生了什么。少顷,郑开先颤声道:“这帮狗日的真疯了,真开枪……”
“不准开枪!不准开枪!念一念一……”方执一拼命撞击着栅栏,手打出了血,绝望地呼喊着,他们的喊声被淹没在枪声、人群中枪的呼痛声里……
这一事件,在历史书里被称为“五卅惨案”。
4.王云三
站在上海总工会的门口,秦鸿瑞住了脚,深呼吸以平静自己。一路走得急,兼之心情悲愤激动,此时竟似要喘不上气来。摸摸口袋,硬邦邦的一个大信封还在,心稍安稳。这可是全邮局职工的捐款,是邮政职工的一颗颗滚烫的爱国之心。
万幸,五卅惨案里,方念一没有受伤,千钧一发之际,是方执一的邮局同事张良生迅速把她扑倒,并用身体掩护了她,但他自己却献出了年轻的宝贵的生命……罹难的一共有十三名爱国群众,重伤几十人,南京路上,巡捕房前,真正是血流成河,若不是中国巡捕枪口朝天,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中国人!五卅惨案过后,上海结成了以工人阶级为主,联合各阶级、阶层的反帝统一战线,实行罢工、罢课、罢市。
为了支持罢工工人,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在秦鸿瑞、方执一等人的召集下,邮局职工纷纷捐款用以支持罢工工人,筹得一笔不菲的款项。在推选代表上,邮工们却有了不同意见。按理说,方执一学识渊博,有礼有节,是整个邮局中的灵魂人物,应该让他代表邮工去送捐款。然而,正因为方执一太鹤立鸡群了,总显得有些清高、孤傲,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和广大的普通邮工有着难以靠近的距离。而秦鸿瑞呢,学历一般,形象一般,却是豪爽大方、足智多谋,不但是业务尖子,还热心助人,工友们有点什么困难,他总是出钱出力,倾力相助,因而极有人缘儿。很多邮工觉得,秦鸿瑞更能代表邮工。两方意见相持不下,最后提议投票决定,最终结果,秦鸿瑞以一票之多险胜方执一。所以,便公推秦鸿瑞作为代表将捐款送到上海总工会。
领受了这一神圣而庄严的任务,秦鸿瑞敲开了上海总工会的大门。见到接待的工作人员,秦鸿瑞说明来意,并将捐款郑重取出,双手奉上。工作人员却说,等等,我们的工会委员长王云三要亲自接待你。
秦鸿瑞一惊!王云三?那可是上海大名鼎鼎的工人领袖啊!邮局的这帮工友都是把他当作神一般看待。他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接见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秦鸿瑞一时间有些诚惶诚恐,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
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亲切地说:“你就是邮局的职工代表?你叫什么名字?”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人领袖王云三了!秦鸿瑞见他中等身量,敦厚结实,五官谈不上俊也说不上丑,反正就像是身边触目所及的最普通的一个工友,甚至还不如邮局的高级职员穿着考究体面。一点也没有秦鸿瑞想象中类似邮务长希乐思那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气势。
秦鸿瑞惊惧之心渐去,朗声答道:“是的,我叫秦鸿瑞。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秦,鸿雁传书的鸿,瑞雪兆丰年的瑞。”
“不错,小伙子蛮有学问,名字也取得好,鸿雁传书。你们邮政工作,就像那一只只大雁,把信息、情感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你们的工作对于人民群众,非常重要啊!家书抵万金嘛。”王云三微笑着说。
“是的,长官!”
“不,不要叫我长官,我们共产党人不叫长官。”王云三轻轻摆摆手。
共产党人?这是秦鸿瑞第二次听到这个名称,联想到共产党员顾正红,心中对这个称谓产生了一丝亲近感。当然,这丝没有缘由的亲近感宛如流星,在心中轻轻划过,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王云三询问上海邮局的职工动态,秦鸿瑞说:“现在邮局职工群情涌动,义愤填膺,可苦于没有统一的组织,大家是一盘散沙,有劲无处使,干着急……”王云三建议在邮局成立工会,在上海总工会的统一领导下,有计划有步骤地和帝国主义抗争。
“小伙子,秦鸿瑞,工人阶级是城市的新生力量,也是最重要的力量。而邮局的职工又是工人中至为关键的一环。你们有文化,有知识,你们的网络遍布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是这个城市的千里眼、顺风耳,所以,”王云三拍拍秦鸿瑞的肩,语气低沉而坚定,说,“你们邮政职工是上海工人的中坚力量,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团结好邮政里的进步职工,和我们上海的八十万工人一起,和帝国主义做坚定不懈的斗争!我代表上海总工会,将给予你们邮政职工最大的帮助和支持!”
“明白!”秦鸿瑞挺身直立。王云三的手掌虽然移开了,可他掌心里传递出的那份温暖和信任犹在,这份信任犹如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压在秦鸿瑞肩上,让他感受到莫名的压力。懵懵懂懂之中,胸腔里却有一股子勇气和豪情陡生。秦鸿瑞对着王云三,郑重地点了点头。
秦鸿瑞正转身要走,王云三突然开口:“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秦鸿瑞转回身来,两人四目相对,王云三才继续问道:“你在反抗什么?我们工人阶级是在为什么斗争?为什么而奉献牺牲?”
“为了让洋人不敢欺负咱中国人,为了……为了给工人争取更好的待遇。”
“然后呢?赶走了外国人,换中国人来剥削中国人?让资本家们给工人多发些工资和福利?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目标吗?”
秦鸿瑞愣了神,向来以为自己是多思多虑的人,但这么重大的问题,自己还真从未考虑过。
“秦鸿瑞,我相信你终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工人领袖,你具备这个潜能,但这场斗争中我们会有许多的牺牲和磨难,既然那么多人在追随你的号召,你就必须为他们引领方向,不能让大家的汗白洒、血白流!”
是啊,顾正红、张良生,还有其他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工友倒在枪口之下,五卅惨案中,秦鸿瑞已见识了自己的号召力,那他更要为这些信任自己的人负责,清醒地看到前进的目标和方向。想到这里,肩头那股莫名的压力变得愈加清晰起来,让他感到恐惧,害怕自己担负不了如此重任。
“我们该怎么做?方向在哪里?还请先生指点,愿闻其详!”秦鸿瑞说话间便要行拜师礼,却被王云三一把拦住。“我不是教书先生,你拜我可没有用,我也教不了你。思考和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我可代替不了你。”王云三思忖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这样吧,我给你推荐几位老师。”
厚厚几册书,沉甸甸地放在秦鸿瑞手里。封皮上的书名:《资本论》,作者:[德]卡尔·马克思。
5.少年
十六铺、新开河、外滩、外白渡桥……沿着黄浦江边这一条长长的道路,是秦鸿瑞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道。少年的秦鸿瑞每天往返奔波在这条道路上,所见景象像刀刻一样,深深地烙进他的血肉、他的记忆、他的魂灵。
外滩矗立着各式外国洋行的高楼广厦,服饰华贵、神色骄矜的各色洋人器宇轩昂地在楼里进进出出。外白渡桥附近的公园门口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江心停泊着外国兵舰及挂着英国、日本、葡萄牙、德国等国旗号的轮船,各国客轮、货轮、渡轮、驳船以及船民的舢板,在江中来来往往,昼夜不停。沿江的一边,码头一个紧挨着一个,中外旅客拥进拥出,忙碌非凡。少年秦鸿瑞的眼睛掠过神色骄矜的各色男女,落在那一群群肩扛大包吭哧喘着粗气的码头工人身上。
时至今日,秦鸿瑞仍能清晰地看到码头工人们脸上滚落的汗水,清晰地听到他们那沉重的喘息声。再看看周边在码头上悠然行走的那些身着裘皮大氅、穿金戴玉的阔佬阔太太、小少爷大小姐,秦鸿瑞就想,同样是人,差别为什么就这么大呢?工人为什么就这样苦呢?当然,那时的秦鸿瑞还不知晓,中国劳工的劳动强度之大,受盘剥、受压迫的程度之深,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极为罕见的。
秦鸿瑞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在老家枫泾时,曾是个教书先生。举家搬迁到上海后,进公司做了一个文员,干一些写写算算的工作。父亲工作非常勤勉,经常带着文案回家,深夜仍在加班加点。父亲总是说,干工作一定要努力,要“有用”,让大家离不开你,而不是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闲人。秦鸿瑞经常半夜醒来,仍见父亲就着一盏孤灯冥思苦想,奋笔疾书。这背影成为秦鸿瑞记忆中永恒的图景。父亲最大的爱好便是看书写字。家里吃穿用都紧紧巴巴,却有一个大书柜,令秦鸿瑞自豪不已。一到周日,姆妈忙着做饭,父子三人人手一本书,快活似神仙。父亲喜爱书法,秦鸿瑞从五岁开始就用父亲的字当字帖练字。父亲练字不舍得买宣纸,常常是用一些废弃的旧报纸,练了小字练大字,写了正面用背面……秦鸿瑞亦是,一有闲暇便摊开报纸练字,一气写上五六张报纸,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日子就是这样,简朴、清寒,却充满书香,一家人谦让友爱,其乐融融。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终结了这一切。那是一个秋天,父亲深夜赶材料,已是熬了四五个通宵,这天晚上,犹在伏案工作的父亲突然倒地不起,心脏病发作,就此猝然离世。
父亲走了,家里的天塌了。父亲是工作劳累猝死,公司却不认账,草草打发了几个安葬费了事。姆妈把父亲的骨灰送回枫泾老家,就留在了乡下的老屋,守着父亲,也为在上海省一张嘴吃喝。余下十五岁的秦鸿瑞,便成了家里的强劳力、顶梁柱。尽管方执一千劝万劝,秦鸿瑞还是辍了学。他没有资格再念书,他必须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撑起他和十二岁的弟弟秦鸿宇两个人的家。是的,父亲离世,他一步就从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迈入愁云惨雾的成人世界,如此直接,没有一点过渡。
可是,已经一周了,秦鸿瑞还没有找到工作。已是深秋,他依然穿着单衣,虽已尽力裹紧了衣襟,仍挡不住寒风灌入,瑟瑟发抖。他的两件外套都已送入当铺,换回几个铜板,已化作稀饭消化在他和弟弟寡淡的肠胃里,而下一顿的稀饭还不知着落在哪里。事实上,他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码头,是秦鸿瑞上下学路上途经过千百遍的地方。那时,他对码头工人的艰辛劳作只是抱有深深的同情,万没料到,家道中落,秦鸿瑞竟然不得不来到码头,东张西望地觅活。是的,像他这样,一无学历二无背景,除了一身的力气,还有什么可出卖的?
“野鸡工”,曾是最令秦鸿瑞同情可怜的一族,没想到,父亲猝然离世,自己这么快便也加入了“野鸡工”的行列。码头工人大都是二十岁到五十岁的强劳力,虽然极辛苦,每天的活儿和收入倒都相对稳定,而年纪幼小的少年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想到码头挣口苦饭吃,便只能是零敲碎打地干点码头工人忙不过来的小活儿,有货物又扛得动就扛一包,扛一包给一包的钱,扛完这包不知下一包在哪里,就和沿街拉客卖笑的“野鸡”一样,活儿有一搭没一搭,肚子饥一顿饱一顿,所以被称为“野鸡工”。
秦鸿瑞找到的第一份活儿是扛草纸,这是货物中分量最轻的,一捆有三四十斤,力气大的一次能扛三捆,而秦鸿瑞这个扛惯书包的肩膀最多只能扛得起一捆,已是双腿发颤脊梁打弯。摇摇晃晃扛到五六百米远的栈房,累得腰都快断了,方才换得四个铜板。如此,一天下来,总算挣到十二个铜板,秦鸿瑞已累到虚脱,铜板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全被汗水湿透。
几天之后,秦鸿瑞的手掌和肩上磨破了皮,又结成了茧子,他终于一次能扛起两捆草纸,加上他机灵乖巧,笑容满面,嘴巴又甜,总是有顾客眷顾他,让他能接到更多的活儿。如此,这一天他竟然挣到了二十多个铜板。秦鸿瑞把铜板紧紧攥在手里,手心里全是汗,把铜板浸得湿漉漉的。他终于刻骨地理解了什么叫作“血汗钱”。秦鸿瑞盘算着,今天的晚餐除了稀饭,还可以给自己和弟弟一人加一只烧饼,肉是不要想的,但也许每人可以吃半个鸡蛋——不,全部让给弟弟吃,他还在长身体。二十个铜板揣进兜里,极大地增强了秦鸿瑞的底气和自信,十五岁的少年秦鸿瑞这样盘算着,心里又是苦涩又是骄傲。他已不去想学校的事儿——书本、运动、反帝、演讲,都离他太遥远,他只想靠自己稚嫩的肩膀,扛回弟弟的学费、兄弟二人的生活费……
“小鬼头!快把保护费交出来!”
一声厉喝,打断了秦鸿瑞的遐想,秦鸿瑞一看,是一个工头。
“交什么费?”秦鸿瑞本能地护住衣兜,警惕地瞪着包工头。
“嗬!你这小鬼头,出来混不懂规矩的是吗?盯了你几天了,每天领完钱就开溜,美的你!在码头做工,每个人都要交保护费,不知道吗?”
“什么保护费?活儿都是我自己找的,钱都是顾客直接给我的,你凭什么收保护费?你什么时候保护过我?找不到活儿干的时候,你帮我找过吗?”秦鸿瑞气得直嚷嚷。
“你这小鬼头!赚了钱想独吞,反了你!这是码头规矩!赶快交钱!”秦鸿瑞本能地捂住衣兜,包工头一挥手,身边的几个喽啰扑过来,公然伸手开抢,拉扯之下,怀里的铜板叮里当啷散落一地。
“嗬!赚得不少嘛你!”
看着自己的血汗钱要被白白收走,秦鸿瑞疯了,用身子死死压住铜板,怒声骂道:“你这个死工头!你盘剥我!你不得好死……”
“嗬!你到码头抢饭吃,还敢不交保护费!本来呢,只要收五个铜板就可以,但为了让你长个记性,全部没收!明天开始,记得乖乖孝敬老子!懂了吗?”
“要抢我的血汗钱,除非打死我!”秦鸿瑞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死死把铜板压在身下,奈何几个喽啰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几分钟后,秦鸿瑞被打得鼻青脸肿,铜板到底还是被洗劫一空。秦鸿瑞呆呆地坐在地上,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孩子,认命吧,斗不过他们的。来,把这些铜板拿去,回家煮口热饭吃。”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秦鸿瑞抬头一看,原来是王叔,手心里摊了几个铜板。王叔也是枫泾老家人。在码头做了几天工,王叔总是不时关照着秦鸿瑞。
“为什么?王叔,我们做工那么苦,为什么还要受工头的剥削?那些工头从不管工人死活,却还要盘剥我们的血汗钱。这一切,是为什么?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唉,孩子,你还小,不懂,这个世界哪会有什么公平?天下的工人都一样,生来就是当牛做马的,累死累活能挣一口苦饭吃,也就是了。哪一天干不动了,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苦日子也就到头了!熬呗!”王叔脸上有着见怪不惊的麻木。
“为什么?工人难道不是人吗?为什么要这么苦?为什么要这么悲惨凄凉?为什么?我不服!不服……”秦鸿瑞大声嘶喊,那凄厉的童音在码头上空回荡:不服,不服……
秦鸿瑞回想到少年的自己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不服!不服!不觉心酸落泪。
到邮局工作之后,秦鸿瑞最大的享受就是逛书店。过去穷,到了书店,也只能是“望书兴叹”。现在,他腰包里有了银元,终于可以把自己喜欢的书籍收入囊中,当真是人生快事。书本为秦鸿瑞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纷繁复杂,曲径通幽,让秦鸿瑞又迷惑,又费解,又被强烈吸引,流连忘返。在书的选择上,秦鸿瑞并没有明确方向。《三侠五义》《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他喜欢看,历史、政治方面的书他也感兴趣。然而,王云三递到他手中的那部《资本论》,才真正令他震撼。见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样的字句,便不觉心中一凛。这部书如此厚重,远超出秦鸿瑞曾读过的任何一本书。其内容更是艰深,初看时如读天书。为辅助理解,秦鸿瑞找来的参考资料比原书堆得还高。为力求解读透彻,又不把书页弄脏,每一页边缘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纸条,写着各种注释、心得。原文中的重要字句更是一段一段摘抄在笔记本里,并附上比原文长数倍的理解感悟,写了整整两大本。连爱书成痴的方执一见了秦鸿瑞那几本贴满标签的大部头,都忍不住连连惊叹,再看到那两大本笔记时,简直觉得秦鸿瑞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但等翻看过笔记后,方执一不得不叹服:“鸿瑞的见解已远在我之上。”
王云三说得没错,这套《资本论》就是秦鸿瑞最好的老师。作者马克思虽是一个德国人,字字句句却都能击中秦鸿瑞的心坎,让他心有戚戚,开智开悟。
进入邮局,与小组长松井等人斗法,基本出于一种本能的反抗,目的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和工友免受欺辱。参加罢工和游行,出于骨子里天生的正义感,也是出于一种潮流的挟裹,总体说来还是没头没脑,晕晕乎乎,并没有从宏观和整体的角度去考虑工人阶级的整体利益,以及如何为工人阶级谋求利益等等,这些事情,秦鸿瑞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当然,这些问题,对于一个普通邮工来说,有些太高深太遥远了,他就算踮起脚尖都够不着。
但是,命运安排他来到上海总工会,见到了王云三,送了他《资本论》,令他蒙昧的心智突然被开启,就仿佛盲人在漆黑漫长的甬道里,突然见到了曙光。他明白了一点:单靠自己,靠邮局的几个弟兄,单枪匹马,是斗不过那些人的。中国劳工要想彻底地摆脱被奴役被压迫的命运,便必须团结起来,武装起来,和剥削阶级做斗争!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个邮局的邮工的事,这是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劳工都必须一致去奋斗的事业!秦鸿瑞决定,按照王云三的吩咐,立即着手,在邮局内部成立工会!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6.眼睛
眼睛,震荡黎黛珊心魄的是那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有着一张朴实敦厚的面孔,圆脸,厚嘴唇,谈不上英俊,可一双眼睛是整张面孔的灵魂。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明亮,坚定,目光炯炯,宛如利剑,嗖嗖地刺入你的心房。拥有了这双眼睛,原本平淡的五官便立体起来,生动起来,丰富起来,整张面孔散发出迷人的气息,耐人寻味,令人过目难忘。
那个仲夏的黄昏,黎黛珊依约来到法租界这栋两层小楼,推开门厅,便遭逢了这一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正在做即兴演讲。客厅里聚集了一二十位青年男女,分散坐在沙发上,椅子上,有的甚至席地而坐,把偌大的客厅挤占得仄仄巴巴,原本就燥热的空气更加瓮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紧张饱满的气息,仿佛划一根火柴便可点燃。
“亲爱的同胞们,工友们,历经了五卅惨案,东亚睡狮——古老的中华民族苏醒过来。从而憬悟,帝国主义加诸中国的侵略,并不曾因中华民国的肇立而停止。自中华民国建元,十五年来,祸乱频仍,纷扰不休,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国家濒临分崩离析的局面,凡此,都是国际帝国主义为之厉阶。他们以武力做后盾,以不平等条约为工具,攘夺我关税,妨害我司法,垄断我金融,遏制我工业,把持我农产,草菅人命,任意屠杀!至于那些窃据各地,拥兵自重的军阀,他们本身就是洋人的爪牙,每一个军阀的背后,都有帝国主义者的大力支持!”
说到这里,眼睛的主人稍事停顿,目光缓缓环视一周,发现了斜倚在沙发边上的黎黛珊,眼睛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呼啦燃烧了一下。黎黛珊的眼睛也正巧迎上去,于是,便遭逢了这双眼睛,那一瞬间,宛如电光石火,石破天惊。眼睛的主人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虽然这笑容,在此时此地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当然,这笑也只发生在眼睛里,只有黎黛珊一个人能够捕捉到。眼睛的主人把目光移开,继续说道:“现在,上海总工会做出决定,商务印书馆工人打头阵,带头罢工,现在,我们邮政工人一定要听从上海总工会的安排,与报界工人一起罢工!”
好!罢工!罢工!在座的青年们一致挥舞着手臂,喊起了口号。
所以说,这,就是方念一的哥哥方执一了?从外表来看,兄妹二人无论是五官、肤色、气质都相去甚远,上帝显然对妹妹偏心太多。但是,他口才着实了得,而且,他身上自有一种朴实、诚恳的力量,既能撼人心魄,又让人不得不信服,是个人物。看来这一趟没有白来。黎黛珊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心里暗暗有些盘算。
“珊珊,你什么时候来的?”黎黛珊从沉思中被打断,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方念一。尽管在自己家里,方念一仍然隆重地穿了裙子,化了妆,永远像是要去参加舞会。黎黛珊笑了。五卅惨案后,方念一虽未受伤,却受了极大惊吓,在医院里打点滴躺了好几天。没想到一出院,立马恢复了没心没肺的大小姐本色,永远以舞会皇后形象示人。
“来了一会儿了,看到在演讲,就没有找你。”黎黛珊微笑着说。
“哎!珊珊,你说,他演讲得好吗?”方念一盯着那个演讲的青年,此时他被人群团团围住,回答七嘴八舌的提问,就像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看着方念一那痴迷的样子,那微微启开的嘴唇,黎黛珊有些惊异——哪个妹妹对哥哥是这般神情?
“你说嘛,珊珊,鸿瑞哥他是不是很有感染力?”
“鸿瑞哥……?他,他不是你的哥哥方执一吗?”黎黛珊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哎呀,珊珊,他怎么会是我哥,他是鸿瑞哥,秦鸿瑞呀!我老早就给你说过的!看,是不是很有才华,很会演讲?真是,太有魅力了!”方念一的眼睛追着那人,倾慕之情溢于言表,毫无掩饰。
哦!怪不得长得一点也不像呢!黎黛珊不禁有些暗自好笑。都怪自己,一心只想到是念一的哥哥。秦鸿瑞,这个名字依稀耳熟,除了听方念一念叨,仿佛在别的什么地方也听到过,会是在哪里呢?
“珊珊,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找一个人介绍你认识。”方念一像一尾鱼,灵活地消失于人群中。
黎黛珊一笑,坐在沙发扶手上,无可无不可地翻看起一本画册。
“介绍一下,黎黛珊,英文系的系花,你看,是不是清雅脱俗?追求她的男生啊可是排长龙呢。”黎黛珊一愣神,才发现方念一喜气洋洋地拽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两人并立站在黎黛珊面前。
“珊珊,这就是我的哥哥方执一,现在在邮局做邮务生,可是青年才俊呢!据说上海滩的妈妈们都希望他做自己的女婿!”
“别瞎说!”这青年,哦,方执一脸红了,伸出手,彬彬有礼地说,“幸会,黎黛珊小姐。经常听念一提起你,很是敬佩。”
“幸会,方先生。”黎黛珊伸出手,与方执一轻轻一握,内心莞尔——原来,这才是念一的哥哥方执一。黎黛珊晓得方念一的心思,成天闹着要和自己“成一家人”。今天非要叫自己到家里来参加聚会,用意十分明显。当然,自己之所以应邀前来,心里却自有另一番盘算,这,却是念一所不知的。再看这方执一长身玉立,肤色白净,气度温文儒雅,一副眼镜更是给他平添了几分书卷气,端的不是一个俗物。方家兄妹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远远的,秦鸿瑞看到方执一兄妹和那个年轻姑娘在聊天。刚才在演讲时,秦鸿瑞就注意到那个姑娘,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中长的头发恰恰拢住面庞,发梢稍稍卷曲,衬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最让人眩惑的是她的神情,她脸上有着一种温柔却清冷的神情,这让她与周遭的世界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所以,她站在人群里,却又似站在荒岛上,孤零零的,遗世而独立,可说楚楚可怜,也可说楚楚动人。
秦鸿瑞踅过去,故作爽朗地打着招呼:“执一,念一,聊得这么热闹……”
“鸿瑞哥,你过来了,正要去叫你呢!”方念一兴奋地扑过来,挽住了秦鸿瑞的胳膊,指着那女子说,“这是我的同学,黎黛珊,英文系的系花!”
女子抬起眼来,瞟了秦鸿瑞一眼,秦鸿瑞这才看清,她长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单眼皮,眼睛不算大,配上同样精致的鼻子和略显单薄的嘴唇,却正是江南女子那清秀绝俗的韵致。女子瞟到方念一缠在秦鸿瑞胳膊上的手,一笑,说:“什么系花,不要瞎说了,你方念一大美人儿才是系花好吧!”
秦鸿瑞注意到女子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把方念一的手从胳膊上撸下去,顾左右而言他,说:“我去给大家拿几杯酒来。”
“酒来了,酒来了……”却见方执一端着一个托盘,满面笑容地走过来,盘子里盛着几杯红酒。
“嗬!从来没见我哥哥这么勤快,居然当起了服务生!好难得哦,黎黛珊你好大的魅力!”方念一夸张地惊呼。
“方念一你真小气!难道到了你家,连一杯酒也讨不到喝?”黎黛珊半真半假地嗔怒道。
“念一,别瞎胡闹了!人家黎小姐第一次上家里,你牙尖嘴利的,当心讨人厌,别让人家以后再也不敢来了。”方执一放下托盘,端起一杯红酒递给黎黛珊,诚挚地说,“黎小姐,一直听念一提到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清雅,卓尔不群。我敬你!”
黎黛珊接过酒杯,与方执一轻轻一碰。幽暗的灯光下,酒液泛出琥珀一般的色泽,甚是诱人。黎黛珊冲着方执一微微一笑,把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没想到,外表清雅脱俗的黎黛珊竟是一个豪爽的侠女!秦鸿瑞见状,又惊又喜。再看方执一,他的眼睛里有两小簇火光在闪动,哪怕是隔着镜片,也似有着灼人的热度。秦鸿瑞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哥哥,你不带珊珊去参观一下你的书房吗?珊珊一直说想借你的小说读呢!”方念一怂恿道。
“好的好的!在下别的没有,书倒是还有几本,黛珊小姐随便借阅。没问题!”方执一热烈响应。
黎黛珊说:“那好,我就去参观一下方先生著名的大书房,听说你的藏书有好几千册?”
“嗯,差不多吧,我有藏书的癖好,市面上能看到的书基本都有。”方执一好脾气地回应着,说,“那,我们走?”
“哎!执一,别走啊,我们不是还要讨论一下明天罢工的细节吗?”秦鸿瑞有点急了。
“不急不急,我待会儿回来再讨论!”方执一摆摆手,兴致勃勃地带着黎黛珊往书房走去。
“不是,哎,正事要紧,你不要主次颠倒啊……”秦鸿瑞意欲跟上去。
“哎呀!鸿瑞哥,着什么急,天还早着呢!”方念一拽着秦鸿瑞的胳膊,不让他走,“来来来,我们俩喝一杯,祝贺你演讲成功!”
见秦鸿瑞兀自怔怔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方念一略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儿?黎黛珊刚一转学过来,我就觉得,她会是我们家的人。所以,就千方百计接近她,今天终于把她引到了家里……”方念一狡黠地笑了。
“你看看你,怎么像是把羊引进狼窝似的!”秦鸿瑞不满地瞪了方念一一眼,方念一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方执一的反应也相当热烈。也是,像黎黛珊那样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再说,看着那一双背影,男的衬衫西裤,玉树临风;女的一袭旗袍,身段婀娜,确实登对,一双璧人。再看看自己,论家世,论才学,论外貌,哪样都比方执一差了一截子,有什么资格……想到这里,秦鸿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念一,你们躲在这儿呢!让我一通好找!”郑开先不知什么时候也踅摸了过来。
“你们俩聊吧,我出去抽根烟。”秦鸿瑞有些烦躁地转身离去。
“哎!你别走啊!怎么了你……”方念一急道。秦鸿瑞却不理她,径直走出房门。
“怪人!真是怪人!”方念一跺足埋怨。郑开先看着她绯红的小脸,噘得老高的红嘴唇,连生气的样子都是那么可爱。郑开先入神地看着,不觉痴了……
7.围炉夜话
天冷了,方念一提议在屋里生一个烟囱炉取暖,免得成天缩手缩脚。纵使是在大冬天,大小姐也一定是只穿丝袜的。秦鸿瑞一听,立马积极响应,第二天就去买了炉子、烟囱、火钩等各种物什。一个下午的时间,秦鸿瑞乒乒乓乓鼓捣了几个小时,炉子竟然就安成了。管子安得严丝合缝,所有的煤烟都顺着管道冲出屋外,屋里一点味儿也没有,上火也特别快。方念一大加赞赏,说秦鸿瑞果然是很有行动力,干活利落漂亮。搁在方执一那儿,估计还得拖上一个礼拜,到了笨手笨脚,少不得还要找人帮忙,安成什么样还不好说,搞不好煤烟倒灌,呛死人。方执一苦笑,说这妹妹,还待字闺中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成天只晓得糟践自己的哥哥。
炉子安在客厅的一个小玄关处,几个平米的空间,刚刚好。每天晚上,大家下了班或是下了课,便一心往这儿跑。一进屋,浑身带着寒夜的萧瑟,连衣服都是冰硬的,脸和手都僵了,脱掉大衣往炉子边一坐,伸手往炉身上一围,顷刻工夫,四肢百骸都像泡在热水里,暖洋洋的,散了架一般舒坦。炉子就是这点好,“烤得上身”,不像空调,脸已经吹得发烫了,脚还是冰的。当然,炉子的热力范围有限,超出了两米的半径,基本就没效了。可好也好在这里。谁都不敢跑远,被牢牢吸附在炉子周围,以炉子为中心,更团结,更紧密,更亲近,更有凝聚力。
晚饭常常就是在炉子上烧的,吴妈也闲了,只消把菜洗好切好,几个青年你添煤,我掌勺,你放盐,我添醋……把做菜变成了孩子的过家家,甚是欢乐。有时就支一个火锅,烫些萝卜粉丝白菜,看着绿的白的食物在锅里翻滚,整个屋里都洋溢着一种喜洋洋的意味。秦鸿瑞和黎黛珊要交餐费,方执一不肯,说几顿火锅还吃不垮方家。毕竟秦鸿瑞要供养即将考大学的弟弟,还要孝敬乡下的老母,日子永远是罗锅上山——前(钱)紧;而黎黛珊,离家时母亲塞过来的一包细软一件一件送往当铺,早已是所剩无几。当然,方执一的薪水支撑整个餐桌亦是吃力,炉子上永远只有素菜,从没有买过鱼和肉,主食也只有掺了玉米的杂米饭,或是难咽的粗馒头。这样一种极其素简的清贫的物质生活,几个青年却是兴致勃勃,精神头儿十足。用上海话来说,煞是穷开心。就连最是讲究“生活品质”的方念一也不再计较物质的清简,而迷恋上这种精神至上的氛围。
晚餐结束后,撤去锅碗瓢盆,一人一杯白水,便开始了围炉夜话。话题非常广泛,什么都可以聊,当然,也有当前形势,国民革命军北伐,工人运动,游行,罢工……
黎黛珊和方执一是围炉夜话的灵魂。方执一知识广博,从古罗马到文艺复兴,从唐诗宋词到普希金,他都知晓,各种知识均信手拈来。确实是学富五车的翩翩佳公子。而黎黛珊更加令人惊异。她绝不像她外表那般纤弱娴静,她聪颖慧黠,妙语如珠,聊起时事,常常是慷慨激昂,激情满怀。所以,夜话里,每每是方执一开场,慢慢地,便由黎黛珊做了主导。方念一有时会扯开话题,聊起时装、珠宝、化妆品、男女关系,几个男生便会茫然,接不上话,黎黛珊虽会应和几句,但显然漫不经心。这两个女生外表看起来虽都一样时髦美丽,内里却有着极大的不同。吃喝玩乐男女关系就是方大小姐世界的全部;而黎黛珊,她虽然也是一个美人儿,却并不把精力放在打扮吃喝小情小调上,一件旗袍穿得袖子磨出了毛边也照穿不误,大衣的领口塌了型,一个冬天,来来去去也仅有一双皮鞋。但不管她衣着如何简朴,却神色泰然,举止自如,站在屋内,总给人以光彩照人的感觉,这和她对物质的轻视和满不在乎的态度一样,给秦鸿瑞等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黎黛珊与方念一虽是同级同学,由于中学时辍学数年,却比方念一大了好几岁,比方执一和秦鸿瑞还大着一两岁,所以,她是众人的姐姐,亦是精神的支柱和依赖。
男女关系里,通常是兄妹的格局占了主导。男性扮演强壮威武无所不能的兄长,女性则是娇憨稚弱需要被人照顾的妹妹。但其实无论是兄妹还是姐弟,永远是年长者占据更多的优势,拥有更大的权力。妹妹在兄长面前,可能会以色悦人,却难以赢取尊重、信任甚至崇拜;姐姐在弟弟面前,却拥有更大的权力、权威。当然,前提是,无论是哥哥还是姐姐,首先得是个有个性魅力的人。
看着黎黛珊在炉边引经据典,谈笑风生,秦鸿瑞心醉神驰,折服不已,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黎黛珊,每每望得痴了过去——世间怎会有如此聪慧如此洒脱如此魅力四射的女子?她就像一块磁石,牢牢吸附住了周边的每一个人——是的,看看方执一,亦是一副痴迷沉醉的神情,秦鸿瑞心里一沉,又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要说般配,无论从外貌、学识,还是家世上,也当真是方执一和黎黛珊更加般配,而黎黛珊对方执一,显然也是更青睐一些。想到自己不过是只痴心妄想的癞蛤蟆,就不由气馁。
有时,秦鸿瑞和郑开先也会谈到具体的问题,邮局的内部情况,如何与资方周旋,如何通过罢工等手段争取到工人的合法权益等等,黎黛珊亦会适时加以分析,并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想想黎黛珊一个女流之辈,竟然对时事有着透彻的分析和理解,几个大男人唯有心服口服,叹为观止。
1926年的冬天,分外寒冷,江南的上海,竟然飘起了雪。还不是通常的雨夹雪,落在地上就融化的,只剩一摊脏兮兮的污水;而是真正的干雪,落在窗台上,屋檐上,积起薄薄的一层。整个上海,便有了一种纯洁安宁的意味。
这一天,黎黛珊采来了一束野花,插在玄关一隅的花瓶里,这角落立马生动了起来。最妙的是,还带来了两瓶红酒,这是她去做英文家教,家长送的。不喝白不喝。黎黛珊提议道,今晚的围炉夜话,改换一个形式——饮酒读诗。方念一立马鼓掌支持,兴致勃勃地去书房取来十数本诗集。几个青年把物质降到最低线,手里稍有闲钱便去买了书。惠特曼泰戈尔,凡是市面上能搜罗到的书,基本都有。
首先“上场”的,是方念一。她是中文系的,本身就喜欢这种调调儿。方念一选了一首徐志摩的作品《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你为什么留恋这黄昏的海边?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色里,有一个散发的女郎,徘徊徘徊。
……
没想到,看起来活泼单纯没心没肺的方念一,没有选择甜腻柔媚欢天喜地的诗,竟然选了这样一首忧伤的小诗,她咬字清晰,也很投入激情,念到最后:
黑夜吞没了星辉,这海边再没有光芒;海潮吞没了沙滩,沙滩上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
她的眼睛里闪烁出点点泪光,声音低回,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意味,令人凄然。朗诵结束了,方念一兀自愣怔着,仿佛还沉湎于诗的氛围里,出不来。待得大家爆发出热烈喝彩,她方才回过神来,脸色通红。黎黛珊不禁赞叹道:“不愧是中文系的,不俗!”秦鸿瑞接口道:“是啊,没想到,我们的念一内心也有跌宕的情怀呀!”方念一吐吐舌头,乖乖回座位坐下。郑开先深深看了方念一一眼,隐约感到,这姑娘也并不似表面那般简单,也不似表面那般快活,也有着层层叠叠的心事,也有着隐秘幽暗的内心,甚至对于凄清的结局,有着一种文艺女青年式的迷恋。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方念一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是方执一,他选了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
方执一身着一袭灰色长衫,真个是恂恂儒雅,这一首《教我如何不想她》,被他念得细腻缠绵,荡气回肠。尤其念到“教我如何不想她”那个“她”字时,秦鸿瑞的目光也随方执一的视线投落到黎黛珊身上。见她那般清丽绝俗,我见犹怜,一股欢喜之情涌上心头,替代了淡淡的醋意。深感刘半农创意性地用女字旁的“她”取代了男女莫辨的“他”,实在是高妙。
轮到秦鸿瑞了。他选择的竟然是李白的名诗《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围炉夜话时,秦鸿瑞由于自认才疏学浅,通常扮演了听众的角色,唯有在工运等问题上才会发言,没想到一站上台,他便似换了一个人,声音洪亮,情感充沛,举手投足都颇有风度,把这首《将进酒》朗诵得气势磅礴、洒脱奔放,极具感染力,令大家十分意外和惊喜。黎黛珊暗暗颔首称许,这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人来疯”。越是正式场合,越是人多,越是兴奋。念到最后一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时,秦鸿瑞声震屋宇,豪情冲天,众人爆发出热烈掌声。有了凄清落寞的《海韵》和清新婉约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做铺垫,这一首大气磅礴的《将进酒》,委实把朗诵的气氛掀起了小高潮。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冲脑门,胸中一股豪情陡生。
轮到郑开先了。他一向口齿木讷,不善言辞,更是羞于当众表达。也许是酒壮?人胆,也许是受此氛围的感染,他勇敢地站起身来,朗诵了一首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没想到,此诗朗诵完,大家竟都痴了。郑开先的朗诵显然没有什么技巧,只是平平实实,逐字读出。然而,这恰好应和了诗句中那种悲愤压抑的情绪,一字一句,竟似和着血泪读出,自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击中了每一个人的心。大家都陷入自我感怀,不能自已。
“国破山河在”——对应当下时局,军阀割据,外强入侵,当下中国,可不正是这样一幅残败凋敝的景象?“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样的乱世里,哪一家不遭遇各种各样的别离?黎黛珊离家出走,与父母断了联系;郑开先父母双亡,背井离乡。就连大家的心肝宝贝方念一,亦是花季少女时便遭遇父母惨死,尽管爷爷和哥哥对她百般呵护,她却仍是没有安全感。她缺少父爱母爱,一个人的暗夜,害怕了,没有妈妈可以找,只能紧紧地拥抱住自己,一点一点,看着天色变白……秦鸿瑞呢,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吐血而死,母亲不得已“流放”枫泾,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也即将离开自己去往他乡求学……是的,这样的乱世,哪一种形式的别离都有可能是永别,挥一挥手,便永生不能再见……“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身为邮局中人,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比谁都更加明白家书抵万金的含义。身为邮差,郑开先每天背着邮包走街串巷去送信,亲眼看到很多人家如何因为收到一封游子的家书而举家狂欢,喜极而泣;也有白发的老母亲日日扶着门框等待,看到身着邮差服的郑开先,怯怯地问一句,有我的信吗?郑开先每每不忍作答,对方却也就懂了,瘪瘪嘴,眨巴眨巴眼睛,不再多言……
一首《春望》,触动了每一个人的心扉,引发了每一个人的伤痛,大家一时都陷入沉默,气氛变得凝重、哀伤。尤其是方念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就似要号啕大哭……
黎黛珊把每一个人面前的酒杯斟满,说:“来,让我们一起干了这杯酒。我来朗诵一首诗。”
“对,此时此刻,我们有青春,有诗有酒,有亲爱的朋友,我们很幸福,哀伤什么?来,我们干了这杯,一起欣赏黛珊的朗诵。”秦鸿瑞赶快附和,尽力想调节这哀伤的气氛。
“对对!我们有青春,有美貌。窗外飘着雪花,屋里喝着小酒,多美呀!来来来,一起干了!”方念一又恢复了活泼快乐的本性。大家举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只有方执一,谨慎地抿了一小口,便规规矩矩地放下。方执一审慎的性格不能让他放开了痛饮,只能点到为止,以使自己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端严的仪态。所以,他通晚举着一杯红酒,好脾气地看着大家嬉闹,也会频频举杯,但杯中酒总是不见下去。
黎黛珊一仰脖子,把酒饮尽,大有江湖侠女之风。她站了起来,所有人都专注地盯着她,暗暗好奇更是期待,女神会选一首什么样的诗?李清照?还是徐志摩?抑或林徽因……?
黎黛珊开口了: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万没料到,外表清冷婉约的黎黛珊竟然选了这样一首诗——高尔基的《海燕》。这首诗豪迈大气、慷慨激昂,把之前哀伤凋零的气氛一扫而光。它挣脱了小女儿的小情小调,展示了一种大格调、大情怀。
每个人的胸中都生出一股豪情,不要自伤自怜,不做胆怯的海鸭,更不做蠢笨的企鹅,要做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对,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看着黎黛珊朗诵,秦鸿瑞暗暗有些眩惑,这是怎样一个奇女子啊!她绝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人,她胸中有丘壑、有万千气象,她是一个江湖侠女,她就是那高傲飞翔的海燕!
1926年底的这个冬夜,窗外飘着雪花,窗内守着一炉火。大家轮番朗诵,借诗抒怀。青春的激情飞扬,真个是良辰美景,才子佳人,亦真亦幻,分外迷人。
从此以后,围炉夜话有了新的内容,便是朗诵。除了中文朗诵,有时也会朗诵英文原著。这时候,便是黎黛珊和秦鸿瑞的天下。英文系的高才生黎黛珊自不必说,阅读英文原著不在话下,口语更是一级棒,一口标准的伦敦口音,透着贵族范儿。不想,秦鸿瑞在杂货店淘得的一口洋泾浜英语竟也能与黎黛珊并驾齐驱。秦鸿瑞的英文不够规范,但胜在口音洋派,且民间词汇量丰富,民间俚语信手拈来,不管黎黛珊说什么,他总是能机警地对应上。黎黛珊暗暗称奇,想这秦鸿瑞果真是个人才,聪颖过人,学什么会什么。秦鸿瑞酷爱英文,经常找黎黛珊请教英文,在方家偌大的客厅里,两人经常叽叽咕咕冒着英文,方念一调侃道:“不晓得的,还以为屋里住着两个英国佬。”对英文的共同爱好是联结两人情谊的最佳纽带,在学习英文的大旗下,许多暧昧的隐秘的心事都有了合理的去处;许多难以启齿的情绪借着英文的壳儿说出来,异国的语言消解了词汇本身的冲击力,可理解为调情,也可理解为学习。如此遮遮掩掩、欲语还休,感情的事不甚了了,秦鸿瑞的英文却是进步神速。尤其是口语,已超过了绝大多数英文系的学生。
黎黛珊还有意拿了一些入门的英文原版书给秦鸿瑞,锻炼他的阅读能力,慢慢地,秦鸿瑞从刚开始连童话故事都看不大懂,到后来已可以阅读厚本的英文小说了。
围炉夜话,一夜又一夜,几个男人不知,围着这小小的火炉,黎黛珊完成了精神的引领,让他们的思想产生了质的飞跃。
8.黎黛珊
当年黎黛珊留下一封家书便离家出走,坐着邮车一个人跑到上海,一晃已是数年了。黎黛珊出生于江苏地方的一个殷实人家,按理说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会计师。但在黎黛珊看来,父亲却完全是一个腐朽落伍的旧式文人,满脑子封建思想,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黎黛珊考上了大学,父亲却要她辍学嫁人。黎黛珊不从,父亲竟然把她反锁在家,就等着夫家娶亲把她带走,再投进另一座牢笼,从此锅碗瓢盆,婆婆妈妈。黎黛珊想要逃走之事,姆妈应该是知道的。姆妈虽没有文化,却一再希望女儿多读书,认为只有读书自立才是女人最好的出路,才能免于像自己这样受人摆布的命运。所以,姆妈拿了一只手帕,里面是外婆留下的几样贵重首饰,玉镯、金戒指、金耳环、宝石项链……全是姆妈压箱底的体己货。这乱世,哪个妇人不存着几件压箱底的体己货——上海人称作细软,一旦风吹草动,带着细软出逃,不管去到哪里,总能在这乱世苟活一段时日。迫于父亲权威,姆妈不敢说什么,只是把一包细软全部塞进了黎黛珊怀里,然后坐在床沿,不住垂泪。这意思黎黛珊懂了。第二天一早,黎黛珊在枕头上留下一封书信,翻窗逃走。黎黛珊并没有立即离开故乡,她在当地的一家小旅馆住下,然后跑到当地报馆,刊登了一则申明,正式宣布与夫家解除婚约,以免今后夫家追过来纠缠。此举当真算是惊世骇俗。当时悔婚逃跑的女性不止黎黛珊一个,但大家都抱的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逃得一时是一时。很多女性半途被夫家追上门来,被强行拉回去成婚,甚至被就地“合法合理地强奸”,此类事比比皆是。黎黛珊这一登报,一来向公众表明了自身态度,夫家再想“霸王强上弓”,那便是强奸;二来,夫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既已被公开悔婚,自也没脸再追上来强吃“回头草”,只能自认倒霉,这样便永久有效地解除了后顾之忧。黎黛珊是叛逆的,却不是莽夫一般的叛逆,而是有勇有谋、冷静从容。后来,黎黛珊在向秦鸿瑞叙述此事时,笑称:“那时候,当真是很冲呢。”
黎黛珊半路拦截了一辆邮车,坐在邮包当中,快活地向前方进发。逃离,是的。这么多年,黎黛珊日日夜夜,梦想的就是逃离。逃离这个充满腐朽意味的家庭,逃离这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封建大院,逃离这座小城,去往天高云淡的广阔天地。多少次,躺在床上,听着时光从身边呼啸而过,发出锐利的尖叫声,黎黛珊便会生出一种虚脱无力感。这时候,她便幻想着奔跑,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奔跑在高山、荒野,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自由里。如今,这梦想终于成真。这辆邮车,便是托载梦想的诺亚方舟。黎黛珊坐在邮车上驰骋,感觉自己就像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女,胸中一股豪气陡生。黎黛珊想,自己虽是一个女孩儿,却不屑于一般女孩子的小肚鸡肠,不屑过琐屑细密、俗不可耐的人生。她剑眉高挑,野心勃勃,决定去往世界的中心——上海,去寻求真理,开辟自己的人生大道。她一定要把这世界悉心摩挲,细细打量,一定要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不枉自己这一生。
上海的大学,是黎黛珊自己选的。一到学校,她便把自己的名字由“李丽丽”改成了“黎黛珊”,这亦是一种宣言和反叛。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名字如同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自己无权随意更改。尤其是姓,这代表着血脉的传承。而一旦嫁入夫家,父姓便被改以夫姓,好端端一个女孩,便成了“张妈李妈王妈”。黎黛珊改掉了名字,便是宣布与过去的封建家庭决裂,与封建传统决裂,与男尊女卑的陋习决裂,与女性附庸的命运决裂。她不附属于父权亦不附属于夫权,她要做完整独立的自己。
对于悔婚私逃的女儿,父亲认为有辱门楣,也不再来寻,只当她死了。亏得姆妈的那包细软,支撑了黎黛珊的大学生活。她之所以选修了英文,是因为喜欢欧美的文学作品,希望能直接阅读原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尤其令她心有戚戚。她敬重的作家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里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出走的娜拉或许也只有两条出路——堕落,或者回家。那个家,黎黛珊是不回去,也回不去的;堕落,更加不可以。那么,还有第三条出路吗?
开初的一两年,黎黛珊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一样,豪情满怀,以一己之力与风车苦苦搏斗,却是无可避免的徒劳的结局。所以,她彷徨,迷茫,没有方向。她不屑于像别的女同学那样,成天搔首弄姿,争风吃醋,陷入取悦男性的俗套,读大学只是为了挣一份体面的嫁妆。她知道自己美,却故意不在乎。每天,她独来独往,昂首出入,目不斜视,任那些爱慕者的目光在她身后纷纷跌落,碎了一地。同学们偷偷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冰美人,美则美矣,却像一座冰雕,没有半丝热乎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真个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也有人暗暗议论,说她是个怪人,性情刁钻,浑身带刺,不可接近。黎黛珊置若罔闻,每日只是苦读,至于未来、前途,内心却是一片迷茫。
1925年的五卅运动,黎黛珊在一种集体的激情之下,走上了街头。行进在人群里,高举旗子喊起口号,黎黛珊感觉胸中生起一股豪情,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感,却强大得令黎黛珊惊异,仿佛那情感早已埋藏在内心深处,一经诱发便犹如火山喷薄。此后,所有的活动,黎黛珊都是积极分子,演讲,写标语,总是活跃于最前沿,同学们惊异地发现,冷美人变了——不!她本来就不是冷美人。当她站在全校的舞台上,为全校师生做演讲时,她激情满怀,慷慨激昂。每每台下掌声雷动,应和者众。她不是冷美人,她是一团烈火,一把利剑,一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队伍的尖兵。
直到有一天,组织找到了她。黎黛珊热泪盈眶。她终于清楚地看到,她不是娜拉,她不会回家更不会堕落。她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第三条路。这才是她的价值所在,是她一生的方向和归宿。
之所以接近方念一,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方念一这种大小姐,黎黛珊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管你外面的世界如何天翻地覆,自顾自躲进小楼成一统,除了美还是美,除了爱还是爱,是那么苍白、失血、缺少筋骨,这样的人生轻飘飘的,毫无生命的质感。这样一个波澜诡谲的时代,她不能投身其中,只是附着在时代的边缘上,藏在时代的褶皱里,苟且活着。一个为爱而生的小女人。一个多余人。黎黛珊不大瞧得上她。但是,她的优点是真实、坦率、纯粹、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这一点,黎黛珊讨厌不起她。起码比一些把革命当作另一种时髦盲目追求,甚至把革命当作一种手段为自己增添某种“魅力”的惺惺作态的女同学,要真实可爱一些。
在上海的屡次工人罢工运动中,邮工的表现尤为突出,而方念一的哥哥方执一俨然已是邮工的领袖人物。方执一家学渊源,才识过人,正是组织所要积极争取的对象。所以,通过方念一,黎黛珊顺利进入方家,接近方执一,惊喜的是,还连带“收获”秦鸿瑞和郑开先两位优秀邮工。
一夜一夜的围炉长谈,黎黛珊把自己的思想一点一滴传播开去,润物细无声。几个青年都有一腔热血,但都对政治没有概念。主义、党派……对他们来说都有些太抽象。这一点,组织上要求黎黛珊切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要慢慢来,先争取到他们的信任和好感,水到渠成。所以,黎黛珊谈文学,谈文化,牵涉政治的话题,却仅是点到为止。
五个青年,围炉夜话,各怀心事。黎黛珊知道方执一和秦鸿瑞都对自己有好感,革命并不是不允许谈恋爱,相反,在共同的理想追求下,许多人结成了革命伴侣,一起奋斗,亦是非常美好自然的一件事。但是,当下她有使命在身,儿女私情,绝不是思考的重点,一切都要为组织服务。所以,她尽量不偏不倚,让众人摸不清她的心思,谁也不敢造次。虽说一开始的重点培养对象是方执一,但自从踏进方家大客厅,遭逢了那一双眼睛开始,黎黛珊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朝秦鸿瑞倾斜。执一、鸿瑞一时难分伯仲。
上海的这个冬天,因了这一炉火,因了那些炽烈的交谈,变得格外的温暖和动情。火光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红红的,有一些朦胧,亦真亦幻。五个人各怀心事,却又那么友爱和团结,仿佛这一刻,竟像是恒久的。
9.锦书
一封一封的锦书穿越大半个上海城,彩蝶一般,翩翩飞进方宅的信箱。落款均是:同埠,内详。
中午时分,方念一细细一数,已收了十数封,不由合掌大乐:齐了!
正是圣诞平安夜。历经了一个冬天的围炉清谈,方念一大小姐守不住寡淡,一定要做一个圣诞派对。要有酒有肉,有歌有舞,更得有趣。至于圣诞礼物,大家都是囊中羞涩,肯定买不起像样的礼物。礼物最重要的,一是仪式感,二是饱含真情实感。方念一提议,每人匿名写一封情书,写给未来心中的他(她),统统寄到方宅,为避免被认出笔迹,统统采用仿宋体或是美术体。现场这些情书被当作圣诞礼物抽取,当场念出,让大家猜猜是谁写的,又是写给了谁。但是,切不可当场有答案。要的就是那份神秘、那份秘而不宣。如此,既可委婉曲折地表达情意,不至于被当面拒绝、难堪,又可看看彼此是否心有灵犀,促成佳偶良缘。
大家都是少年心性,均感觉有趣。这一来,通过邮局寄锦书,隆重、正式,仪式感有了;对未来的他(她)倾吐心声,更是有真情实感。当然,借着这个游戏,猜测、打量一番彼此的心意,更是心照不宣。
圣诞树是早早就备下的。方念一把这些书信用红丝线缠了,一封一封悬挂在圣诞树上,配合着彩灯一闪一闪,煞是有节日气氛。
客人们一个个登场了,除了围炉夜话的五人,还增添了邮局的几位同事。秦鸿瑞带了烧鸡和白酒,黎黛珊准备了诗集和红酒,就连一向木讷的郑开先居然也准备了一束鲜花。吴妈也拉开架势,展示了久已无用武之地的厨艺。冷的热的,蒸的煮的,炒的煎的,摆了一大桌。这样的年月,有酒有肉,当真是难得的奢侈。管他外面如何闹翻了天呢,这一刻,方家的大宅里,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盛宴结束,大家的脸都喝得红红的。吴妈撤下碗碟,摆上瓜子花生、糖果牛肉干,大家一人一杯红酒,开始进入最重要的环节:猜心!
每个人都到圣诞树上取下一封信,一一拆开,依次当众念出。第一个是郑开先。他展开手中的信,奇道:“咦,怎么没有文字?”信上只有一幅画,画面是一只大雁,在云里飞翔,旁边印着一个少女的唇印,显然是抹了唇膏后吻在纸上留下的。
“什么意思?这个?怎么读呀?”郑开先抓耳挠腮。方执一笑了,说:“明白是谁了。”大家的眼睛也都看向秦鸿瑞,只有郑开先,兀自愣怔着,回不过神来。
轮到方执一,他展开手中的信,莞尔一笑。只见一张纸上横七竖八,写了无数个念一、念一、念一……方执一笑了:“这真是司马昭之心啊!望而知之。”大家都哄笑起来,眼睛齐刷刷望向方念一,饶是方念一脸皮再厚,也不禁面红耳赤。是谁写的?方执一含笑一一望向大家,众人亦左右相顾,互相猜测。方执一看到郑开先的神情颇不自在,心里已有了答案。第一封信,他已猜到是妹妹写的,没想到,喜欢妹妹的竟是郑开先。
轮到方念一,她意味深长地念道:“她,来自江南水乡,清丽绝俗,气质高雅。她机敏睿智,胸中气象万千。她是雪山上的女神,我愿匍匐在她脚下,一生做她虔诚的追随者,一生做供她遣使的奴仆。”
众人哄笑。大家都知道是写给黎黛珊的。秦鸿瑞心里却是一沉。他知道不是自己写的,那么,还有另一个人心里的恋人也是黎黛珊。他瞥了瞥方执一,正好方执一的眼睛看向了黎黛珊,深情地,迷恋地,狂热地,仰慕地……那眼神,望而知之。而黎黛珊似笑非笑,看向前方,有点莫测高深的意味。秦鸿瑞赶紧收回了目光,心里一阵慌乱。
“鸿瑞哥,该你了,快看看,你抽的信写的是什么?”方念一捅捅秦鸿瑞。
“哦,哦……好,好的……”秦鸿瑞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展开一读,“我不知我心中的恋人是谁。最好他不在屋里。爱是美好的,但,美就美在不能成全。任何的爱走向婚姻,都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唯有一生遥望,不得靠近……”
众人喧哗:哇!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能成全?不能成全还叫爱吗!方念一大声叫道:“是谁?是谁写的?赖皮,太赖皮了!”秦鸿瑞的眼睛望向黎黛珊,见黎黛珊微微一笑,果然,果然是她!秦鸿瑞不断祈祷,希望自己能抽中黎黛珊的锦书,希望能第一时间看到并解读她的心事,谁知,却是这样的讯号——不能成全,不能成全……
接下来,有暗恋方执一的,有喜欢秦鸿瑞的,居然还有人心中的恋人是阮玲玉……
每个人都在猜测爱自己的是谁,也在猜自己的心事有没有被对方知晓。各种暧昧、复杂的心事都在哄笑中宣泄、尽释。狂欢中,也有人借着酒劲装疯,亦真亦假,雾里看花,只把那万千心事,付与一杯浊酒。
10.罢工
在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的奋力奔波下,上海邮局终于成立了罢工委员会。秦鸿瑞、方执一等十一人被选为罢工委员会委员。上海邮政罢工轰轰烈烈开始!
当天一大清早,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同所有的罢工积极分子一起汇聚邮政大厦,分头到各车间进行宣传,张贴和散发罢工传单。郑开先领导的罢工纠察队全体出动,手持木棍,站定岗位,控制要道,首先在邮局大厦的天井里将包封(即用铅志封口,挂上票签,发往全市各个支局投递的各类邮件)拦截下来,接着大报间(大报即大件印刷品)、小报间(小报即小件印刷品)、工部间(分拣、封发本市信件和投递邮局大厦附近地区的邮件)、快信间、挂号间的职工相继罢工。罢工的局面迅速从总局扩展到全市各支局,从邮务生起到差工全都参加了,唯有邮务员(高级职员)对罢工采取了中立态度。到了上午九时,上海邮局全面罢工的局面已经形成。罢工委员会派方执一、秦鸿瑞、郑开先等六人作为代表与副邮务长齐印绅进行谈判。
罢工代表提出了诸项要求,包括承认工会地位、提高劳工待遇、工作时间以六小时为限度、停止再进洋员,等等。
齐印绅听到这些要求,连声冷笑,傲慢地说:“你们这些不守本分的家伙,提这么多无理要求,简直是疯了!这些根本都是不可能的!”
“他妈的你怎么说话?”郑开先一听,气炸了,冲上前去就欲动手揍人。
“哎!你干吗?我警告你啊,不要乱来!”齐印绅吓了一跳,身子往后倾。
“不要,开先,有理说理。”秦鸿瑞一把拉住郑开先,往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齐邮务长,我们所提的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正当要求。我们是人,不是牲口,这些,只是作为一个人所必须拥有的最基本的权利。如果不能答应,我们绝不复工。”
劳资双方经过一个上午的来回拉锯,齐印绅终于答应可以谈谈待遇问题,但绝不愿谈承认工会合法地位和停进洋员等原则性问题。
谈判陷入僵局,只得过后再议。从邮务长的房间出来,秦鸿瑞等人吃惊地发现邮局里出现了许多素未谋面的陌生面孔。这些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秦鸿瑞等人感觉情形不对。
走到出口间(分拣和封发至全国各地的信件),见得几个陌生面孔正在翻看信件,郑开先一步冲上前,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干什么?!”
“侬管呢!小瘪三!”一个戴鸭舌帽约摸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轻蔑地回应道。
“嘿!你冲到我们的地盘来乱翻,还有理了!我打不死你个小赤佬!”郑开先在邮务长的办公室正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再也忍不住,一步冲上前去,两人扭打起来!
正自推搡之间,鸭舌帽的同伙突然掏出一把手枪,枪口朝天,厉声喝道:“都不要动!我们是侦探!”
秦鸿瑞等人一愣,郑开先没有听见,兀自与鸭舌帽扭成一团,秦鸿瑞急喝道:“飞脚,住手,他们有枪……”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冲着郑开先的小腿就是一枪!
砰!枪声一响,众人哑然。郑开先已捂着小腿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开先!开先,你怎么样了……”方执一冲上前去,扶住郑开先。
秦鸿瑞也冲过去,挡在方执一与便衣侦探之间,义正词严地说:“这里是邮局,我们是邮局工人,我们没有违法,你们没有资格冲到我们的工作间来开枪,你们是违法的!是谁让你们来的?是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必须请你们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呀,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太猖狂了!”闻讯赶来许多的工友,群情激愤。
几个便衣侦探见势不妙,赶紧灰溜溜地想逃。众工友堵着门不让行。秦鸿瑞说:“工友们,这件事有蹊跷,侦探、巡捕怎么会混到我们的工作间,还敢公然行凶?后面一定有人撑腰,这是在威胁我们,是在蓄意破坏我们的罢工!放这几个人走!我们去找齐印绅讨个说法!”
便衣侦探终究是理亏,没敢打要害部位,郑开先只是小腿擦伤,包扎过后已然止血。众工友抬着郑开先,簇拥着秦鸿瑞等人再次冲往齐印绅的办公室,人证物证面前,齐印绅再无可辩,只好当面打电话到租界捕房,立即撤出便衣侦探和巡捕,并且答应送郑开先去医院,邮局承担一切医药费用。
罢工进行到第三天,全上海的邮政通信全部停顿,在上海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邮政犹如人之血脉,血脉不通,周身滞碍。在此当口,各国领事馆借口便利侨民通信,竟想趁机恢复“客邮”。齐印绅代表邮政当局对秦鸿瑞等罢工代表严词呵斥,把领事馆意图恢复“客邮”的责任全部推到罢工头上,威胁秦鸿瑞等人,严令马上复工。秦鸿瑞有礼有节地说:“该承担这个后果的,不是因遭受压迫而罢工的邮工们,恰恰是你们这些腐败的邮政官员,是你们不答应工人的正当要求,才造成如今的严重后果,你们必须负全责……”
内外交攻之下,北洋政府恐事件闹大无法收场,不得不由政府出面调停,最终部分答应了工人们的正当要求,同意成立邮务公会(后改名为邮务工会)。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均当选为工会委员。
这一天,众人正在开会,庆贺罢工的初步胜利,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突然,秦鸿瑞收到一封信,当众打开,咣当一声,竟掉出来一颗子弹!子弹脆生生落在地上,把众人脸色惊得煞白。
只见信中写道:秦某人,请你马上脱离工会,即日离开上海。倘使你不听话,下一颗子弹,就要射穿你的脑袋!
方执一看了来信,神色凝重,说:“鸿瑞,不管这封信来自于哪里,现在,矛头指向了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何妨出去避他一避?”
秦鸿瑞唰唰把信一撕,连同子弹一齐扔进垃圾桶,朗声说道:“怕什么?管他来自哪里,如果真的要暗杀我,何必非要多费一道手续,先写这个恐吓信?这恰恰说明,我们的罢工是行之有效的,他们害怕了!”
11.抉择
接连几个月,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等人带领着邮局的一帮兄弟姐妹,一头扎进轰轰烈烈的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当中。三次起义,三人都是先锋人物,人群中备受瞩目。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每天被一股热血涌动,为每一分胜利而热烈欢呼。
这三次武装起义,沉重地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军阀势力。尤其是第三次武装起义,上海八十万工人总罢工,五千有武装的工人纠察队浴血奋战两昼一夜,占领了租界以外的整个市区,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等人在邮局工人纠察队中脱颖而出,一跃而为工人领袖,引起各方瞩目,也引起了上海滩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的注意。这双眼睛悄悄注视着秦鸿瑞诸人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就对身边的人夸道:
“这帮邮局的小朋友,当真了不起!”
那一天,战斗早早结束,所有的武装纠察队队员被聚集到东方图书馆,只见空荡荡的大厅里,仅摆了一张硕大无朋的书桌,左右两端各摆有纸张笔砚。
王云三代表纠察队说:“现在队员可自主选择加入国民党或是共产党。想加入国民党的,就到右边签字,想加入共产党的,就到左边签字,如果不想加入党派也没关系,现在国共双方团结友爱,同仇敌忾,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打击帝国主义和军阀势力,为工人谋取利益。加不加入党派或是加入哪个党派也都是为了这同一个目标,这都是大家自主的选择。”
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党派、阶级、主义……这些时代的大名词,对于他们来说都有些太抽象了。尽管他们知道这三次武装起义都是由共产党在主导,可是,他们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党派?到底是什么?就是和工会一样的组织吗?三人窃窃私语,也没讨论出个名堂,却见周边的工友一个个走到书桌旁边,有的在左边签字,有的在右边签字,有的从左边改到右边,有的从右边改到左边,有的站在中间抓耳挠腮,摇摆不定……
良久,方执一开口了,说:“我觉得,应该加入国民党。以当下的时局,国民党才是最正统最先锋的力量。就以我们邮局来看吧,我们的工会委员除了我们几个,大多是国民党员,就那么两三个共产党员,也都被排挤到犄角旮旯,一点说话的份儿都没有。而且,国民党员一个个的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都有腔调,那些共产党员呢,穿着土气,一个个像泥腿子,所以,要说康庄大道,我觉得,还是要选择加入国民党!”
郑开先说:“什么腔调!我还就看不惯那些国民党员那副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模样,用我们北方话说,走路带风,衣裳角都能扇死人!我觉得,国民党里的那些人和咱们那些邮务长什么的是一伙的,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只顾得把自己捞得脑满肠肥,根本不管咱们工人的死活!泥腿子怎么了?我就是个泥腿子!我觉得,应该选择加入共产党!鸿瑞,你说呢?”
“对,鸿瑞,你说呢?现在,我和开先一比一,就看你,你选择哪一派,哪一派就是二比一赢,我们就一起加入胜利方!”方执一附和道。
这一下,秦鸿瑞犯了难。从理智上讲,他觉得方执一分析得有道理。毕竟他世家子弟出身,见多识广,书也读得多,更加通晓时事,不管在哪一个时代,像方执一那样的人,都会选择时代的主流,也就是所谓的康庄大道。可是,从情感上,他又倾向于郑开先的观点。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何必要去流血流汗地斗争呢?最主要的,他所知道的共产党员,一个是顾正红,一个是王云三,都给自己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觉得共产党也不错。现在,他们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谁,把球抛到了自己跟前,自己的选择将会决定三个人的共同的命运,这有些责任重大。
秦鸿瑞沉思良久,终于开了口,说:“你们说,我们三个人加入工人纠察队,参与武装起义,每天真枪实弹地干,几次都差点丢了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水深火热中的工人弟兄们谋福利、争权利,为了给在斗争中死难的工友们报仇吗!所以,党派不党派的,我觉得没有关系,只要谁支持工人运动,为咱们工人谋福利,我就支持谁!”
“那你的意思,到底是选择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郑开先一头雾水,方执一也眼巴巴地看着他。秦鸿瑞慢吞吞地回答:“我不准备选择国民党。”
“太好了!我们一起选共产党!”郑开先高兴地应道。
“我也不准备选择共产党。”秦鸿瑞又慢吞吞地回答。
“那你到底选谁?”方执一也晕了。
“我选择——不选择!”
方执一和郑开先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秦鸿瑞进一步解释:“我选择的是——工人阶级,所以,我不准备加入任何党派!”
原以为秦鸿瑞会让三人做出二比一的选择,没想到变成了三个人三个方向。
“这样吧,我们谁也别勉强谁,谁也别左右谁,各自遵从自己的心,各自做出自己的选择。只有一点,选了就别后悔!”方执一一锤定音。
从东方图书馆出来,已是暮色降临,天边的一抹晚霞红得有些鬼魅。三人相视而笑。进去时,三人是好兄弟,好工友,出来,一个归属于国民党,一个归属于共产党,一个尚属白丁,不,归属于——工人阶级。
这一次的选择,仿若儿戏,过家家一般,一拍脑门就做出了选择。然而,万没料到,这一次选择,却决定了三人今后一生的际遇、一生的道路、一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