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树的枝柯无人照管,拂动摇摆,
娇嫩的花朵儿俯下身来;
山毛榉无人爱护,日渐黄萎,
火红的枫树也逐渐凋零。
向日葵无人爱护,风姿烂漫,
火焰般的光辉环绕着结子的花盘,
繁多的蔷薇与康乃馨
以夏日的芬芳充溢了营营的空间。
直到从园中和旷野
吹来一股新的友情,
年复一年,景色常见,
使陌生人家的孩子渐渐熟稔。
一年年,长工耕种他那熟习的土壤,
或者开辟林间的空场;
一年年,我们的记忆
从四周的群山之间慢慢消失。
丁尼生[51]
最后一天到来了。房子里放满了粗板箱,正在前门装上车子,运送到最近的火车站去。就连房子侧面那片优美的草地上,也给敞开的门窗里吹到那儿去的麦秸弄得既难看又凌乱。房间里面发出一种奇怪的回声,——亮光通过下掉窗帘的窗子强烈、刺眼地照了进来,——似乎已经是陌生和异样的了。黑尔太太的梳妆室直到最后才去搬动。她和狄克逊在那儿收拾衣服,不时地嚷了起来,打断了彼此的工作,亲切爱护地翻拣着某一件遗忘了的宝贝:孩子们小时候留下的一件纪念品。她们的工作做得很慢。在楼下,玛格丽特镇定自若地站在那儿,准备向请来帮助厨娘和夏洛特的那些男人提供意见。厨娘和夏洛特哭一阵停一阵,一面感到纳罕,年轻的小姐怎么到最后一天都能保持这样,于是彼此认定,她在伦敦待了那么久,大概不大喜欢赫尔斯通了。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态度平静,严肃的大眼睛察看着一切,——察看到当时的种种情况,不论这种情况多么琐细。她们无法知道她的心怎样在沉重的压力下一直感到疼痛,任何叹息都不能使她摆脱或减轻那种压力。她们也无法知道,她怎样经常使她的感官忙碌不停,是使自己不至于痛苦地哭泣出来的唯一办法。再说,要是她垮了,谁来办事呢?父亲正跟教会的执事在教堂办公室里查看文件、簿籍、登记册这一类东西。等他回来时,还有他自己的书需要打包,这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做得使他满意的。此外,玛格丽特是一个肯在陌生人面前,甚至在厨娘和夏洛特这种家庭友人面前,垮掉的人吗?她可不是。后来,四个打包的人走进厨房去吃茶点。玛格丽特僵直、缓慢地从门厅里她站了那么久的那地方走开,穿过空荡荡的、发出回声的客厅,步入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的暮色中去。一阵朦胧的潮湿而阴沉的薄雾使所有的物体全显得很模糊,但是并没有把它们掩蔽起来,还给了它们一种淡紫的色彩,因为太阳并没完全落下。一只知更鸟正在啭鸣,——玛格丽特心想,也许就是父亲时常谈到,说是冬季他最喜爱的那只知更鸟,他还亲手为它在书房窗外造了一只知更鸟窝。树叶比以前任何时候更为绚丽,第一次降霜就会使它们全落到地面上。这时候,有一两片已经飘落下来,在西下的斜阳中成了琥珀色和金黄色。
玛格丽特沿着那一行梨树旁的小路走去。自从她在亨利·伦诺克斯的身旁走过这条小路以后,她一直没有再在这儿走过。这儿,就在这片百里香[52]花床的旁边,他讲起了她这会儿不必再去想到的事情。在她想着如何回答他时,她的眼睛就是望着那朵晚开的蔷薇的。他最后那句话刚讲到一半,她竟想到了胡萝卜那生动秀美的羽毛般叶子。仅仅两星期以前!一切这么大变了样!他如今上哪儿去了?在伦敦,——经历着那老一套:跟哈利街原来的那一群人,或是跟他自己的一些较为放肆的年轻朋友一块儿吃饭。就连这时,当她在薄暮中伤感地漫步穿过这个荒凉、潮湿的花园,看到一切在她四周落下、凋零和腐朽时,他可能心满意足地忙碌了一天后,正兴冲冲地把法学书籍放开,像他告诉她常做的那样,在圣堂花园[53]内跑上一圈来摆脱疲劳,一面听到近处可闻而不可见的好几万忙忙碌碌的人们汇合而成的雄壮有力、含糊不清的喧嚣声,并且在急转弯时总匆匆地瞥见一下从河流中央映射出来的都市灯火。过去,他常向玛格丽特谈起在学习与晚餐之间抽空进行的这些匆促的散步。他是在情况最佳、心境最好的时刻讲这些话的,这会儿想到这些话竟然勾起了她的幻想。这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知更鸟已经飞走,飞进晚间茫茫的沉寂中去了。偶尔,只听见远处村舍的一扇门打开、关上,仿佛是疲乏的工人转回家去,不过那听起来很遥远。园外树林间干脆的落叶中传来一种悄悄的、迟缓的沙沙声,听起来几乎近在咫尺。玛格丽特知道这是一个偷猎的人[54]。这年秋天,她常吹灭了蜡烛,坐在睡房里,完全沉浸在大地与天空的肃静之中。这种时刻,她曾经多次看见偷猎的人悄没声地轻轻一跃,翻过花园的围墙,快步走过月光照耀的带露的草地,消失在那面黝黑、寂静的暗处。他们的放任自由而又充满危险的生活,使她很喜欢,她想祝愿他们一切顺利,她并不害怕他们。但是今儿晚上,她却害怕起来,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听见夏洛特把窗子关起,闩好,准备过夜,不知道有人走出来待在花园里。一个小树枝——可能是腐朽的,也可能是使劲儿折断的——在林间最近的地方沉重地落下。玛格丽特快得像卡米拉[55]那样跑到长窗外面,急促发抖地用力敲着窗子,使屋子里的夏洛特大吃了一惊。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是我,夏洛特!”等她很安全地进了客厅,把长窗关紧,闩好,四周是熟悉的墙壁围绕着她以后,她的心才停止了乱跳。她在一个粗板箱上坐下。这间沉寂的、搬走了家具的房间里凄凉落寞——没有火,也没有其他的亮光,只有夏洛特那支没有掐熄的长蜡烛。夏洛特惊讶地望着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并没有望她,可是却意识到她在望着自己。
“我担心你会把我关在外边啦,夏洛特,”她笑了笑说,“等你到了厨房里,你就绝听不见我的喊叫了。通进小巷和教堂院子的门早已锁上。”
“哎,小姐,不久我管保会想起你来的。那几个人会找你问问该怎么干下去。而且我已经把茶点放在老爷的书房里了,因为那儿可以说是眼下最舒适的房间。”
“谢谢你,夏洛特。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离开你是很不好受的。要是哪天我可以给你点儿小帮助或是给你提点儿有益的意见,务必想法写信给我。你知道,我将永远乐意收到从赫尔斯通寄去的信的。等我知道以后,我一定把地址寄给你。”
书房里已经完全安排停当,准备吃茶点了。壁炉里生有一炉熊熊的红火,桌上放有几支没有燃点的蜡烛。玛格丽特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坐下,部分是为了取暖,因为傍晚的潮气还逗留在她的衣裳上,而过度的劳累更使她感到寒浸浸的。她把两手扣到一起,抱住了膝盖,使自己坐稳,头朝着胸部稍许垂下一点儿。不论她当时的心境如何,那却是一个沮丧失意的人的姿态。可是等她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在外边沙石上响起来时,她一惊站起,匆匆地把浓密的黑发往后一甩,还把她也不知怎么会出现在面颊上的几粒泪珠擦去,然后走出房去给他开门。他显得比她还要沮丧得多。她几乎无法逗得他说话,尽管她费了很大的气力(每次都认为是最后一遭了),极力讲上一些会使他感兴趣的话题。
“您今儿走了很长的路吗?”她瞧见他什么东西也不肯吃,忙这么问。
“我一直走到福德姆山毛榉[56]那么远。我去看了看莫尔特比寡妇,她因为没有跟你告别,感到十分伤心。她说过去这几天,小苏珊一直朝那条小路望着。——哦,玛格丽特,怎么啦,亲爱的?”可怜的玛格丽特想到那个小孩期待着她,连连失望——不是因为她忘了她,而是因为她干脆设法离开家——心里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呜咽起来,仿佛伤心透了似的。黑尔先生觉得痛苦为难,他站起身,紧张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玛格丽特想抑制住自己,不过在她可以镇定地讲话以前,她不愿意讲话。她听见他好像自言自语那样说着。
“我真受不了。看见别人痛苦,我真受不了。我自己的痛苦我大概还可以耐心容忍。嗐,就不好回头吗?”
“不,爸爸,”玛格丽特盯视着他,用坚定的低声说,“认为您错了,这并不好受,可要是想到您是个虚伪的人,那更糟糕。”她说到这句话的后半句时,声音放低下来,仿佛忽然想到虚伪这个概念竟然和父亲有关系,含有不恭敬的意味似的。
“再说,”她说下去,“今儿晚上,我只不过累了。别认为您做的事叫我觉得很痛苦,亲爱的爸爸。今儿晚上,咱们俩大概都不能谈这件事,”她说,同时发觉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啜泣起来,“我最好把这杯茶端上楼给妈妈去。她很早就喝过了,我那会儿太忙,也没去陪她。我想她肯定乐意再喝上一杯的。”
第二天早上,火车行驶的时刻毫不容情地迫使他们离开了优美可爱的赫尔斯通。他们走了,他们朝这所狭长、低矮的牧师公馆看了最后一眼,它给月季花和山楂树半覆着——在早晨闪闪烁烁射到窗扉上的阳光下,显得家庭气息分外浓厚,每一扇窗扉都是属于一个亲爱的房间的。他们几乎还没有坐上从南安普敦派来接他们上火车站的那辆车子,便已经永远离开,不再回来了。玛格丽特心头的一阵刺痛,使她尽力朝外张望,想最后再瞥上一眼那座古老的教堂钟楼。她知道到转弯的地方,在一大片林木之上,是可以瞥见它的,可是她父亲也没有忘记钟楼,所以她默默地承认父亲更有权利据有可以看见钟楼的那扇车窗。她向后靠着,闭上眼睛。泪水涌了上来,有一刹那晶莹闪烁地挂在遮住眼睛的睫毛上,随后才缓缓流下面颊,没有给人注意到便落到了她的衣裳上。
他们要在伦敦一家僻静的旅馆里过上一夜。可怜的黑尔太太像她惯常的那样,差不多整天都在哭泣。狄克逊则火气十足,经常恼怒地不让自己的裙子甚至碰一碰毫未觉察的黑尔先生,这样来表示她的伤感。她认为所有这些痛苦都是黑尔先生一手造成的。
他们穿过那些熟悉的街道,经过他们从前常去拜访的一些人家,经过她曾经急躁不耐地在姨母身边逛过的一些店铺——当那位太太正在迟疑迁延地作一个重大的决定时——不但这样,的确还在街上经过好些熟人身边,因为虽然就他们来讲,这天的上午长得难以计算,他们认为好像早就应该结束,好让宁静的夜色到来,可是他们到那儿时,正是十一月一天下午伦敦最最热闹的时刻。黑尔太太已经多年不到伦敦了。她几乎像个孩子那样兴奋起来,在各条街上东张西望,朝着店铺和马车凝视并喊叫。
“哟,那就是哈里森的铺子嘛,我结婚的时候,许许多多东西都是在那儿买的。哎呀!大变了样子啦!他们装上了大玻璃橱窗,比南安普敦的克劳福德的还大。哟,那边,可不是吗——不,不是——噢,是的——玛格丽特,我们和亨利·伦诺克斯先生刚才迎面走过。在所有这些店铺中,他会上哪儿去呢?”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探身向前,接着同样迅速地又向后靠下,对自己的这个突兀的举动有点儿好笑。这时候,他们相距已经有一个了,不过他似乎像是赫尔斯通的一件纪念品——他使人联想起一个晴朗的上午,一个多事的日子。她本来倒乐意在他没有瞧见她的情况下瞧见他的,——不要有机会彼此交谈。
那天晚上没有事做,在一家旅馆高高的楼上一个房间里消磨过去,显得漫长而郁闷。黑尔先生出外到他的书商那儿去,还去访问一两位友人。他们在旅馆里或者外边街上所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匆匆忙忙在走向一个约会地点去,有人期待着他或是他期待着某一个人。只有他们似乎是陌生的、没有朋友的、孤孤单单的。然而,在一英里内,玛格丽特就知道有一个个人家,他们看在她,也看在肖姨母的分上,全会欢迎她和母亲去的,只要她们高高兴兴地或者神闲气定地前去的话。要是她们伤心地、在一种像眼前这样纠缠不清的烦恼中需要同情而上人家那儿去,那么她们在所有这些熟人的家里就不会被当作朋友,而会被看成不速之客。伦敦的生活太繁忙、太毫无空暇,甚至都顾不上哪怕是表示一小时像当初约伯的朋友所表示出的那种沉默的同情。约伯的朋友曾经“就同他七天七夜坐在地上,一个人也不向他说句话,因为他极其痛苦”[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