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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决定

我请您体贴爱护,

经常留心来照顾,

欢笑着迎接快乐的人,

擦去伤心人眼中的泪痕,

安慰、同情,

使人心境得到安宁。

安·利·韦林[44]

玛格丽特耐心地听着母亲想对比较贫穷的教区居民增加点儿小慰问品的种种小计划。她不能不听,然而每一项新计划都刺痛了她的心。等寒冷的季节到来时,他们早已远离赫尔斯通了。老西蒙的风湿病可能会发得很厉害,他的视力可能会更差。往后不会有人再去读书给他听,不会有人再拿小碗的肉汤和上好的红法兰绒去安慰他了。再不然,要是有人的话,那也是一个陌生人。老头儿就会白白地老等候着她。玛丽·多姆维尔的跛脚的小男孩就会白白地爬到门口,等待她穿过树林前去。这些穷朋友永远无法明白,她为什么抛弃了他们。再说,另外还有许许多多别人。“爸爸总把他从教区牧师职位上得来的收入花在教区里。我也许要动用下一期的费用了,可是今年冬天很可能会特别冷,非得帮助一下贫穷的老年人。”

“哦,妈妈,咱们尽力而为吧。”玛格丽特热切地说,她没有看到这问题的审慎的一面,只领会到这一个想法:他们正最后一次在给人家这种帮助,“咱们在这儿可能不会待上多久的。”

“你觉得不舒服吗,宝贝儿?”黑尔太太关怀地问,她误会了玛格丽特暗示说他们在赫尔斯通不一定会长待下去的这句话,“你脸色很白,人很疲倦。都是这种阴沉、潮湿、有害健康的空气造成的。”

“不是——不是,妈妈,不是这个。这空气很爽快。在烟雾腾腾的哈利街待过以后,这空气有着最清新、最纯洁的香味儿。可是我是倦啦,准是快到睡觉的时候了。”

“差不多——已经九点半啦。你最好马上就去睡吧,亲爱的。叫狄克逊弄点儿麦片粥。你上床以后我就来看你。我怕你是着凉了。再不然就是哪个死水塘里的臭味……”

“哦,妈妈,”玛格丽特说,她亲了亲母亲,一面勉强地笑笑,“我挺好——别为我担惊,我不过倦了。”

玛格丽特走上楼去。为了使母亲安心,她吃了一盆麦片粥。黑尔太太后来走上楼来又问了几句,亲了她一下,才走到自己房里睡觉去了。这当儿,玛格丽特一直疲倦无力地躺在床上。可是等她听见母亲的房门锁好以后,她立即从床上跳起身,披上一件睡衣,在房里踱来踱去,后来一块地板的吱嘎声才使她想起,自己绝不可以弄出声音来。她走过去,蜷起身体,坐在那扇深深凹进去的小窗子的窗台上。那天清早她朝外望去时,瞧见教堂钟楼上映射着灿烂闪亮的光辉,预示着这天天气晴朗,心情曾经十分欣快。可是同天晚上——至多不过过了十六小时——她却坐下,满心悲伤,连哭也哭不出,只感到有一种迟钝、冷漠的痛苦,似乎把蓬勃、轻快的心情排除出去,从此不再回来了。亨利·伦诺克斯先生的光临——他的求婚——犹如一场梦,是现实生活以外的一件事。铁一般的事实是,她父亲让那些诱惑人的怀疑充斥了他的思想,竟然成为一个教会分立论者——一个遭到放逐的人。由此所引起的种种变化,全集合在这一个重大的毁灭性的事实周围。

她望着窗外教堂钟楼的深灰色轮廓,笔直、四方,正处在视野的中心,后面衬着深蓝色半明半暗的苍穹。她朝那里注视着,觉得自己可以永远注视下去,每时每刻都愈来愈看到更远的地方,然而却并没有上帝的踪迹!此刻,在她看来,人世间就仿佛比有一座圆铁顶笼罩着还要荒凉寂寞,因为在圆铁顶下边还可能有上帝的磨灭不了的安宁与荣光:平平静静、一望无垠的太空,在她看来比任何物质界线更嘲弄人——物质界线还把人世间受苦受难者的呼号笼罩在里面,而如今这些呼号却可以上升到那片茫无边际、光辉灿烂的空间而消失——在传到上帝的宝座之前,便永远消失无踪。就在这种心理状态中,父亲没给她觉察到地走进房来了。月光晶莹皎洁,使他可以看清女儿待在那个寻常不待的地方,保持着那种异乎寻常的姿势。他来到她的面前,碰了一下她的肩头,她才觉察到他来了。

“玛格丽特,我听见你爬起来。我禁不住要走来叫你跟着我一块儿祈祷——念念《主祷文》[45],这样对咱们俩都会有好处。”

黑尔先生和玛格丽特在窗台旁边跪下——他抬起头来向上望着,她含羞带愧地低下头去。上帝就在那儿,就在他们周围很近的地方,听见她父亲小声说着的话。父亲可能是一个异教徒,但是不到五分钟以前,她在怀疑绝望中不是显示出来,她自己也是一个糟得多的怀疑论者吗?等父亲离开以后,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像一个为自己的过失感到羞愧的孩子那样,悄悄溜上床去了。倘若世上是充满了令人困惑不解的问题,她愿意相信,而且只求看清此时此刻所需要走的那一步。伦诺克斯先生——他的来访,他的求婚(当天随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已经十分突兀地把对那些事情的回忆推到了一旁)——当天夜间萦回在她的梦境里。他正爬上一棵高得出奇的大树,想够到挂着她的帽子的那一根树枝,他摔了下来,她挣扎着想去救他,可是又被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大手拖住。他摔死了。然而,场面一变,她又一次回到了哈利街的客厅里,和从前一样在跟他谈天,不过始终都意识到自己曾经看见他那样吓坏人地摔死了。

痛苦不安的夜晚啊!

它为即将到来的一天作了很差的准备!她一下惊醒过来,疲软委顿,意识到某种现实甚至比狂乱的梦境还要糟糕。一切全回上她的心头来,不只是悲伤,悲伤中还夹杂着那种可怕的纷乱。父亲给怀疑牵引着,彷徨到了哪儿,到了多远的地方?在她看来,那些怀疑简直是魔鬼的诱惑。她一心想问,可是随便怎样也不会知道。

爽朗的清晨使母亲在早餐时感到分外高兴。她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安排在村中作出种种施舍,并没有在意丈夫的沉默和玛格丽特用一些单音节词所作的答复。在早餐撤去以前,黑尔先生站起身,一手揿在桌上,仿佛想支撑着身子似的:

“我得到晚上才回来。我这就上布雷西荒原去,我会请农场主多布森给我点儿东西当午餐,七点钟再回来吃茶点。”

他没有望着她们俩随便哪一个,可是玛格丽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七点钟以前,必须把这件事对母亲说了。倘若是黑尔先生,那么他就会拖到六点半再讲,但是玛格丽特的为人可和他不同。让压在心头的精神负担拖上一整天,这是她经受不起的:最好把最糟的事情办了,白天太短,不够用来安慰她的母亲。不过当她站在窗前,考虑如何开口,一面等候仆人离开房间时,母亲又走上楼去换衣服,打算上学校去了。她收拾齐整,走下楼来,情绪比平日轻松一些。

“妈,今儿早上跟我上园子里去走一圈,就走一圈。”玛格丽特说,同时用一只胳膊搂住黑尔太太的腰。

她们穿过敞开的落地长窗走了出去。黑尔太太讲了些话——玛格丽特说不上来讲的是什么。她的目光瞥见一只蜜蜂飞进一朵铃形的花里去。等这只蜜蜂带着它的猎获物飞出来时,她就开口说——用这作为信号。它飞出来了。

“妈妈!爸爸要离开赫尔斯通啦!”她猛不丁地说,“他要脱离教会,住到北米尔顿去。”这就是她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三个确凿不移的事实。

“你怎么会这么说?”黑尔太太用惊讶不信的声音问,“是谁把这些胡扯的话告诉你的?”

“是爸爸自己。”玛格丽特说,她很想说几句亲切、安慰的话,可是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她们正挨近园中的一张长凳。黑尔太太坐下,哭泣起来。

“我不明白你的话。”她说,“不是你完全搞错了,就是我没有听明白你的话。”

“没有,妈,我没有弄错。爸爸写了信给主教,说他起了很大的怀疑,不能正大光明地继续担任英国国教的牧师,所以不得不放弃赫尔斯通。他还跟贝尔先生商议过——就是弗雷德里克的教父,您知道,妈妈。一切全都安排好,咱们要住到北米尔顿去。”在玛格丽特说这些话时,黑尔太太一直抬起眼来盯视着她的脸。她脸上的阴影说明了她至少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

“我想这不会是真的。”黑尔太太最后说,“在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以前,他准会跟我说的。”

这时候,玛格丽特心里强烈地感觉到,应该早告诉母亲的。不论母亲有些什么老爱不满和抱怨的过错,父亲让知道得更多的女儿来告诉她他自己见解的改变,以及生活方面即将发生的改变,这是错误的。玛格丽特在母亲身旁坐下,把母亲的头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一面弯下自己柔嫩的脸蛋儿,很亲热地贴到了母亲的脸上。母亲并没有推拒。

“亲爱的好妈妈!我们太怕伤您的心啦。爸爸那么敏感——您知道,您身体又不够硬朗,经历上这些,心里一定会非常烦乱。”

“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玛格丽特?”

“昨儿,不过是昨儿。”玛格丽特回答,她觉察到母亲问这句话是出于妒忌心。“可怜的爸爸!”她想把母亲的思想转到同情怜悯父亲所经历的种种痛苦上去。黑尔太太抬起头来。

“他说‘起了怀疑’是什么意思?”她问,“真格的,他总不见得是说他有了不同的想法——他知道的东西比国教教会还要多?”

玛格丽特摇摇头,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因为母亲触及了她自己也最感懊丧的地方。

“难道主教也不能纠正他吗?”黑尔太太有点儿急躁地问。

“恐怕不能。”玛格丽特说,“不过我并没有问。我实在不敢听爸爸会作出的回答。反正问题全都决定了。他要在两星期内离开赫尔斯通。我不能肯定他说没说,他已经把辞呈递上去了。”

“在两星期内!”黑尔太太喊起来,“我的确认为这很奇怪——压根儿就不正常。我说这也太没有情义啦。”她说,一面哭天抹泪地发泄一下,“你说,他起了怀疑,放弃了牧师职位,一切全没有跟我商量。也许,要是他一开始就把他的怀疑告诉我,我会在它们初露苗头时就把它们打消掉。”

尽管玛格丽特觉得父亲这次行事很不妥当,听见母亲责怪他,她又感到很不好受。她知道他保持沉默是出于对母亲的一种体贴。这可能是懦弱的,但并不是没有情义的。

“我差点儿以为您会乐意离开赫尔斯通哩,妈妈。”停了一会儿,她说,“您生活在这种空气里,身体老不好,您知道。”

“你总不见得会认为,一个像北米尔顿那样净是烟囱和灰尘的工业城市里烟雾弥漫的空气,会比这儿的空气好吧。这儿的空气即使过于温和、叫人困乏,总还是纯洁而清新的。想想看,生活在工厂中间,生活在办工厂的那些人中间的情形!不过当然啦,要是爸爸脱离了国教,咱们上哪儿也没有上流人士跟咱们往来。这对咱们是莫大的耻辱!可怜的亲爱的约翰爵士!他没有活着看见你爸爸落到什么地步,真是万幸!我小时候跟你肖姨妈住在贝雷斯福德街。每天饭后,约翰爵士的第一个祝酒词总是:‘国教和王上万岁,打倒残余议会[46]!’”

母亲的思想在触及父亲必然认为十分重要的那一点上时,竟然从丈夫对自己保持沉默这件事上转开了,这使玛格丽特心中感到很高兴。她对于父亲所起的怀疑的性质极为忧虑。仅次于这一点,使玛格丽特感到最为痛苦的就是这件事。

“您知道,咱们在这儿交游也很少,妈妈。咱们最近的邻居戈尔曼家(要说到上流人士的话——而且咱们几乎就不大见到他们),不是跟那些北米尔顿人一样,也是做买卖的吗?”

“是呀,”黑尔太太几乎愤愤地说,“但是不管怎样,戈尔曼家给郡里一半的上流人士造马车,因而多少跟他们有些来往,可这些办厂的呀,穿得起亚麻布的谁会去穿棉布衣服呢?”

“哦,妈妈,我就不说纱厂厂主吧。我可不是替他们辩护,就像不会替随便哪一种商人辩护一样。只不过咱们跟他们简直不会有什么交往。”

“你爸爸究竟为什么决定要住到北米尔顿去?”

“部分因为,”玛格丽特叹息了一声,说,“它跟赫尔斯通那么不一样——部分因为贝尔先生说,那儿有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

“在米尔顿当家庭教师!他干吗不到牛津去,当一个上流人士的教师呢?”

“您忘了,妈妈!他脱离国教,就因为他所抱的见解——他的怀疑在牛津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黑尔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悄没声地啜泣。最后,她说:

“还有那些家具——咱们到底怎样想法子搬走呢?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搬过家,如今又只有两星期去考虑!”

玛格丽特发觉母亲的烦恼忧虑已经转到这么小的问题上去,心头说不出地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毫不相干,而且她还可以出不少力。她于是安排筹划,作出保证,在比较确切地知道黑尔先生的意图以前,引着母亲把可以确定下的事情先充分布置好。那一整天,玛格丽特始终没有离开母亲的身边,她全神贯注地对母亲情感方面所起的种种变化表示同情,尤其是快到傍晚的时候,因为她愈来愈急切地希望,父亲一天烦愁劳累,归来时会发觉有一个安慰、欢迎的家在等着他。她说了半天父亲内心里有很长一个时期必然感到的痛苦,母亲只是冷冷地回答说,他应该早告诉她的,那样一来他好歹就会有一个人帮他提提意见了。当玛格丽特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在门厅里响起来时,她变得虚弱乏力。她不敢迎向他,把自己这一天所做的事全告诉他,唯恐母亲会感到妒忌、烦恼。她听见他逗留了一下,仿佛在等候她,或是她的某种迹象,可是她不敢动。从母亲嘴唇的抽搐和脸色的改变上她看出来,母亲也知道丈夫回来了。不一会儿,他把房门推开,游移不定地站在那儿,不知该不该走进房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有一种胆怯、畏惧的神情,脸上的样子看来几乎使人可怜,不过这种游移沮丧、这种身心乏力的神气打动了妻子的心。她走到他面前去,伏在他的胸前,大声说道:

“哎!理查德,理查德[47],你该早点儿告诉我的!”

这时,玛格丽特才泪汪汪地离开了她,跑上楼去,扑在自己的床上,把脸伏在枕头里,抑制住那阵歇斯底里的呜咽。经过一天尽力的克制以后,这阵呜咽终于要发作出来了。

她说不上来她这样究竟伏了多久。尽管女用人走进来收拾房间,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那个吃惊的姑娘踮着脚悄悄又退出房去,连忙去告诉狄克逊太太说,黑尔小姐仿佛心快要碎了似的在哭泣,她认为要是黑尔小姐这样哭下去,那么她管保会弄出一场大病来的。因为这样,玛格丽特受到了感动,一下坐起身来。她看见那间熟悉的房间,黑暗中狄克逊的外形,狄克逊站在那儿,把蜡烛稍许向身后伸过去点儿,唯恐照到黑尔小姐吃惊的眼睛上,光线太强,尽管玛格丽特的眼睛实际上已经肿了起来,看不大清楚了。

“噢,是狄克逊!我没有听见你走进房来!”玛格丽特颤巍巍地重新约束住自己,说,“很晚了吗?”她接着说,一面乏力地抬起身子爬下床来,可是脚虽然碰到了地,却没有完全站起身,她把揉乱了的湿头发从脸上向后拢拢,极力显得若无其事,就仿佛她不过睡熟了似的。

“我可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时候啦。”狄克逊用烦恼的音调回答,“吃茶点之前我给你妈妈梳头发时,她告诉了我这个可怕的消息。从那时候起,我就把时刻完全忘啦。我可真不知道我们大伙儿会落到哪步田地。刚才夏洛特告诉我你在哭,黑尔小姐,我心想,这也难怪,可怜的人儿!姑老爷这么大岁数还想着变成一个不信奉国教的人,他在教会中就说干得不是挺好,至少也是很不错的。小姐,我有一个表兄,五十岁以后变成了一个卫理公会[48]传道师,他一生都是个裁缝,可是尽管他干这一行那么久,却始终没能做出一条合穿的裤子,所以这并不奇怪。但是拿姑老爷来说,如同我刚才对姑奶奶说的,‘故世的约翰爵士会说些什么呢?他始终不喜欢你嫁给黑尔先生,可是如果他知道会弄到这地步,那么要是有可能的话,他管保会像从未有过的那样,拼命咒骂的!’”

狄克逊过去惯常对着姑奶奶议论黑尔先生的所作所为(黑尔太太听不听她说,要看自己高兴),所以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的闪烁的目光和张大的鼻孔。一个用人当着她面这样讲到她的父亲,她实在听不下去了!

“狄克逊,”她低声说,遇到她心情十分激动时,她总用这种低声,不过声调里却好像有一种隐隐的骚动,或是远处风雨欲来的意味,“狄克逊!你忘了在跟谁说话啦。”这时,她挺直身子,坚定地站起来面对着这个女用人,同时用锐利、镇定的目光直盯着她,“我是黑尔先生的女儿。走吧!你做了一件叫人很不自在的错事,等你细想一下后,你自己善良的情绪一定会使你觉得后悔的。”

狄克逊进退失据地在房间里逗留了一两分钟。玛格丽特又说了一遍,“你可以去啦,狄克逊。我要你走。”狄克逊不知道该怨恨这些坚决的话呢,还是该哭泣。这两种办法对姑奶奶都成,可是如同她暗自所说的,“玛格丽特小姐有一点儿那位老先生的脾气,就跟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少爷一样。我可不知他们是打哪儿秉受来的?”倘若一个态度不是这么高傲和坚决的人说了这样的话,她就会感到怨恨,但是如今她却变得相当恭顺,用半卑怯半受委屈的音调说道:

“要我给你把衣裳解开,梳一下头发吗,小姐?”

“不用!今儿晚上不用,谢谢你。”说完,玛格丽特严肃地用蜡烛照着她走出房去,然后把门闩上。从这时候起,狄克逊便顺从并佩服玛格丽特了。她说这是因为她太像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少爷啦,可是实情是,狄克逊像许多别人那样,喜欢感到自己是给一个生性坚强果断的人支配着。

玛格丽特在行动方面需要狄克逊全力协助,而在语言方面又需要她保持沉默。有一阵子,狄克逊认为对年轻的小姐尽可能少说话,表示自己觉得受了侮辱,这是她的本分,所以她把精力全花在实干上,而不是花在讲话上。安排这么重大的一次迁移,两星期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正如狄克逊所说的,“除了一位有身份的人——真格的,几乎任何其他有身份的人——随便哪个……”可是刚说到这儿,她瞥见了玛格丽特的端正、严厉的眉头显露出来的神情,就咳了一声,把其余的话全咽了下去,恭顺地接过玛格丽特递给她的一粒咳嗽糖,去制止“我胸腔里的一阵发痒,小姐”。然而除了黑尔先生外,几乎任何人都会很切合实际地看出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想在北米尔顿,真格的,在其他任何地方,找到一所宅子,好把必须搬出赫尔斯通牧师公馆的家具搬了去,这是很困难的。

黑尔太太似乎同时要在家务方面立即作出好些决定。这种种烦恼和困难使她经受不住,当真病倒了。母亲真的病倒下来,把事务的料理交给玛格丽特以后,她几乎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狄克逊坚守着她的护理岗位,忠心耿耿地照料着她的姑奶奶,只是在走出黑尔太太的睡房以后才摇摇头,用玛格丽特不乐意去听的一种态度嘀嘀咕咕。因为,她眼前十分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必须离开赫尔斯通了。接替黑尔先生担任牧师的人已经派定。不管怎样,在父亲作出这样的决定以后,为了他,也为了种种其他的原因,现在决不可以再游移不定了。因为,在他决定得去向教区的所有居民一个个辞行以后,他每天晚上总愈来愈沮丧地回到家里来。玛格丽特对于必须办理的各种实际事务毫无经验,也不知道应该向谁去请教。厨娘和夏洛特两人欣然而热心地动手帮着搬动和打包。就这件事的进展情况而言,玛格丽特令人钦佩的识见使她能看出来,什么是最得当的,并且能指点人应该怎么办。但是他们上哪儿去呢?一星期内,他们非离开不可了。直接上米尔顿去,还是上哪儿?许许多多安排都取决于这项决定,因此一天晚上玛格丽特拿定主意,不顾父亲明摆着疲劳沮丧,还是要问他一下。他回答说:

“亲爱的!我得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啦,没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你妈妈怎么说?她想要怎样?可怜的玛丽亚!”

他忽然听到一个比他的叹息更响的应和声。狄克逊刚走进房来给黑尔太太再倒一杯茶,她听到了黑尔先生最后这句话,又因为有黑尔先生在场,不怕玛格丽特的斥责的眼睛,所以冒冒失失地说了一声,“可怜的姑奶奶!”

“她今儿身体没有变得更差点儿吧?”黑尔先生连忙回过身问。

“这我真说不上来,姑老爷。我没法来判断。毛病似乎主要是在精神方面,不是在身体方面。”

黑尔先生显得无限苦恼。

“狄克逊,你最好趁热把茶端去给妈妈。”玛格丽特用沉着命令的音调这么说。

“噢!对不起,小姐!我心里净想着可怜的——想着黑尔太太,想到别的地方去啦。”

“爸爸!”玛格丽特说,“就是这种悬而不决对你们俩都很不好。当然,妈妈准想到您改变了见解,这是咱们没有办法的,”她平和地说下去,“可是如今,去向已经明确了,至少就某一点讲,已经明确了。我想,爸爸,要是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目标而筹划,我就可以请妈妈帮我一块儿来筹划了。她始终一点也没有表示出任何愿望来,她只考虑到不得不办的事。咱们是直接上米尔顿去吗?您在那儿租下了一所宅子吗?”

“没有。”他回答,“咱们大概非得先在哪儿暂住一下,再去找一所宅子。”

“还得把家具包扎起来,寄放在火车站上,直等到咱们找到一所合适的宅子,是这样吗?”

“大概只好这样。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只是记住,咱们往后可花的钱要少得多。”

玛格丽特知道,他们始终没有多少富余的钱。她感到这是突然压到她肩上来的一个沉重的负担。四个月以前,她需要作出的决定无非是,她该穿什么衣服去就餐,以及帮着伊迪丝拟定名单,在家里举行的宴会上,请谁去陪伴着谁。再说,她寄住的那个人家也不是需要作出许多决定的。除了在伦诺克斯上尉求婚的这件大事上,一切都像时钟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年有一次,姨母和伊迪丝总为她们该上怀特岛[49]、国外,还是苏格兰去,而进行长时间的讨论。不过这种时候,玛格丽特自己用不着怎样费心,肯定总会回到家里这个平静的避风港来。自从伦诺克斯先生前来,使她大吃一惊地作出一项决定的那天以后,每天都带来一个问题,对她,对她心爱的人,都十分重要,必须加以解决。

吃完茶点后,父亲上楼去陪妻子谈谈。玛格丽特独自一个留在客厅里。忽然,她拿起一支蜡烛,走进父亲的书房去取一本大地图册。她用劲把它捧回客厅,对着英国地图细看起来,等她父亲下楼来时,她已经作好准备,欣然地抬起头来。

“我想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您瞧——这儿,在达克郡,距离米尔顿几乎还没有我的手指这么阔,就是赫斯顿。我常听住在北方的人说,那是一个风光明媚的小海滨浴场。您看,咱们是不是可以把妈妈跟狄克逊先安顿在那儿,您和我去瞧瞧房子,在米尔顿给她找定一所,完全准备好?她可以吸点儿海滨空气,使她身体强壮起来好过冬天,而且还可以免去种种劳累。狄克逊也会乐意照料她的。”

“狄克逊也跟咱们一块儿去吗?”黑尔先生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气问。

“自然啦!”玛格丽特说,“狄克逊挺想去,妈妈没有狄克逊,我真不知她会怎样。”

“但是我恐怕咱们不得不将就着过起一种大不一样的生活。在城市里,一切东西都贵得多。我很怀疑狄克逊会不会觉得很舒服。说实在话,玛格丽特,我有时候觉得那个女人似乎有点儿拿架子。”

“她的确是这样,爸爸,”玛格丽特回答,“不过要是她不得不将就着过起一种不同方式的生活,咱们也就不得不容忍她的一定会变得更讨厌的架势。可是她实际上很爱护咱们大伙儿,离开咱们肯定会十分伤心——尤其是在这次变动中,所以为了妈妈,为了她一贯忠心,我确实认为非得带她一块儿去。”

“好,亲爱的。就这么办。我全听你的。赫斯顿离米尔顿有多远?你一只手指的阔度并不能叫我对远近有一个清楚的概念。”

“哦,大概有三十英里,这不算远!”

“就距离来说,是不算远,可是就……这且不去管它!要是你当真认为这对你妈妈有好处,那就这么定下啦。”

这是一个重大的步骤。现在,玛格丽特可以认认真真地安排筹划,采取行动了。而且黑尔太太也可以从无精打采中振作起来,想到上海滨去的那份乐趣而忘却自己实际的痛苦。她唯一觉得惋惜的是,在她待在那儿的两周里,黑尔先生不能一直和她待在一块儿,就像从前他们订婚以后,他一直和她待在一块儿的那两周那样。当时,她跟着约翰爵士和贝雷斯福德夫人正待在托尔奎[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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