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守着爹的尸体整整哭了一夜。夜风裹着夜雨漫过了他们的哭声。
1912年一个除夕的傍晚,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北风吹得树梢“吱吱”作响。大别山脚下的许家洼,积雪盈尺,村舍房檐下挂起了藕节似的冰柱,上上下下满目洁白。在风雪中,不时传来年三十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偶尔还夹带几个“冲天雷”,打破了小山村的寂静。
富人过年笑开颜,穷人过年如过关。即将过去的一年,是大别山最干旱的一年。据上了年纪的人回忆,这是民国以来最旱的年头。入春,许家洼只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小雪,雪一落地就化了,刚湿了一下地皮。人们盼望着雨后播种,可是老天偏偏没日没夜地刮旱风。人们只得车水插秧,挑水点种,好不容易才把庄稼种上。到了夏天,总该有一场透雨吧!好不容易盼来浓云夹着雷鸣电闪,眼看要落一场透雨,可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股邪风,像杆无形的巨鞭,无情地向天空抽打着,把眼看着要落雨的浓云,硬是像赶奔腾的野马似的给赶跑了。许家洼的男女老幼纷纷走出了家门,日夜不停地向稻田、菜地里车水。但不久池塘也干涸了,就连过去常年川流不息的段合铺河也哑了嗓音,停止了欢唱。眼睁睁地看着田里的禾苗发黄、发蔫、枯死。不要说浇田,就连人畜吃水也发生了困难。
巍然挺拔的大别山啊,竟被旱魔缠身成了“病夫”,无精打采地立在大地上发呆。干旱像魔鬼似的在折磨着大别山人!
山里老实的庄稼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又从庙中抬出龙王、菩萨的泥胎塑像,供上活猪活羊,在烟气缭绕的香火中跪拜磕头,乞求神灵保佑,早降喜雨。结果,给人们带来的是,残酷的旱情越发严重了。大地干裂出口子,刚扬花的青稞,受不了如火烈日的暴晒,垂下叶,低下头。直到秋天庄稼收割,也滴雨未下。这一年,许世友家只从田里收回几捆庄稼秆作为柴禾。往年仅剩下两石粮食,刚入冬粮囤就露了底儿。开始,每天还有两餐稀粥喝,后来两餐稀粥也无法维持了,不得不靠吃野菜、树皮、草根度日。
麻城和新集城里的投机商趁火打劫,运米下乡,哄抬粮价,鱼肉乡民。饥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用土地、牲畜、农具甚至卖儿卖女,去换点大米和杂粮之类,果腹充饥。经过这场大灾荒,不少自耕农丧失土地等生产资料,沦为佃农。更多的贫苦农民则沦为雇工和乞丐,颠沛流离,远走他乡。山村呈现出饥饿、贫困、荒芜、凄凉的景象。这一年,许家也由原来的自耕农沦为地主李静轩的佃户。
许世友全家围坐在一个火盆旁守岁。火盆中的炭火已快熄灭,四周是冷冰冰的黑暗。他们相对无语,正在为欠的债务忧心忡忡,发愁年关的日子无法过!
全家厮守着这漫长的寒夜,盼望着那黎明的曙光,幻想着来年有个好收成,能吃上一顿饱饭……
“嘡!嘡!”
“叭——啾!叭——啾!”
村外突然传来了枪声,跟着枪响又混进了一片狗的汪汪叫声。
“红、白枪队要进村抢年货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随着喊声,村子里立刻骚动了起来。
红、白枪队原属反动军阀吴佩孚的部下。麻城之战,队伍被打散后,一部分残兵败将进了深山,杀了古庙僧侣,以此为窝,干起了土匪的勾当。
枪声越来越近。
狗叫声越来越急。
村子里一片哭爹叫娘声,使许家洼顿时变得混乱、嘈杂、恐怖。
“仕德娘,快快把鸡鸭藏好!”
“仕德和世友,快把牛羊赶进松林!”
父亲许存仁俨然像一位指挥三军的总司令。全家人在他的布置下紧张地行动起来。
许世友和哥哥仕德忙把牛羊赶出圈,牛羊受了惊,不听招呼,而且不时发出恐怖的叫声,打又打不了,急得兄弟俩满头大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牛羊赶进了后山的松林。
谁知势如洪水猛兽的红、白枪队早已包围了村子和后山松林。
“哪里去?”两个贼头鼠目的土匪,端枪逼近,枪口对准了许世友和哥哥。匪徒面目狰狞狂笑道:
“上次你们从这里逃跑了。这次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兄弟二人正要反抗。
“叭”地一声,子弹从他们中间一穿而过。匪徒们凭借武力抢走了牛羊,连根牛羊毛也没给他们留下。
许世友和哥哥两手空空回家去禀报。红、白枪队早已闯进了村子。满村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匪徒的喊声、孩子的哭叫声、妇女失去财产伤心的抽泣声混成一片。
哥俩还没走进家门,就听到了娘在院子里呼天喊地。原来,红、白枪队闯进村后,抢走了他家连过年都舍不得杀的鸡鸭。全家人正围着娘抱头痛哭。只有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袋,一口接一口,烟雾从他的口中喷出,在他的周围升腾着、弥漫着,使他渐渐隐在烟雾中。那团团烟雾,像是从他肺腑中散发出来的闷气。他见世友和仕德进院,忙问道:
“牛羊藏好了吗?”
“爹,那牛羊全被他们抢走了。”世友沮丧地回答。
“这是什么世道!简直不让俺们穷人活了!”爹说完,一拳砸在大腿上,双腿颤抖了,抖得立不起身来。
正在号哭的娘听了,如撕肝裂胆,哭声更惨了。
浩劫啊浩劫!
这浩劫不仅使年关没过好,而且让爹又犯了痨病,连气带病,三个月卧炕不起。
娘无可奈何,狠狠心背着爹撸下手腕上的银镯拿到药铺当钱买了药。
“哪来的钱抓药?”爹的脸色蜡黄,神情异常严肃。
“他爹,是借来的钱。”一生为人诚实的娘,第一次在爹面前撒了谎。
“说得轻巧,借的?兵荒马乱的,谁还有钱借给你?”爹盯视着娘那微微发红的脸逼问。
娘回答不出来。她内疚得很。她多么不愿意在丈夫面前撒谎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镯子哪儿去啦?”爹看到娘手腕上没了镯子,猜出了几分。
娘不回答。
“快说啊,银镯哪儿去啦?!”
娘只得说了实话。
“俺不是说了吗!这镯子是咱家的珍宝,卖房子卖地,也不能把它当了啊!”爹的手颤抖着,“你真是老糊涂了。三春还长,现在你就把镯子当了,将来你们娘儿几个该怎么过呢?”爹哽咽了。
“快把药退回去,把镯子赎回来。这药俺是高低不能吃的!”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命令的口气。
“还不快去!”爹催促着。
娘知道爹的脾气,平时家里的一切都要依着他,只要他认定的事,任何人也难改变他的决心。娘无言地收起药,含泪走出家门。多亏乡亲们出来讲情,又接济了几个钱,补上手续费,才把镯子赎了回来。
爹接过娘手中赎回的镯子笑了,而娘却伤心地哭了。
傍晚,天阴沉沉的。黄昏刚刚消失在黑暗中,天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爹突然从昏睡中醒来,神智异常清醒,他向守在他身边的娘问道:“是什么时辰了?”
“天已黑了。”
“俺听到外面好像在下雨?”
“是下雨了。”娘背过脸去。她心里清楚,这是“回光返照”。看起来病情大轻,实则病入膏肓。
“把孩子们叫来。俺有话要说。”爹像有所预感焦急地催促道。
娘含着眼泪把孩子们招呼到爹的身边。爹的眸子已经发直了。他用那只劳累了终生骨瘦如柴的双手,把六个孩子的头逐个抚摸了一遍,眼里溢出从未在孩子们面前流过的泪水,这泪水带着温热滴在孩子们伸向他的小手背上。他像是悔恨自己暴躁的脾气,一生没有给孩子更多的父爱!可此时,虽有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他爹,孩子都来了。有话你就讲吧!”娘擦着泪眼,抽抽搭搭地说。
“爹,你说吧!”孩子们也道。
爹平静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地说:
“俺怕是不行了。俺没把你们养大,对不住你们。你们兄妹要听娘的话,把娘照顾好。”
懂事的和不懂事的孩子“哇”的一声都哭了。
“莫哭。”爹的声音很弱很弱,“孩子他娘,你要把孩子拉扯成人。就是天大的苦,也要咬咬牙挺住。三春里,日子过不去,就把镯子当了吧。”
爹把镯子递到娘的手里,一阵难忍的咳嗽,吐出了一摊血,然后,就像是过于劳累要沉沉睡去似的,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他这样地离去了,怀着满腔的恨和遗憾,匆匆地离开了人间。他和中国多少受苦受难的同胞一样,路走完了,却没留下一个闪光的脚印儿。生命之火燃尽了,却没留下一缕光辉……
天空昏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蒙蒙的细雨越下越密。一阵阵夜风刮来,席卷着山野的嘶鸣,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拨弄着一个无限大的琴弦。那声音时而清脆婉转,时而忧伤哀怨。
全家人守着爹的尸体整整哭了一夜。夜风裹着夜雨漫过了他们的哭声。
出丧是在第二天阴沉的早晨,既没有寿棺,也没有礼仪,更没有众多的人群相送。爹爹只是苇席卷身,埋在青山脚下随百草了。
爹爹离开了人世,给妻子儿女留下的,只有他未走完的艰难的路和等待后人继承的无边的苦难。
残酷的人生啊!
为报仇,小世友机灵地夺过了一支盒子枪。
越是怕鬼,越觉有鬼;
越怕蛇咬,蛇越缠脚。
许家洼遭浩劫的第二年,又发生了蝗灾。
密密麻麻的蝗虫,似一片浓云遮天盖地而来,吃光了树叶,吃尽了庄稼苗。
接踵而来的,是兵匪勾结,为非作歹,弄得家家户户十夜九惊。不是这里被人盗了,就是那里出了人命案子。一到晚上,人们便不敢出来走路。村子里的年轻人舞棍弄棒,防身习武,成了风气。许世友虽然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和放牛娃们折树枝作棍,挥拳踢脚,结伴对打。为了防身,一个以放牛娃为基础的儿童棍棒队成立了。当时,村子的人叫他们“童子团”。
深山野谷成了他们天然的练兵场。放牧闲暇是他们最好的习武良机。阳光下,棍棒飞舞,春风助威,煞是热闹。
许世友聪颖伶俐,体力过人。小同伴们没有不输给他的。再加上他是放牛娃公认的头儿,理所当然成了“童子团”团长。
帮助他们习武的老师何票玉,是黄土岭人,早年学过一些大小红拳、罗汉拳、梅花拳等,后来成了党的地下联络员。他教孩子很上心,常常在孩子们到大山放牧的地方,传给他们一些招式。许世友的拿手好戏“拳劈梅花”、“鹞子翻身”、“铁腿扫风”、“倒栽跟头”、“长鞭锁龙”、“车辘飞旋”、“鹰儿捕食”、“猫儿偷油”、“井边踢毽”,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童子团”成立后的一天清晨。
红红的太阳跳出山崖,给山岭披上了霞光。云雀儿啁啾着,在松林上空盘旋。湛蓝湛蓝的天空,悬挂着几片乳白色的云朵。
童子团正聚在西山坡上放牧。他们把牛羊赶进油绿绿的草坪,甩下衣服,拉开阵势,开始了结伴对打。
许世友指挥着牛娃们交战。
群山喜观战,草木助威风。牛娃们个个汗流浃背,你刺我挑,你打我躲,打得难解难分。孩子们正处在兴头上,倏然间,一阵枪声从大山背后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嘡!嘡!”
“叭——啾!叭——啾!”
……
沉重发闷的步枪声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传来,一阵紧似一阵。
从低沉的山雾里,又传来了慌乱的喊叫声:
“红、白枪队进村了!”
“他们要抓夫抓丁了!”
“乡亲们,快逃啊!”
枪子儿在山崖上空呼啸着。
“丑伢,咱们停下吧!”三娃停下手中的棍棒,向许世友问道。
“甭管它!战斗没分胜负,咱练咱的!练好了和他们搏斗去!”许世友十分沉着。
这帮孩子对于枪声早已是习以为常了。他们对打正在酣头,谁也不肯罢手。似乎世上不存在别的,只有武场对打争高低。直到他们亲眼看到成群结队的乡亲们涌上山崖口时,才知道土匪们果真进了村子。
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逃难的乡亲们。他们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地在慌乱的人群中寻找着家中的亲人。许久,谁也没看到自己的亲人。于是,他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慌了神。
“糟了!糟了!”许世友摸摸自己的小光头,黑得冒油的方脸盘上,深深的眼窝中,闪动着黑葡萄似的眼珠,自言自语:“娘和妹逃出来了吗?”
其余的放牛娃也都快要哭了:“咱们怎么办呢?”
“咱们做的手枪模子,还在院子里凉着呢!可别叫坏蛋们抢去呀!”
慌乱中,存伢突然提醒世友。在牛娃们的心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啦!原来,昨天经许世友提议,要给每个儿童团员发一支“手枪”。他们说干就干,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用河里的粘泥,模仿着大人们的手枪,做了个模子,放在世友家的窗台上晾干。三天后,他们每人就可以得到一支“手枪”了。存伢的话提醒了许世友。他皱了一下眉头,黑眼珠一转,忙对大伙说:
“走,咱们回村找找家里人,顺便把手枪模子藏个地方。”
几个人忙穿上了衣裳,把牛拉进洞里,拴牢藏好。然后,个个飞也似的下了山岗,朝村里跑去……
“站住!哪里去?”
他们正在奔跑着,突然一个大汉从竹林里探出头来。此人头扎白毛巾,身穿对襟短褂,腰里裹着一条毛蓝带子,一双浓眉拧着一股英俊之气;一双火暴暴的大眼,饱蕴着淳朴挚情。
小伙伴们先是一愣。扭头一看,这人正是他们的老师何票玉大叔。
“票玉大叔!”孩子们一轰钻进竹林,把票玉大叔围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去?”
“俺们回家去。”
“你们找死去呀!坏蛋们都进村了。快,都给我到竹林深处隐蔽起来!”
牛娃们不情愿,票玉大叔一把扯着许世友的脖领儿,向竹林深处走去。大伙儿只好乖乖地跟着他们的头儿进了竹林深处,在一块草坪地停了下来。
“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不许乱跑乱动。”票玉大叔嘱咐大家。
“俺爹还在村子里吗?”三娃歪着脑袋,不放心地问,他爹前天被地主打残了腿,行动不便。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的家人都及时转移出去了。”票玉大叔又对三娃说:“你爹是老六爷用毛驴驮出去的。”
说完,他从挎包里掏出烟袋,装上一袋烟,用火镰打着火绒,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道: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还是刚才的话,不许乱动!我有事儿去去便来。”
票玉大叔走出竹林不几步,仍不放心,扭过头来:
“小世友,出了事儿我可找你这个头儿。”
许世友点点头,算作回答。但对票玉大叔不让他们出竹林,打心眼里不高兴。
其余的小伙伴们也和许世友一样,心里有气,坐在地上,拧着裤脚、草叶,谁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还不见票玉大叔回来,他们急了,许世友先开了腔:
“票玉大叔光说咱们的家人转移走了,可没说手枪模子的事啊!不行,咱们还得回村看看去。”
头儿一呼,大家百应。他们竟不顾大叔的嘱咐,出了竹林,风风火火地向村里奔去。
“脚步轻着点!”许世友在前边向后面传着口令。
他们悄悄地来到村北的山岗上,趴在一丛柳毛子后面,向家门望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糟糕!许世友差一点叫出了声,坏蛋们提着雪亮雪亮的大洋刀,屁股后面还挂着盒子枪,立在了他家的大门口。村东的岔路口上还有两个游弋的哨兵,正向他们身后走来。其余的正在村子里搜查着,闹得全村鸡飞狗叫、乌烟瘴气。
“怎么办?后退也难了。”仕胜抬头问哥哥。
“不要怕,跟俺来!”许世友把手一扬。于是,伙伴们趴下身,肚子贴着地皮,顺着齐腰深的野青稞,朝他的家门口爬去。那长长的野青稞地正好延伸到他家的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