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洼坐落在深山坳里,四面是陡峭的大山。二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洼里。村前是排列整齐的田垄、起伏的丘陵。村后一条小河从树丛里潺潺流过。河边,成群的牛羊正在吃草、游荡。谷场冒着轻烟,村边的半空中旋转着磨坊的风车。
天色大亮,许世友来到了村头。人们告诉他,保福的家在洼的最南端。
放眼望去,洼的最南端有两间新草房依山势而筑,坐北朝南。房四周是木板搭起的篱笆墙,木板还露着白木茬子,泥巴也是新涂的,整个院落整整齐齐,方方正正。院里面种着葱头、芹菜、洋头苞。许世友惊叹着:好一户利索的山户人家!
要见到保福师兄了,许世友心里一阵激动,他急忙脱下鞋袜涉过小河,绕过一座新坟,拐过塘边,来到木栅门前,推开木栅,走进院里。
许世友禁不住激动地冲房门喊道:“保福师兄!保福师兄!你看谁来了!”可是,喊了两声不见屋里有人答应。
许世友很奇怪,阔步走到房前,门虚掩着,推开房门,屋内并没有人。
此时,他不敢进屋,怕认错了人家。他把包袱放在门前的一条青石板上,坐了下来。正在纳闷之时,木栅门“吱”一声开了。
“你找谁?”随着柔声细语的一声问话,走进来一位少妇。她背后背篓里站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小家伙白胖胖的,已扶着篓沿儿睡着了。少妇轻盈地向他走来,她身穿家织的粗布衣衫,胳膊肘和膝盖上已打了补丁。她是个高大、清瘦、身材匀称的女人,她神情焦灼而沮丧,大大的眼睛射出黯淡阴沉的光束,映得她蜡黄的瓜子脸更加没有生气,而且好像刚在哪里哭过了一场。
“请问大嫂,这是保福师兄的家吗?”许世友打量着这位漂亮的少妇,心想:“这该是保福的俊媳妇吧?”
“你是……”那少妇启唇问道。
“俺是许家洼的,保福的亲师弟,俺姓许,名叫许世友,是专来看望师兄的。”
“啊?!你就是保福经常念叨的许师弟呵!”那年轻的少妇愣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
许世友听说保福经常念叨他,不觉一阵心喜,忙问:“你是……”
“我是保福他屋里人。”那少妇答道,“许师弟,快到屋里坐吧。”说完,弯腰随手去帮世友提包袱。许世友说:“不用了。”
保福嫂把许世友让进屋里、坐下,转身去里屋端出一碗茶水:“师弟,你先喝上一碗,暖暖身子。我去给你做饭。”
许世友点头应着,随着扫视一圈屋内,看不见大缸小囤的粮食。只有些简单常用的家具,多是新制的。东西不多,摆放得整整齐齐,拾掇得井井有条。
“保福兄不在家吗?”
“他,他,”她话还未出口,眼角已经潮湿了,赶忙避过脸去,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他,他出远门了。”
许世友见保福嫂没有正面回答他,便追问道:
“他到哪儿去了?近期能回来吗?”
“说远也不远呐,他在河那边呢!”保福嫂说完,再也忍不住悲痛,眼泪如珍珠般地滚落下来。
许世友一时莫名其妙,随手放下茶碗,“河那边?”他是从河那边过来的呀,可他并没有见到师兄啊!许世友见保福嫂这般支支吾吾,心中起疑,小心地问:“嫂子,你们夫妻没有生气吧?”
“我们俩好都好不过来,那有工夫生闲气。如今我倒真愿他惹我气生,哪怕他火起来打我一顿也好,可想生气也够不着了。”
“难道师兄他被坏人抓走了?如在河那边,俺替你追去!”许世友说着拔腿就要走。保福嫂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呜”一声哭了,说道:“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保福嫂背篓中的孩子像是受了惊动,突然间“哇哇”地哭起来。保福嫂坐下身,把孩子从背篓里抱出来,搂在怀里,然后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她对坐在身旁的许世友道:“师弟,嫂子如实对你说了吧,你听了也别难过。保福他命短,已不在人世了。河那边的新坟你没有看见吗?”
“你是说保福师兄他死了?”许世友听后顿如炸雷轰顶,五脏被掏,肝胆欲裂。他本想投奔师兄,一是叙叙友情,二是避难存身,却不曾想师兄先于他身躺黄泉永别人世了。哪会想到刚才见到的河那边一座新坟,竟会是自己在一起时形影不离、分别后朝思暮想的保福师兄的长眠之地呢?
“保福师兄啊,你为何不带世友一同去呢!”接连的打击和疲劳,使他感到天旋地转,几乎昏倒过去。保福嫂急忙上前扶住了他:“他师弟,你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顿时保福嫂也陪他哭了起来……
两人哭得泪人一般,最后,保福嫂先止住了哭声,上前劝道:“师弟,死去的人哭也哭不回来了。”少妇向许世友叙说道:
“我和保福是前年底成家的。保福在世时,就常念叨你。他多次说对不住你,从寺院回来后,也没有常到你家看望你老母。三个月前,他到你家去了一趟。从你家回来那天,正遇军阀吴大头(吴佩孚的绰号)抓丁,他和全洼的十六个青年被绑了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对他们下了毒手,把他们锁在大庙里,点着火烧了大庙。”
保福嫂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人烧得个个成了炭球,连面目都认不出来了”。
世友想到昨天砍柴翁的一席话,那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十六个壮丁里有保福师兄啊!他恨得咬牙切齿,又看着眼前的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他擦擦眼泪问道:“那么,你们娘俩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车到山前必有路,为了孩子我也要活下去。”保福嫂揩了揩泪水,坚强地回答。
许世友看到她如此坚强,不禁暗暗叹道:多么值得尊敬的妇道人家啊!他看保福嫂十分可信,就把自己的遭遇向她讲了,保福嫂听罢长叹一声:
“没想到师弟也是官府追捕之人。这世道简直没有咱们的活路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贫家寒舍避难几日。”
许世友原本是想在这里多住几日,可现在师兄已下世,只有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他虽年轻但也深知男女之大防,他不想在此过夜存身,只是不便回绝保福嫂的好意,所以暂且没有吱声。
许世友吃过保福嫂做的饭,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保福师兄的坟前。坟上已长出了离离青草。他站在坟前百感交集,沉默片刻,强忍住泪水吟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师兄啊,祝你的忠魂似这坟头的离离青草,永留在世间。”他又默默念道:
“死前生死相依结兄弟,死后心灵相通长依依。”
许世友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师兄保福的笑脸。多么熟悉的脸庞啊!红扑扑的面颊、厚厚的嘴唇、淡淡的笑靥……好像在对他说:
“你我久相处,难分泥或土。
你我情谊深,两躯一颗心。
同甘又同苦,同根一树花。”
许世友清楚地记得,保福兄生前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可他记不准那是在什么场合下说的,或许是在他们掏喜鹊蛋的时候,或许是在他们游泳的时候。可现在师兄却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一想到这儿,许世友顿时觉得冷飕飕,心也寒起来。他在保福师兄的坟前拜了几拜,思绪万千地回到师兄家。
“许师弟,如果你不介意就住下吧!”一进门,保福嫂就挽留他。
“谢谢大嫂挽留。可叹俺是有罪之人,恐怕牵连了你们,还是及早上路的好。”
当晚,他吃过晚饭,谢绝了保福嫂的一片真情,便匆匆上路了。保福嫂抱着孩子把他送到村头,当他走出三里远再回头眺望时,保福嫂那窈窕的身影还立在高高的山丘上……
走投无路,他开始“扛大个”的苦力生涯
又是一个阴沉沉的黄昏。
腿扎白色绑带,脚蹬高筒皮靴,怒目持枪的警察,踱步在人来车往的麻城街头上。小小的县城里不时传来“喔——哇!喔——哇!”警车刺耳的鸣叫声,给这里留下了一片恐怖!
人们望着飞驰的、闪着红灯的警车,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听说一个少林和尚杀死了人!”
“死者是财主家的儿子。”
“凶手逃到了麻城、红安一带……”
人们议论着,不时地四下张望,生怕凶手出现在眼前,使自己受牵连。
而这时,人们议论的和尚——许世友,正坐在街巷一角一家挂着“秋季大减价”布幡的商店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他蓬头垢面,身着的和尚袈裟已被野藤树枝扯破了无数个大口子,他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嚓嚓”撕了下来,使人难以辨认出他是和尚。他的脸多日没洗了,脏得厉害;秃头顶也长出了寸发。而他那虎眉豹眼里,仍然闪出机警的光辉。刚才,警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时,他的心“咚咚”好一阵疾跳,他没有像街上的行人那样,驻足观看,也没有一反常态惊慌地逃跑,而是当他望见警车里有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时,他的心缩紧了,他判断,恐怕是他们抓错了人。
夜幕徐徐降临,商店的门窗都关闭了。许世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头顶上布幡在哗啦啦地飘动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正好被飘过来的浮云遮住,好似给明媚的圆月脸上抹上一缕淡淡的哀愁。
此时,饥饿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使他这个硬汉子难以忍受。他嗟叹了一声,然后两手抱头,伏在双膝上忏悔着。
一周内发生的事端,犹如一场恶梦。千不该,万不该!许世友你这个烈性小子,不该在关键时刻感情冲动,一拳惹出祸来,以致弄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转而,他又为自己辩解:可俺打死的是个作恶多端的坏蛋,他欺人太甚,不给好人留立足之地,打死他是他罪有应得!
接着,他又想到:许世友啊,你是又好面子又逞强,保福嫂真心相助,你为何不留?到这里活受罪!你错了,你又错了,你自作自受!那天夜晚,你从兄嫂家出走,差点儿被官府识破,若不是借宿的房东大伯见义勇为,你早已戴上了铁铐!房东大伯留你住下,你好心怕连累大伯,继续铤而走险,落到这般狼狈境地!如今,在麻城街头,警车飞驰,你心惊肉跳,后悔莫及!
许世友想到这里,猛揪自己的头发,猛捶自己的心窝,然而这悔恨都已为时过晚。他举起紧攥的拳头,朝身下的青石板擂去。“咯吱”一声响,石板顿然碎裂。他心乱如麻,突然站起,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好汉做事好汉当。”他真想去官府投案,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来了却自己的一生!
可恍惚中,娘那干瘦佝偻的身影,保福嫂再三挽留的场面,房东大伯重似千金的话语……像一幅幅活生生的画面又推到他的面前。不!不!世友又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俺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毁掉自己!滴水之恩,本应涌泉相报。俺要活下去,多少亲人知己需要俺活下去呀!“母在儿死为不孝”,俺要为许家报仇,为天下受屈之人报仇!
人只要有爱有恨就有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像一个黑夜中的幽灵,沿街向东走去。在闪着灯火的装卸店(洋车行)门前他停下了,犹豫了片刻,便“咚咚!”敲开了店家的房门。
店门开了。开门的老板是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头。脑门上有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此人很瘦,穿着高领儿的白衬衫,露着又瘦又硬的胸脯。他已经没有多少牙齿了,嘴巴瘪着,显得人很执拗,眼镜片后一对眼睛虽有些浑浊,但还很亮,盯着许世友,仔细地审视,就像锥子戳过来一样。他的背原本驼得很厉害,头低着,这时却硬挺起来看着许世友:“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许世友说:“想找个差使,讨碗饭吃!”
老板继续审视着他。只见他方形脸庞,面皮显得很粗糙,肤色黑里透红、红里含黑,就连厚嘴唇也是黑红色的。他下身穿了条短裤,与其说是短裤不如说是裤子被山石荆棘扯去下半截子,短裤下露出了两条圆圆的、黑红色的长腿。腿上的疙瘩肉,使腿变短了,倒使人觉得他的所有憨劲儿全憋到两条腿的肌肉里去了。这的确是两条诱人的腿、有力的腿。老板正是以他洋车行所特需的要求,说了声“腿粗力不薄”。于是,世友幸运地被老板看中了。那老板哈哈一笑,笑声中,他的眉毛、胡子都在颤动着。他热情地欢迎着这个理想的苦力工:“快进屋吧!”
许世友进了屋。
老板指着门后的一个顶门杠,说:
“这个你能拎得动吗?”
“试试吧!”许世友说完,一手举起,“嗖”的一下子高过头顶。
“你能拎出它的重量吗?”
许世友伸出两个指头:“少说也有二百斤。”
“好,我就收下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