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见到娘了!要给思儿成病的娘一个意外的高兴!”于是,许世友在门外拍打了一下衣衫上的尘土,扯了扯袈裟襟。然后,猛地一下推开了虚掩的门,兴奋娇嗔地喊了一声:“娘!”可是,回答他的却是老娘的呻吟声。
“娘,俺回来了!”许世友如柱子一般地当门而立。
“三哥,是你!”在灶前准备烧火做饭的弟弟仕胜眼尖,认出了身披和尚袈裟的许世友,忙向娘的炕头跑去,高兴地大声喊道:“娘,三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这一次可是真的啊!”
世友马上感到仕胜这样哄娘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此时许母并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也没睁,她大概以为仕胜又在哄她哩!
许世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娘的炕前,八年不见,娘已老相多了,满头银丝,骨瘦如柴,皮肤苍白,颧骨突出,两眼下陷,像是正在生病的样子。
“娘,你睁眼看看,是俺呀!”许世友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娘的炕前。
娘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当她看到眼前果真是世友的时候,不禁大喜,脸上也透出了几丝红润。
“俺还以为是仕胜诓我哩!原来你真的回来了!”许母扶起儿子,用双手把他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脸颊、下颌、耳朵、胳膊和手,不住地打量着他:腿粗如柱,身高五尺,四方脸膛,目光炯炯——儿长高了,长成大人了!娘悲喜交加,泪珠串串。
“娘想你啊!想疯了也想傻了!”
母子俩拥抱在一起,任凭泪水涌流。
“娘,你的病还没好透,别太伤心了!”站在旁边的仕胜劝母亲道。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用双手蒙着眼抽噎起来……
离别时,两心悠悠;团圆时,更令人潮涌泪流!母子二人不敢喜,犹如相逢在梦中。
是啊!娘朝思暮想盼儿归,却没想到儿子回来竟是这么突然,好像她又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眼下,她看到儿子回来又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儿子终于回来了!不安的是这兵荒马乱之年,家乡正在遭难,地主老财昨天又来逼债,这样艰难的日子,儿子将怎样生活下去呢?想到这里,娘便说:
“伢儿,你回来了,娘的心病也好了。告诉娘,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咱同乡保福哥捎的信,说你重病在身,俺的心就好似有一根线拽着一样,终究把儿拽回来了。”
“三个月前,你师兄保福是来看过我一次,可我没有让他给你捎信啊。”
“那俺出去八年,也想你呀。”
“伢儿,娘虽然想你盼你,可也不愿意让你在这个时候回来过担风险的日子啊!家里的几亩薄田,有乡邻们帮助耕种,也够我熬日子的了。娘问你,这次回来,还走不?”
“娘,你说呢?”许世友问,“如果家里不缺粮吃,俺就不走了。”
娘“嗯”一声算作回答。因为家中的稻谷还不足两斗,她怕说出来伤了儿子的心,扫了儿子的兴!说到这里,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
“伢儿,还没吃饭吧?”
“嗯。”
娘要起身做饭,许世友说什么也不让,忙道:“娘,还是俺自己来吧!”
“你回来了,娘的病就好了。”说完让仕胜从灶膛里取出两个菜团,自己说什么也要起来,给伢儿烧碗鸡蛋汤,暖暖心窝。
许世友从仕胜手里接过菜团,这时才感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一路上他宁愿挨饿,也不愿花妙兴大和尚给的大洋。因为他有他的打算:他要孝敬为自己和兄弟姐妹们吃够了苦头的老母。许世友三口两口两个菜团下肚。不一会儿,娘又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来。这时,弟弟妹妹们也都陆续从地里回来了。他们看到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和尚,一个个都怯生生地用小手捂住脸偷看他,“怕什么,这是你们的三哥。”娘又喜又嗔地说。一听说是三哥回来了,他们都围了过来,这个喊“三哥”,那个也喊“三哥”,他们亲亲热热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许世友看了看,还缺大哥仕德和驼妹,便问:“娘,大哥和三妹呢?”
“他俩放牛去了!”
“天都快黑了,俺去接接他们吧!”
话音刚落,三妹驼伢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屋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娘,大哥被人打伤了!头都冒血了!”
娘大吃一惊,双手颤抖着抓住女儿的胳膊:“你慢慢地说,他是被谁打了?为什么被打?”
驼伢揉着红肿的眼睛说:
“俺和大哥赶牛路过李家地主的田头,看青的李二少爷硬说是咱家的牛吃了他家山芋秧子,不容俺大哥分说,就揪着大哥的脖领又踢又打……”
“你大哥现在哪里?”
“黄土岭下。”
许世友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他把从娘手里接过的汤碗放到桌上,冲到娘的跟前。
“娘,让俺去看看!”
没容娘回话,许世友便扯上小妹妹驼伢,飞也似的奔向黄土岭。娘深知他的脾气,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三伢子,要记住别惹事!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吗!”
“俺知道了。”许世友头也不回。
山道转了个弯,投眼望去,那曲曲弯弯小路的尽头正顶着依山下沉的太阳。那硕大的红日,宁静地散发着余晖,给山路和层林染上了一抹红色。
兄妹俩一溜小跑,赶到黄土岭下。老远就见李家二少爷身穿短袍马褂,躬身跨步,正揪着大哥的头发往山石上碰哩!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许世友认出此人就是八年前要自己赔羊的洋包儿。于是,他大手一挥,厉声吼道:
“住手!”
吼声如泰山压顶,惊得二少爷住了手。专横跋扈的李二少爷,向来人扫了一眼,见是一位貌不出众的陌生人,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少管闲事!”说罢,又将仕德的头拽起。
“住手!”许世友跃前一步,伸手抓住了李二少的右手腕:“不许伤人!”
李二少痛得“哎哟”一声,大声骂道:“你是谁?胆敢教训老子!”
“不许你欺人太甚!”许世友答非所问,松开了抓着李二少的手。李家二少并不这么想,误以为此人遇硬而退。突然间,挥出拳来,直向许世友面部击去,眼看拳至面部,许世友轻轻一闪,二少因用力过猛,当即来了个嘴啃地皮,这时,围观的孩子们不觉哄笑起来。
李二少咧着嘴斜着眼,拍着屁股,望了许世友一眼,若有所悟地:“你——”
许世友哈哈笑道:“你的狗眼不识泰山,不认识你爷爷俺了吗?俺就是当年放你入陷阱的黑丑伢!”
许世友说完,抖抖袈裟襟,上前扶起倒地的哥哥仕德,既心疼又心恨。心疼他受了打,满头血迹;心恨他太无能,怪不得爹娘喊他憨伢。仕德见是三弟,忙道:“三弟,你可回来了。”许世友点点头。此时,若不是寺规在上,母嘱在先,他真想上前让那小子尝尝少林拳的厉害,理智使他压下了怒气,他看也不看李二少,搀扶起大哥转身欲走。
“站住!”李二少见自己丢了面子失了威风,不甘心,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跨步拦住欲走的许世友,道:“姓许的,有种你就别走!来,吃我这一拳!”
许世友没有理他,护着哥哥从二少身旁绕过,可是,那李二少又跳前一步,不放过许世友。
“你想干什么?”许世友停住了脚步,把大哥仕德交给三妹搀扶,自己迎上李二少,随手解开袈裟,露出他那毛茸茸又黑又亮的肚皮,指了指道:
“要击,就朝俺这里击吧!”
可笑那李二少并不知羞,竟像一头发了疯的恶狗,抡起拳头,真的朝许世友的肚子上狠狠击去。
许世友并不闪躲,倒替那小子数起数来。
“啪!”
“一拳。”
“啪!”
“两拳。”
“啪!”
“三拳。”
……
当许世友数到第十八拳时,喝声:“住手!”
那小子像癞皮狗一样,岂肯住手罢休,理也不理,又使出吃奶的劲儿,挥起第十九拳,朝许世友肚皮上打去。谁知许世友的肚皮突然像棉花团一样柔软,在落拳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凹坑儿,刚才还如巨石坚硬的肚皮,此时却紧紧吸住了二少的拳头。凭他怎样用力,也休想拔得出来。许世友轻蔑地说:
“当年俺放你入陷阱,今日俺让你收不回拳!”
洋包儿再次收拳无效,佯装求饶。
“少逞你的威风!”许世友放开了他的拳头。
那二少收回了拳头马上翻了脸,再次抡起拳头朝许世友的面部砸去。许世友一闪,那小子险些趔趄倒地。许世友这个行武出身的人,不恼便罢,一恼就不可收拾。此时,他义愤填膺,心中如倒海翻江,吼叫一声:
“让你再三不能让你再四。老子今日不打偷拳,也不打第二拳。请吃我这一拳!”
“来!来!来!”那小子瞪着血红的眼珠,直向许世友身上扑过去,而许世友的拳头也直朝他的胸口砸去。其实许世友的力量并不大,二力相合,力重千钧,只见李二少顿时口吐鲜血,应声倒地。
许世友并没有使出致命拳,还以为那小子躺倒装死哩!便上前踢了他一脚,可那小子仍然动也不动。许世友躬身摸摸他的胸口,谁知二少爷早已命归西天了!
“不好。”许世友方才后悔未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回家第一天,就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祸!
“天啊!”许世友眼望苍天怒问:“你若是有眼的话,就该为俺作证!你该能判断这人间的是与非!”可是,只见深邃的天穹,被浓云遮盖,眼前是一片茫茫的夜色!
躲避追捕,许世友踩上了母亲晃动的肩膀,爬上了后院高墙……
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更何况打死的还是富豪人家的子弟呢!
飞来的灾祸降到许家院落。
当晚,许世友一家人个个脸上布满阴云,围在桌前,商量着如何闯过这一关。
天上的浓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深蓝色的夜幕上,稀稀落落的星星不安地眨着眼睛。十五的月亮从那黑黝黝的东山顶露出圆圆胖胖的脸来,把它那清冷银色的光辉洒向大地,投进窗口,抹在屋里的地面上。此时,屋里的气氛极度紧张,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出主意来,他们知道李家霸头的厉害,平时穷苦人不招惹他,他还要找别人的差错,今天的事不报复才怪哩!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三弟为俺闯祸,要抓要杀,由俺一人顶着!”突然间,直性子的仕德一拍桌子站起。
其他的弟弟妹妹,谁也没敢插嘴,因为他们知道这场事端的严重性,他们个个都如同扎破了的自行车内胎,气跑光了,肚子空了,连半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全家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沉默,多么可怕的沉默啊!
在这紧急时刻,老娘反而不惊不慌,异常冷静了。殊不知她的心里正爆发着一座火山呢!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仿佛每个字都经过周密的思考:
“三伢,你刚回来,娘实心想叫你住上几天,跟娘说说知心话,今天又是中秋团圆节,谁知……”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了,再望望那碗已经凉透了的鸡蛋汤,更加心酸:
“李静轩这个白脸奸臣,面善心恶,这次他们肯定要报复的。俺看,你现在就得逃,不然性命就难保了!”
许母的判断是千真万确的。财主李静轩捉拿许世友的马队早已出发了,正在奔往许家洼的路上。
“娘不想赶你走哇!”娘说完把煮熟的三个鸡蛋塞进儿子的兜里。
许世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八年换来的二十块大洋,双手敬献给母亲,说道:
“娘,不肖之子未能在娘前尽孝,不能养活你老,倒给你老惹下了塌天之祸,让你为儿担惊受怕。这钱留下也权作俺一份孝心吧!”许世友的手颤抖着,话语也被痛苦的泪水淹没了。
娘伸出双臂抱着许世友的头,泪水横流,几个兄妹也都随着哭了。听到亲人的哭声,对一个刚刚归来的游子来说也算是一种幸福。可今日母子重逢,言未尽意,泪犹未干,就又要离开了。又将是天涯海角,各在一方了。母亲望望窗外那圆月,她多么盼望和久别重逢的儿子一起过个团圆节啊!可是,事到如今她不能挽留儿子,当娘的只有保护儿女们的义务,不能眼看儿子从悬崖上掉下来,即使儿子已经掉进深渊,她也要竭尽全力拯救他。为了让孩子避开这近在眼前的危险,她忍受着分别这锥子扎心一样的痛苦,催促着世友快走。
许世友把钱放在娘的手中,娘又把钱装进他的口袋里,“伢子,你当娘不知道这钱是咋挣来的吗?八岁的孩子当大人一样使唤,天天起早贪黑,倒尿盆,抹佛像,打扫院子,过苦日子,娘因为家穷,对不住你啊!”
“娘,你咋能这样说呢!俺爹死得早,你拉扯俺兄妹几人,为俺们受尽了苦,累坏了身子。”说着,许世友又掏出那大洋,双腿跪在母亲面前:“娘,你若不要这钱,今天俺就不逃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狗吠声,随之是马蹄的哒哒声。
娘一把抓住许世友的胳臂,向外一推,忙说:“伢子,不好,他们要抓你了,还不快逃!”
仕德虎声虎气地立时站起:“三弟,你快从后院逃!俺到村头拦他一拦!”
这时,几个弟弟妹妹也马上意识到了将会发生的事,一起呼喊着,“快逃吧,三哥!”
狗吠声越来越急。
马蹄声越来越近。
许世友不慌不忙,向这充满了他童年记忆的旧茅屋,依依不舍地扫视一周,最后把钱放在桌子上,深情地看着娘,说:“娘,俺走了,你老要保重!”
娘打开后门。许世友抹去了那夺眶而出的泪水,疾步随娘跑向后院,踩着娘那晃动的肩膀,攀上了石崖,径直朝北山逃去。
圆月慢慢地翻过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北山,射到许世友的脚下,把他那孤单的身影儿拉得长长的。那身影像他忠实的伴侣在他的脚前脚后跳动着、追踪着……
月儿是圆的,而许世友的心却有着无法弥补的遗憾。泪水从他那深深的眼窝里流出,顺着他的鼻梁,流到嘴角。他站在山头上,眺望着村庄,眺望着亲人。村庄在遭难,亲人在受苦,他怎忍心离去!
夜风吹拂着他的袈裟,他随风暗暗地祈祷道:“阿弥陀佛,娘,佛祖保佑你别为儿子受苦!”话未完心酸楚,泪又如断线的珍珠。
月亮钻进一片浓云中,也似躲闪着人间的灾难,夜色更浓。路漫漫何处去!天地如此广阔,许世友却无处容身!地上道路千条,许世友却无路可走!家难回,少林寺院不能归,真是前面是深渊,后面是悬崖,前走险后退难啊!
村里传来了吼叫声,声音缥缈,随风若隐若现:
“他逃了,快追!”
“走后山,快!”
……
许世友顾不得一切了,顺着童年放牧时的山道,从北山一直逃向马头岗山。他脚下的路是坎坷的,他的身影被吞没在茫茫的夜色中……一脚踩空,他被荆棘绊倒了。
投奔师兄,师兄已长眠于青山
当夜,许世友甩脱了李静轩和乡丁们的追捕,空着肚子,攀山走险,当夜色再次降临时,他才逃到了马头岗山(今湖北省)。
只见山崖顶端的巨石像是昂首的马头,崖石缝隙犹如骏马的大口,喷吐着山雾。远远望去,这山果真像一匹奔腾嘶鸣着的野马。如今,它横在许世友的面前。一天一夜的山路奔波,使他力气耗尽,饥肠辘辘,他的腿似吊着两个沙丘,再也拖不动了。
万般无奈的许世友,只得暂时决定投奔保福师兄,一是看望,二是避难。可是马家洼又在哪儿呢?他向前约摸走了三里路,在一个山丘上遇到了一位砍柴翁。经打听,才得知马家洼离此还有十六里山路。许世友只好决定,先在深山老林中露宿一夜,天明再赶路。老翁上下打量着许世友,好心地说道:
“你可要当心啊,前不久吴佩孚的队伍在马家洼一次就抓了十六名壮丁。这些人不情愿,在被押的路上造了反,砍死了吴佩孚士卒八人。后来吴佩孚派重兵镇压,捉回了这十六名青年。当天夜里,把他们活活烧死在大庙里了,那哭声喊声揪人心啊!听说只逃出一个人,后来又被抓回去了,惨啊,惨啊……”老翁摇着头,叨咕着走了。
许世友长叹了一声,心里仿佛灌进了铅,更加沉重和憋闷了。
吹过马头岗的山风是热的。许世友和衣躺在草丛里,小咬、蚊虫嗡嗡地在头顶、脚边飞旋,驱而不走,打而不散。这些,他还可以忍耐,但是,饥饿这个“魔王”却折磨得他不能合眼。肚子成了个空肉袋,肚皮紧贴着后背,只要他一合眼,那饥饿的感觉就会更强烈地袭上心头,他吞下几把野菜总算熬到了天明。东方刚刚发白,他便按照昨晚砍柴翁的指点,匆匆登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