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禅师挥袖示意身旁负责主持仪式的僧值鸣炮奏乐,仪式开始。霎时间,炮鼓齐鸣,乐笙高奏。那“二踢脚”、“冲天雷”、“百挂子”,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使整个校场洋溢着喜庆气氛。只见偌大的校场中,全寺和尚、僧值披红挂绿,列队整齐;四周还站有黑压压的炊僧、沙弥、务下人;周围山寨里的人,也从几里乃至几十里外赶来凑热闹了。他们中有的扯着孩子,还有的怀抱着婴儿,高高低低,花花绿绿,使校场更红火壮观。
爆竹响过,鼓止笙息。
碧色香炉后就座的老禅师妙兴大和尚,缓缓站起身来,目扫全场一周,干咳一声,庄严宣布:
“少林迎春比武开始!”
随后,又道:“去年冠首鲁本深出场!”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再观妙兴禅师的神情,令人立即产生一种庄严神圣之感。沸腾的校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顷刻间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
鲁本深手拎“开山双锤”,气宇轩昂,身体挺直,双目仰视,旁若无人,雄赳赳地走到校场中央的梅花桩旁,似铁塔一般矗立在那里。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
鲁本深,鲁南菏泽人也。十二岁出家到今日整整四四一十六年。先后投三位名僧为师,深得少林真功。他使用的“开山双锤”,重七十八斤,练成绝技,成为少林一名派。他是少林校场“三连冠”的保持者,若闻真名,少林僧侣知晓不多;若问他的外号“鲁智深”,连务下人都没有不知的。“鲁智深”今年能否守住擂桩,继续夺冠,获取“四连冠”的美誉?在场者都根据自己所知的情况,作着不同的判断。
这时,只见“鲁智深”走至桩前,面目庄重,抱拳拱手一周。掌声中,他飞身跃上了“梅花桩”。
接着公证人手持红黄旗,步入场内。老禅师取出事先已过目的对阵名单,一一展读:
“真隆、铉清、海宽、湛福、祖德、守祯、照元、海龙、海兴、世友、如喜、净性、元荣、净明、清平、祖良、净智、真体、润普、程巨夫。”外加桩上站着的“鲁智深”共有二十一人,全部是由德高望重的名僧,经过反复比较,精心推荐出来的。与其说是弟子间的比赛,倒不如说是名僧间的较量更为确切。
巧得很,许世友在这二十一名对手中,恰排在中间第十一名,前后各有十名对手。
开始第一个上阵的是名僧圆铉的大弟子真隆,法号为圣沙弥。此人手持轻型“偃月刀”,重二十八斤,银光雪亮、寒气逼人,号称少林刀技的后起之秀。他的偃月刀,不但耍得花招灵巧,而且实用。很多名将包括他的师父都曾败在他的手下。
真隆阔步跨入校场中央,和桩上气宇轩昂的鲁本深相对而视。校场上催阵鼓擂起。随着公证人入场后“开比”的口令发出,二人各自拉开了架势。在一片鼓声中,不觉搏斗了十个回合。鲁本深见真隆有些气喘,乘机使出了他的拿手绝招“青龙探爪”,上锤掩映,下锤出击。那锤力逾千钧,真隆一时架挡不住,手松刀落。公证人立即挥旗宣布:“第一场,鲁本深胜!”
接着上场的是铉清。他是名师慧同的第十个弟子。单闻那“慧同”老僧的大名,足令人生畏了。此弟子铉清使用拿手武器——“形意风火棍”,和“鲁智深”交手不到三五个回合,抵挡不住“开山双锤”的重扣,便自动卖个破绽败下阵来。
场内大哗。
不少人连声赞叹鲁本深将老姜辣,不愧三连冠首。说话间,鲁本深越战越勇,又有七个弟子败在了“开山锤”下。其中有两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儿,稀里糊涂败下阵来。
“下面就看许世友的啦!”
人们骚动起来。许世友是近年来少林寺院里一枝出墙的红杏,有“神刀”、“神鞭”的称号,很多人对他寄托着希望。今天,能否战胜“鲁智深”,夺下桩台,观众在期待着。坐在佛桌后面的一寺之主妙兴老禅师,也禁不住“咚咚”心跳。
“催阵鼓响了三通,怎么还不出场亮相呢?”有人耐不住性子。
原来,许世友正要出场,恰在这当儿,重病缠身的师父高义,从病榻上爬起来,手拄拐杖,来到了校场,为的是给弟子助威。本来,寺院郎中再三嘱咐,不让他在这种场合出现,免得心情过分激动和紧张,以致加重病情。可是,校场鼓声一阵阵爆起,这位当年的校场老将,再也躺不下去了。他认为再这样躺下去,简直如拿刀剜他的心肝。虽然他未能按时入场,可也来得正巧,正是徒儿许世友将要出场。
许世友一眼瞅见师父抱病而来,心中不免几分激动,立即跑过去搀住师父,不无心疼地说:“师父,郎中不是说了,不让您来吗?”
“躺不下啊!”高义颤抖着双手。
这时,催阵鼓又一次响起。
许世友束了一下腰带,手拎九龙鞭,向师父拜道:“师父,您还有何话吩咐?俺要出场了。”
“武场之大忌,切莫慌乱。头脑冷静方是取胜之本,即使一时被动也能变为主动。要用心计取胜。匹夫之勇即使一时取胜,也算不得真英豪!”
“师父,有您立脚助阵,徒儿俺如有嵩山作背。您的话,俺句句记下了。”
“快出场吧!”师父催促道。
许世友叩拜了师父,旋风似的走进校场中央。他英姿勃勃,气宇轩昂,气质不凡。观众的掌声四起,他抱拳一周,彬彬还礼。
随着,催阵鼓再次擂响,二人摆开了阵势,格斗开始。
许世友犹如猛虎下山,手举九龙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本深头顶“啪啪啪”就是三鞭,正如晴天霹雳,威震太空,把整个比赛引入了高潮。
鲁本深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徒儿着实可畏,后生不可小看。”但他毕竟是一位校场老将,他举起太白开山锤也不示弱,连击三下,“嘣!嘣!嘣!”以势还势,以牙还牙,那声势似泰山压顶,也不亚于九龙鞭的重威。
本深举锤,世友扬鞭。二人打在一起。两员将,四只胳臂不分上下,鞭来锤往不见高低;鞭声响,锤声落,鞭抽锤打,锤落鞭迎,互不示弱紧相逼;世友来了个“龙探爪”,本深来了个“虎下山”;世友来了个“鹰展翅”,本深来了个“鹞翻身”。鞭锤飞舞,各显其能。鲁本深受过严师训练,深得少林真传。他使用的这双锤,乃是名僧智隍的遗物。这开山双锤上下翻飞,如同闪电,左来左挡,右来右挡,一锤快似一锤。左抡门一扇,右抡一扇门。团团似旋风,见锤不见人。八面风不透,龙鞭难近身。
许世友心底暗赞:“真乃开山锤王,滴水不漏!如不小心,恐难招架。”他催马加鞭,鞭甩去,滚龙飞;鞭响处,如炸雷。指左不打右,难差一毫微。点在皮肉上,不死也落泪。
二人一来一往,相持了三十多个来回。许世友虽然鞭法娴熟,可架不住本深的绝技。和本深相比,世友毕竟年少力单,渐渐有些气喘。这时节,本深突然来了个“野马跳涧”,又使了个“双锤掉尾式”,以锤上掩,忽出一脚。世友正防,鞭长莫及。这时候,本深又快手疾眼,腾空一跃,双锤紧紧夹住了世友的九龙鞭梢。接着,后闪一步,重重一拉,把世友拽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向木桩倒去。只要手一着地,败阵即在眼前……
这时,师父高义和众师兄都暗暗为世友捏着一把汗。随即,场内又一阵骚动……
好马岩前不低头,危难方显英雄威。观江莫看水流急,要看水底万丈深。许世友即将身倾手着地之时,只见他手疾眼快,左手扶住了桩木,右手紧紧拽住了鞭棍,九龙鞭在空中扯直,双方拉力各有千钧。突然间,许世友猛一松手,鲁本深失去了平衡……
“许世友胜!”公证人当场举旗判道。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许世友站在桩上,面露笑容。多少人向他投去了笑脸,多少人欢呼雀跃,多少人拍麻了手掌,多少人还没从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中醒悟过来……这时,许世友的目光在众人丛中寻找着自己的师父。
片刻,大家也纷纷把目光投射到精心栽培许世友的师父高义身上。此时,高义老僧眼含热泪,激动异常。他身旁的十个徒儿更是个个喜形于色,尤其是那个名叫“小机灵”的红面小僧宝贵,他一面搀扶着师父,一面把目光投向世友,仿佛在提醒胜利者:“起头容易终梢难,千里征途在后面!”
此刻,立在“梅花桩”上的许世友也并不十分乐观。因为他还要与十个师兄较量。他居高临下,看得清师父、师兄们的眼神。他从师父的目光里,得到了一种信心、一种力量、一种暗示。这就是无声的语言,那暗示似是在说:“你那绝招‘恶虎捕食’还没派上用场哩!对手不强,万万不可轻露!”世友心里仿佛更有底了,信心百倍再应战。
随之,催阵鼓再次响起。
这次出场的不是别人,乃是如喜师兄,他出身于武林世家,手持龙头月牙铲。此人身材短粗,肩宽膀圆,好一派威风。许世友熟悉他的绝技,那便是“三盘落地”,心想:“只要破之,便可胜利。”两人对阵,只有两个回合,如喜见自己不是对手,便尽早败下阵来。这样,许世友又一鼓作气,连胜九人。最后,还剩一将。
世上万事,无奇不有。再说这最后一员虎将可不能小看,他乃是比武主持台上正襟危坐的老禅师、一寺之主妙兴的大弟子——程巨夫。
程巨夫身高八尺,面如锅底,力大如牛,是妙兴大和尚的得意门徒。他原是寺院里的一个烧火僧,妙兴见他有出息,便纳入门庭,精心栽培。与众僧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正规武器,只有一根半截烧火棍,外加雕弓,背在身后。外表给人印象是猪八戒挎腰刀,邋里邋遢的,简直不堪一击。可他确是一位难对付的“怪人”!此人习武多在黎明前五更天,隐秘莫测,也不知他近年来又练了什么新招法?只知这人常创新招,使人难防!今日对阵,许世友感到不如对付其他虎将那样有底数!想到这里,他不觉向人群中的师父投去了一眼,谁知师父目光如火,正盯着他,好像在说:“不使新招,恐难对付!”这时,师父身旁的宝贵师兄也向他伸出了两个指头,意思是说:“千万不要忘了使用神筷子,对方是带着雕弓上场的。”
许世友心领神会,心中暗谢师父和师兄的及时提醒。
霎那间,催阵鼓响起。
程巨夫手持火棍上阵,直逼许世友而来。转而,他在空中突然变了动作,来了个转体一百八十度,背后弓开满月使出了暗箭。这是一般常人所料想不到的。因为他的主要器械是半截火棍。形是用棍,实则用弓。这是虚中藏实,以实避虚的手段。这一招是够厉害的,足可给人以冷不防。
世友只听“嗖嗖”风响,他正要防棍,谁知箭来,不偏不斜,不斜不偏,直向他眉宇正中飞来。多亏师兄早有提醒,他把铁筷子放于前胸,早有所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掏出筷子,急忙一夹,夹住了箭尾。若再迟一步,便是倒桩败北。
程巨夫这一暗箭虽然没有射中,但也给许世友来了个下马威。此时,坐在主持台上的妙兴老禅师,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开怀笑起,深为徒儿的这一招叫绝!
全场出现了开赛以来最扣人心弦的场面……
不少人窃窃私语:“看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许世友过了正月十五,难过正月十六。”不少人看到许世友虽然夹住了巨夫的暗箭,脚步却有点慌乱,又道:“你瞧吧,他不输才见鬼哩!”
再说程巨夫乘许世友立足未稳之际,早使出了“出爪亮翅棍”。此棍贴身,打出急如炮火,许世友回鞭不及,差点儿跌下桩去。人们把心悬到了嗓子眼,在场外站脚助阵的师父高义的心,如同系在万丈悬崖之上,他与弟子是荣辱与共的呀!
实际上,许世友并不是没有解数可施,只是他在防中窥探着对方的新招,力求像师父说的那样:“心不慌,脚不乱,后发制人方为英雄好汉。”
突然间,在这嘈杂的武场中,一声干咳传来,无心的人未必听得到,有心的人却如雷贯耳。这声音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师父高义。这干咳宛如一副“镇静剂”,使世友马上镇静下来。顿时,许世友觉得身有师父作背,手有师兄助力。说话间,他突然来了个“凤凰单展翅”,继而又来了个“恶虎扑食”,挺起双腿,遂施绝技。谁知这火候适当,把个程巨夫直挺挺地蹬倒在地。接着,他直立在桩上,露出了庄严又不可冒犯的笑意。
没容程巨夫清醒过来,公证人当场宣判:“许世友全胜!”
许世友礼貌地向观众拱手施礼。
四周掌声雷动。
嵩山伏在他的脚下;少溪河流水哗哗……
许世友一个“鹞子翻身”下桩,跑至师父高义面前,跪下:“感谢恩师栽培!”这时,众师兄也都纷纷围了上来,如同众星捧月,个个高兴得难以言表。高义挥袖抹去泪水,扶起世友道:“徒儿,快把巨夫扶起。我的弟子不仅要武艺高强,还要讲究武门道德。”
许世友闻后,立即跑回校场中央,将自己踢倒在地的程巨夫扶起。程巨夫正在羞愧之中,见世友如此友好,十分感动。二人携手揽腕,转身走向主持台前,向一寺之主妙兴老禅师拱手致礼。
此时,妙兴禅师虽也感到自己的徒儿败在他人之手脸上无光,但转念一想:“同是我少林弟子,这也是全寺院的荣誉啊!”遂向许世友贺道:
“少林武技名显于世,寺以武威,武以寺名。寺僧之勇,名闻天下。你为寺院刷新了九龙鞭的纪录。金佛玉牌佩戴在你的胸前,你是当之无愧的!”
许世友双手接过金佛玉牌,全场又响起了掌声……
恩师之死。遗憾啊,天大的遗憾!后悔啊,莫大的后悔。
许世友夺取校场魁冠,喜煞了师父高义,实现了他的一生夙愿。
比武终了那天,德高望重的师父高义被众师兄扶回东和尚院休息。当晚,高义由于极度兴奋,破例开了酒戒,饮了半斤烧酒。入夜,高烧又起,病情加重,昏迷不醒,一连几日茶饭未进。
弟子夺冠,无形中也提高了师父高义的身价。病中,全寺院名僧都来看望了他,包括一寺之主妙兴老禅师。妙兴禅师亲自听了郎中的口述,连连摇头叹气,遂吩咐众师兄加强护理,又指示务下人做好寿衣寿棺,为他准备好后事。
人到死前,总要返阳。表面像是大病减轻,实则是离死神不远。一日清晨,师父高义从昏迷中陡然醒来,睁开双眼,连声唤着:
“世友,世友,你在哪儿?快到床前,让师父摸摸你的额头。”
“师父,他不在。你稍等,我去寻他。”守候他的红面小僧宝贵说道。
高义颔首。
宝贵如离弦之箭般地飞出东僧院。前院寻到后院,后院又寻到校场,皆不见师弟的影儿。
宝贵急得满头大汗。于是,他又顾不得寺内不得喧哗的戒规,索性用手握成了个喇叭形儿,扯起嗓门,满院喊了起来:
“许师弟,师父唤你——”
周围的五乳峰响起了他那带有童音的回声。然而,回答他的却是栖落在古松上老鸹的几声凄叫,几声悲鸣!
这时,许世友正坐在寺院外的少溪河边的小柏林里,面对潺潺山泉,掩面抽泣呢!——他哪里能听到师兄的喊叫呢!
原来,许世友为师父高义打好了开水,送到榻前。他看到一连多日昏迷不醒的师父头蒙白色湿布,呼吸急促,梦话不断,他悲痛已极,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留下宝贵,自己夺门而出,跑到了寺外,放声哭了起来。
他心里堵得慌,他不光为师父病入膏肓而哭,另外,昨晚他得到师兄保福捎来的家信,说是母亲想儿心切,染上了重病。非得儿子世友回来便不能见好。
许世友听到这个消息,如雷轰顶,心忧如焚。真是祸不单行,只有一哭为快。他面前的山泉水像是懂得他的心情似的,静静地流淌着,打着旋儿,带去了他的泪水和悲伤。他多么愿意变成山泉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随水东流,早日见到阔别八年的老母啊。然而,师父又重病在床,奄奄一息。师徒如父子,他怎忍心离去!师徒情,母子爱,交织在一起,让他何去何从呢?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如同乱麻一团,理不出头绪。